刚上中学的那些日子,每次放学回家,为走近路,总要从父亲工作的那座院子里穿过。而且还要到院子里去转一转,看一看,因为,院子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在吸引着我。
父亲办公室门口摆放着好多花盆,花盆里一蓬蓬的“掐不死”正竞相开放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小花开过就结下一枚黄豆大小的果实,果实成熟就裂了开来,把它那比小米还细小得多的黑黑的种子撒在地上。于是,我就把那些种子收集起来一些,拿回家种在自己用破脸盆做的花盆里。不久,我的花盆里也就长出一蓬蓬“掐不死”,也就开出一蓬蓬五颜六色的花来。
他们院子中央是个菜园子,里边青草长得很高,且青嫩肥美,我就不时拔一些回家,喂我那只可爱的小羊。那只小羊刚满三个月,一身雪白,毛茸茸的,十分招人疼爱。
有一次,是个周末的傍晚,我正聚精会神地给我可爱的小羊拔草,忽有一缕美妙的笛音传来。那笛音低徊委婉,浑厚深沉,忽忽悠悠,飘飘摇摇,似从水里而来,又似从空中而来,悠扬悦耳,动人心魄。我立刻被那笛音吸引住。放下手里的活儿,循着笛音慢慢寻去。
那美妙的笛音是从院子东边一间屋子里传出来的。扒在窗户上朝里望去,只见一位白面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吹着一支笛子,但他不是横着吹而是竖着吹的,那优美的乐曲就是从他那里发出的。我不知道那是一支什么乐曲,只觉得很动听,很迷人。
他发现了我,就把笛子从嘴边拿开,笑嘻嘻的冲我招手,我急忙推门进去。
“我认识你。”他说。那声音听起来与众不同,洪亮、浑厚、动听,像他吹出来的笛音。
“这笛子怎么这么粗、这么长?”我抚摸着那根竹子做的东西问他。
“这不是笛子。”他说,“这叫箫。也是竹子做的。”
箫?那时我还小,没见过世面,不认识箫,只认识笛子。
于是,他告诉我什么是笛子,什么是箫;笛子如何吹奏,箫如何吹奏。于是,我牢牢记住了这种乐器的名字,也记住了那支似天籁之音的乐曲。(四十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见到几个吉普赛人拿着与箫类似的乐器在街上演奏,他们演奏的乐曲,也那样低回婉转,呜咽深沉,竟站在那里痴痴地听了半天,听得我几乎落下泪来。)
从那以后,我跟他成了好朋友,一对忘年交。
后来,我知道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他是从一支英雄的部队转业来到这里工作的。他自己曾在上甘岭战斗中立过战功,受到志愿军高级首长的嘉奖。
他上过中学,在那时候属于文化人,加上年轻能干,到地方工作不久就得到提拔。
文革中他受到冲击,是因为那只箫。说他喜欢靡靡之音,反对革命歌曲,莫名地吃了不少的苦。
我当兵走之前,他把那只心爱的箫郑重地送给了我。
那是一只制作精巧工艺品。淡黄色的竹皮子泛着神韵,许是渗透了吹箫人的汗水和体温的缘故;竹箫的结节有些发紫,坚硬结实,许是昭示着它的主人人高尚儒雅的品格;长长的红缨穗子有一些褪色,许是在诉说着跟随主人颠沛流离生活的那些早已经流逝的珍贵岁月。
我找来一块红绸布把它包裹上珍藏起来。
非常不幸。当我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我那只用红绸布裹着的心爱的箫,早已不见踪影。但我知道,在那众所周知的那些狂风暴雨的日子里,这样的灾难,我的家庭和我的箫,一定是无法躲得过去的。
后来,我跑遍大街小巷,又买到了一只箫,可它是黑褐色的,实在找不到那样淡黄色的竹箫。我在家里练习吹奏,也不知是因为我老了扠不开手指按不住音孔,还是我本来就没有那样的天赋,总之,我始终没能吹出美妙动听的乐曲来。
前不久,我曾去看望过他。几十年不见了,他已经老了,背有些驼,脸上有了老年斑,个子也好像矮了许多。可他的嗓音还是那样洪亮,浑厚,动听。谈起往事,我不敢提起那只箫,甚至凡是与箫相近的词、字,我都格外注意回避。他也不提,只是乐乐呵呵地诉说他事。
他真的忘掉了他那只心爱的箫了吗?真的忘掉了那些优美动听乐曲了吗?真的忘掉了那只箫给他带来的美好和不幸的时光了吗?我不得而知。
然而,我知道,早已不见了的那支箫,早已没人再演奏的那些乐曲,连同那早已消逝了的时光,会永远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底。
2006年小暑于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