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石碾是哪朝哪代安放在这里的呢?我不知道。安放在这里之前是新凿琢而成还是从他处移来老碾呢?我也不知道。这盘石碾碾出了多少谷米多少麦面呢?我便更不知道了。
见到它的时候,早已是老态龙钟一身疲态地蹲在舅舅家门口了。三块未加凿琢的大石块稳稳支起大大的碾盘,那磨盘早已让碾滚子磨轧出寸余深,又粗又短的碾滚子憨憨地躺在碾盘上,碾盘四周边沿经无数只粗糙的手抚摩得光滑无比。碾盘中央碾轴粗粗的石柱,也早已被木头做的碾框磨出深槽,看上去似葫芦的腰。老榆木做的碾框四处龟裂,一身灰黑,早已看不出木头的颜色,只有插碾杠的大大的孔,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木质本色,但也早已是油光似缎。
石头铺砌的圆圆的碾道,人走驴踩,中间部分已深深凹陷下去,虽然老石匠粗糙的手操着钢利的凿子在上边刻下一道道防滑的槽,但岁月篆刻下的深深印痕一眼看去便知。
石碾的四围是石头砌起的墙壁。正面是舅舅家的石门,前面是堂舅家的后房石墙,西边窄窄一条石头铺地的胡同,胡同西边又是一面石头砌起高高的山墙。石碾好像修建在一座坚固无比的碉堡之中,又好像掉进了一口四围石壁的枯井里面。
石碾平日里难得见到太阳。即便是太阳当头的夏天的中午,太阳稍一偏西,石墙的阴影便马上罩了过来。
不过,石碾很忙。
天刚蒙蒙亮,老榆木碾框“咯吱咯吱”的声响,伴随着推碾人“哧嗒哧嗒”沉重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碾滚子徐徐转动,吃力地碾在谷米上,灰白的碾盘上便画出一个平整的黄黄的圆。一只小条帚跟在碾滚子后面,黄黄的圆稍一出界便被修复回来。谷米碾破了壳。女人们便拿来簸箕清除谷皮。洁白的簸箕在女人手里一上一下的运动,谷皮便飞了出来,剩下的便是黄橙橙的小米。
平时都是女人推碾。也许是家里日子由她们安排,——今天吃什么,过年过节吃什么,仓里还有多少谷子多少麦子,何时吃稀何时吃干。也许男人们有更苦更累的活儿等着他们。大田里的春种秋收不都是他们的营生么?有时候上学的孩子们也来帮着推碾。他们一来这里便热闹起来。男孩子抢过推碾杠推起便跑,可没跑几步便一屁股坐在地下,推不动了。接着便可听见女人厉声但很疼爱的喝叱声。女孩子们温柔,来了不是帮妈妈拾掇家什便是帮妈妈簸谷皮。有时候,小姐俩也一起推碾,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她们家的小花狗便跟在小姑娘后面,寸步不离,颠儿颠儿地围着碾道一圈一圈地转。
天亮的时候,靠石墙的空地上等着推碾的已经有好多家了。谁来了谁排队,有的放了家什,有的放一只筐,有的放一只空口袋,表示自己已经排在队里了。不过,女人们还是愿意亲自来排队,于是,石碾旁也因此热闹非凡。
女人们在一起话题是永远说不完的。谁家的闺女找了个当兵的,谁家的后生考上医专了,谁家的新媳妇长得好,谁家的新媳妇鼻子有点儿大,谁家的老公三更半夜还在街上逛,谁家的鸡野蛋下到别人家里两家还吵起来。
那是谁家的新媳妇也来推碾?穿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利利索索,端着个簸箕袅袅婷婷一步步朝这边走来。女人们一下子心潮澎湃。
“哎,你不是村南双果媳妇吗?哎呦呦,过门才几天就来推碾?双果他可真是的!”
“是碾米还是磨面呢?”
“嗨,哪能磨面,是磨豆腐吧?”
“准是昨晚你把双果累坏了,他才让你来推碾做好吃的犒劳他。”
“哈哈哈哈!”石碾旁爆发出一阵爽朗开心的大笑。
新媳妇稳稳站下,出人意料的笑嘻嘻地看着女人们,一声不响。逗新媳妇女人们是很有经验的,说不了几句俏皮话,新媳妇保准臊个大红脸。可是今天,小媳妇不红脸,不怯阵,还不说话,光笑嘻嘻地瞅着她们。大家一下子傻了眼。
“大婶大嫂,等着推碾呢?我排谁后边呢?”新媳妇客客气气地问。
“排我后边。——你看人家,文文静静的,一定是个文化人呢。”一位大嫂抢着说。
“排谁后边都一样。反正是等你们磨完了磨累了磨出了水才该我呢。”
新媳妇说完眯着眼坏坏的样子看着大家。女人们一时回不过神来,等醒悟过来,一齐笑骂:
“你个小娼妇!原以为你是个雏儿,到底比谁都坏!”
“哈哈哈哈!”爽朗开心的大笑在围着的石碾周围的石壁上撞击,而后飞了出去,回荡在小山村上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石碾突然遭遇冷落。来推碾的稀稀落落,石碾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土,几只芦花鸡在碾盘上跳上跳下,后来芦花鸡也不见了。
小山村越来越寂静,越来越死气沉沉。屋顶没了炊烟,街上没了人影,夜里没了犬吠,石碾旁更没了开心嬉闹的女人。偶尔,深夜似乎听到有推碾的声音,来推碾的已不是女人,换成了男人。提来小半袋黑乎乎的东西倒在碾盘上,稀里糊涂地转了两圈,匆匆装起来走了,做贼似的。也有大大方方来推碾的男人,背来一只筐,倒出筐里的干红薯蔓子,有气无力地推上几圈,红薯蔓子半烂不烂的便往口袋里装。跟来的面黄肌瘦的小男孩伸手抓着吃,男人的手便一下子打在孩子瘦瘦的小手上。
一天,舅舅从山里回来,提一只柳条篮,招呼我和表哥来推碾。舅舅把柳条篮倾过来,将一堆绿乎乎的东西倒在碾盘上。
“啊,槐丹(槐树的果实)!”
我们在心底惊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操起碾杠推动了碾滚子。舅舅又把碾过了的槐丹提到小溪里洗干净,去掉皮,去掉苦味,只剩下一粒粒劲道好吃的槐丹。舅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点儿玉米面,熬了一锅槐丹粥。那粥虽然很稀,可我和表哥早已心花怒放,喝得十分香甜,一人喝了几大碗。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吃到那么香甜,那么好吃的饭食。甚至到今天,几十年过去,大酒店进得也不少,却再也没有吃到那么香甜、那么可口、那么让人思念的饭食了。
石碾再一次忙碌起来的时候,我当兵退伍刚回到地方。那时候,石碾旁又排起了长队,饱经沧桑的碾框又“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女人们爽朗开心的笑声又一浪高过一浪。
我帮舅妈推碾磨面。饱满结实的麦粒在沉重的碾辊子重压下“噼叭”作响,一会儿工夫便变得粉白。舅妈拿出崭新的马尾罗细细地罗,细细地筛,盛面的布箩里便慢慢堆起一座白白的小山。罗面的时候面粉飞起来,落在舅妈的头发上,脸上,眉毛上,衣服上,本来就白白净净的舅妈,此时早已变成一个白面人了。
然而,石碾忙碌的日子并不多,没过多久又开始了每况愈下的寂寞。村东头不知谁家开了一座电磨坊,送去的是小麦,一会儿便取回白白的麦面。接着村西,村南都有人开了磨坊。石碾渐渐地又遭冷遇。可这次与上次的遭遇大不相同,这次是真真切切的遇到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了。
我不知道石碾是不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发明创造出来的。如果是那样,石碾或许已经伴随人类度过了几千年漫长的时光。是不是真的该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呢?我不清楚。有没有另外一种石器比石碾的使用寿命更长呢?我也弄不清楚。
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舅舅家门前那盘石碾确乎不忙了。
前几年,弟弟在老家小山村的山坡上修造了一处院落,腾出空间收集古农具,有耕地的犁,播种的耧,平地的耙,碾场的碌碡,扬场的木锨,汲水的辘轳和柳罐斗。忽然想起舅舅家门前那盘石碾,我便告诉了他。还叮嘱他,如果有机会一定想办法将它请到家里来,摆在家里的院子里。那可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古董宝物。时间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不知他如今请回家了没有。
然而于我,对那盘石碾却有着深深的难以割舍的情结,时常想起,时常似乎还听到那饱经沧桑的老榆木碾框“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到推碾人“哧嗒哧嗒”沉重的脚步声,听到女人们爽朗开心带些野性的大笑声,时常也似乎看到从前在石碾旁见到的一幕一幕。这些画面,这些声音,犹如老石匠用他粗大的手操起一把钢利的凿子,一点一滴地将它们深深凿刻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便永远无法忘却。
2009年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