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真快。
我终于把罗幂的钱还清楚,并且慢慢地积攒了一笔钱,那天在网上看到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孩子因为家境不好被迫失学的消息后,我联系了当地的红十字会,为他们捐了一部分钱,虽然数额不多,我觉得很快乐。
跟罗幂经常在线聊天,她生活得真精彩,男朋友换了一任又一任,每一任都会给她无限的灵感,而且由于她的工作表现出色,已经由记者升为编辑,再由编辑升为编辑部主任,自己负责了几个版面,搞得有声有色,甚至因为经验多,语言犀利,还在报纸上开起了热闹的情感专栏,专门倾听别人的故事,很快在杭州,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来杭州的电台还邀请她做起了电台的情感节目嘉宾,她的语言丰富生动,赢得了很多铁杆听众,生活得热热闹闹,非常开心。她经常劝我也做一档节目,说我需要做心理治疗,我却认为我自己已经痊愈,是成长让我得到了自我治疗的机会,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是最合适的心理师。
方琳在台南给我寄过一些漂亮的明信片,还会给我写信,她说,离开喧嚣的感觉真好,自然让她找到了重生的感觉,真后悔自己的青春,会那么地迷惘,那么地失落,那么地无趣,她还鼓励我说,一定要多去乡下走走,那种清新的空气中泛着泥土香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我倒没有欲望去乡下散心,我想回家看看很多年都没有联系的父母了。虽然他们没有给予我愉快的童年,但是我仍旧会在一些日子里想到他们,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荡,很少跟他们往来,像是迷路的小山羊,我始终感觉自己的生活是残缺的,过早地倾尽了爱,又过多得淡薄了亲情,也许是时候去进行修补了。
有一次我还在保利剧院门口遇到了蚂蚁。
他仍旧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仍旧是纸片人一样的身材,仍旧是短短的头发,和与众不同的神情。
我本想装作没看到,就这样擦肩走过去,没想到蚂蚁追上了我。
"杨殷齐?"
我站住了,微笑地看着蚂蚁,假装很意外地说,"是你?"
"你竟然来北京了。"
"是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北京的。"
"为什么?"
"说不好,直觉。"
"事实证明,你的直觉没准过。"
蚂蚁笑了笑,左右看了看我,说:"你变了,跟我在杭州时候见你不一样了。"
"变老了。已经快29岁了。"
"别说的这么伤感。29岁也是年轻人。看我,从来不记得自己的年龄。"
"你在等人吗?"
"没有,我今天过来安排一场演出。走,咱俩找地方坐坐去。"蚂蚁很高兴的样子,拉着我就坐上了他的车。
我们绕了半天,来到了一个小胡同的茶馆,很古朴的模样,门口还有一排翠绿的竹子。
"我结婚了。"蚂蚁要了一壶茶,突然对我说。
"恩,不意外。是演员吗?"
"不是。是一个陌生人。"
"恩?我听说有一堆演员模特围着你。"
"谁有钱她们围着谁。这并不稀奇。"蚂蚁笑了笑,"我结婚的这个女的,到现在我也不了解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更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历史背景。"
"怎么会?你们都已经结婚了。"
"结婚不过是一个形式。你知道,我这么没有安全感的男人,不能总靠着给女孩讲故事过日子。"
"我还挺怀念你的故事的。经常都会想起你。"
"得了吧,你就会口是心非。"
我看了看蚂蚁,没说什么,他结婚的消息很意外。无法想象蚂蚁也会走进婚姻生活里去。
"你现在怎么样?"蚂蚁问我。
"挺好的,在一个学校里教小提琴。小孩子们现在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不用特别费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到时候送你个大礼。"
"什么大礼?"
"电视机怎么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言为定。我结婚的时候一定等你送我电视机。"
"一转眼,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有六年了吧?"蚂蚁扬着头靠在沙发上,神情透露了一点点疲惫,"有六七年了。"
"不记得了。反正是很多年了。"
"方琳干吗去了?听说找了一台湾人?小心被人给骗了。"
"你消息挺灵通的,她是找了一个台湾人,现在过得挺好的。经常给我发明信片。"
"真他妈文艺,还发明信片?"蚂蚁说,"净讴歌对岸风光呢吧?"
"她现在生活得挺好的,挺充实的,有时侯换个环境,可以改变很多。"
"女人的思维永远就是躲。藏,逃避。要想改变生活,在哪里都一样,心静了,外界万事再喧嚣,也都是空。"蚂蚁喝了口茶,仿佛一个智慧老人,说出这些话。
"可能是吧,就是因为心静不下来,才总想逃避。"
"你呢?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过年的时候,我打算去看望父母,有机会的话还可能去看看一些很久不联系的亲戚和同学。这些年我觉得我生活得太独了。"
"我没有问你过年计划。我是说你的感情生活。"
"总要遇到那个人吧。就像你遇到你现在的妻子。我相信每个人生下来,姻缘都已经注定好了,只要耐心地等待,最后就会遇到那个人。"
"绝对的浪漫主义。不现实。实际上,遇到不遇到那个人,取决于你是否在心里放下了温特。"
我刚要端起茶来喝,听到蚂蚁的话,一个没忍住,被茶水呛了一下,不断的咳嗽起来,水也洒在了身上,蚂蚁看着我的失态,笑笑说:"别紧张。我随便一说。"
"干吗这么说?"
"虽然你一直不肯承认,不过我是知道的。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他。这没什么,勇敢承认没什么。"
我就像是被发现偷了东西的孩子一样窘迫。不知道为什么,在蚂蚁面前,我不愿意过多地流露出对温特的关注,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我当年特别恨你来着。"蚂蚁说,"我觉得我特别棒,世界第一棒,可惜,你只喜欢他。你的心里只有他没有我。"
"蚂蚁。你严肃点。"我制止蚂蚁继续说下去。蚂蚁笑着说:"没关系的,都是过去了。你是我的过去。希望你也学我,让温特成为你的过去。"
"他早就是我的过去了。"我认真地说,"其实我对他,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不用解释,不要安慰我。我宁愿你抱着我大哭一场,诉说他的种种不是,我最怕女人淡然。"
"我才不会在你面前哭呢,打死我也不肯。"
"你对我,总是有办法。"
"我还想听你讲故事。"
"我已经从良了。有了家庭,变成一个丈夫,丈夫是不会讲故事的。只有街头小子追女孩,才会讲故事。"蚂蚁拒绝了我,并以如此庄严的借口。
"蚂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恩。你说。"
"你为什么没有在车站等我。"
"你真的想知道理由?"
"我非常想知道。"
"好吧。我当时确定你不会跟我走。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再回北京。"
"为什么?"
蚂蚁说:"我觉得,如果你当时决定走,当时就会告诉我,更重要的是。你连电话号码都没有管我要,更没有把你的号码给我。我笃定你是不会离开杭州的,至少短时间内。"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很多的细节,在发生的当时被忽略,也许就此会改变命运的脚步,我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哭,如果当时我立场坚定地告诉蚂蚁我跟他走,那么一切会是什么样?
"不过,这样也好。我不想永远做一个盾牌。你的人生你必须要自己去面对。"蚂蚁说,"其实你去找明美的时候,我很感动,但是我知道你要了温特的很多消息,在我看来,你更希望跟他联系。我,不过是你的一个借口。"
"蚂蚁……请你别这么说。"我开始难过,非常难过,"事实不是这样的,你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也许你觉得我这么说很虚伪,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那些年我经常都会想起你,也许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场合都不对,我特别想对你好。"
"别这么煽情。我会忍不住回去离婚的。"
"蚂蚁……"说着,我竟然掉起了眼泪,天知道我感情的闸水竟然在这一刻轰然打开,好像温特的离开都没有给过我如此强烈的撞击,而此刻面对蚂蚁,我却觉得无法克制,就像遇到了小时候丢失的玩具,那种熟悉的亲切感和隔着时空的陌生感把自己给打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真的好难过,蚂蚁。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其实在杭州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对我很好,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去恋爱,也许你认为我心里放不下温特。但是我真的是仅仅放不下他吗?你。他。甚至任何一个与我有关系的人我都放不下,我好象一直沉浸在那个年代中出不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中了诅咒,又解不开这咒语。我很想挣扎,想救自己,但是力量太小了,我没有办法,只要被这魔咒牵着走,我很痛苦。我多想摆脱这一切,过上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可是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蚂蚁静静地听着我这一篇发自肺腑的感慨,他转着手中的茶杯,什么话都没有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崩塌,这崩塌来得如此突然,令我束手无策,我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更何况在蚂蚁面前,如果我的狼狈完全来自于温特,那么至少我在蚂蚁面前,愿意保持一个理智冷静的形象,然而在这一刻,我所有的形象全被我自己给毁灭了。
"对不起,蚂蚁。我说了这么多愚蠢的话。"
"你能够这样,我很开心,我并不喜欢你戴着一副面具的样子。你以前从来没有给过我真实的感觉,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其实我觉得你挺在乎我的,但是又好像从来不在乎我。说真的。你伤害过我不少回。包括你以前为温特做的一切,和后来为他做的一切。我经常想,如果这一切是你为我而做的,我该多么有安全感。但是。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伤害了我,他伤害了你。你欠了,我还了,大家的故事于是都讲完了。我们现在都老了。30岁之前如果一直在迷失的话,30岁之后应该有完全不同的一番人生。好了。亲爱的桔子亲爱的杨殷齐。学我吧。结婚吧。管她是谁。结婚是一种境界。是一种仪式,告别过去的一种仪式,不要考虑对得起谁,对不住谁。人要先对得起自己,再去想别人。"
我哭得难以控制,蚂蚁递上来纸巾,拍拍我的胳膊说:"你看。你以前的眼泪被我喝掉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伤心了。但是你失约了。"
我泣不成声,好像一下子,把积压了29年的委屈一下子都倒了出来,此刻我多想忘掉一切投入到蚂蚁的怀抱里大哭一次,放纵一次自己,我压抑得太久了,太多的心事,太多的伤感,从来没有想过宣泄和忘记,蚂蚁坐回到我的对面,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后来就开始笑。
"好了。别再哭了。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吧。"
"不听了。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你了。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我了。这样很好。我们终于不得不长大了。"我擦干了眼泪,觉得这一切的纵情哭泣是一次非常好的发泄,眼泪过后,应该是一片晴空了,好像已经救出了一直纠缠着我的诅咒,我再也不想留恋残破的过去,不想留恋已经匆忙地上路的人,我的生活,应该是从此以后全部改变了。
与蚂蚁分开那天,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地印着某某演艺公司的总经理的头衔,苏原争,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像生开便与这个头衔一直没分开过一样严肃而认真。
临走的时候,蚂蚁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记得通知我。我会送你电视机的。"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把名片扔进了附近的一个垃圾筒中。再见了,亲爱的蚂蚁,再见了,亲爱的温特。再见了,亲爱的旧时光,再见了,旧时光里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