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密码箱前驻足观看,一方面是研究这个新东西,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满足我三叔的虚荣心。我带着强烈的求知欲和欣喜的心情(要放在漫画上表现就该是流口水吧)翻来覆去的“观赏”这只箱子,当我尝试着去打开那只箱子时,果然,我三叔就忍不住问我:“要密码的哦,你知道密码是多少吗?”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我了……可是记忆并非最可靠的东西,也许他没有这么问,我只能确定自己那时候尝试去猜测了。我一边摸着那排可以滚动的数字,一边信口胡说道:“三个八。”
我发誓我纯粹是瞎猜的,可是当我瞥见我三叔惊诧的表情时不由得就兴奋起来。“难道猜对了?”我抬起头更加欣喜若狂,天知道我为什么有这种心情。而我三叔就慌忙地说:“嗯……(略作沉思状)我肯定以前我告诉过你——要不就是你偷看过我怎么打开密码箱。”我三叔啊,你可真是胡扯淡。我反驳他,先说明第一个可能性并不存在,基于我的三叔你还是一个相当严谨的人,你不会把这么“隐秘和重要”(他之后的说法)的事情告诉我;第二个可能性也不存在,倒不是说我有多么老实——我三叔的屋子常年紧拉着窗帘,如果不是敲门进入,我根本不可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这一点我也是赞成的:作为一个单身汉,他的所作所为应该得到至少是他自己方面的保密。
因为这件事情,后来我三叔逢人便说:“我的侄子,他是个神童,我没告诉他我的密码箱箱子的密码,他就知道了啊!”他这么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总是羞愧难当,仿佛自己干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但我想我三叔之所以能这么坦率的描述这件事情,一定是在那次被我“破解”了密码之后把那“三个八”给弃用了……
虽然我三叔经常夸我,但这不能让我们全家都爱他。比如说我妈就最讨厌三叔,小叔和我妈关系不太好的原因说起来我爸也有一点儿责任。因为我爸这个人比较含蓄,那时候么,含蓄是流行的品质,所以也不是怪我爸这一点。我爸含蓄到了极品,就是不肯跟我妈单独约会,什么事情都要叫上我三叔。我三叔也很过分,明知道自己大哥是去谈恋爱,也是每次都答应。于是乡村电影院里,那些街头小摊上就经常坐着三个人,而且我妈一脸的不高兴;我爸则正经自若,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我三叔就更别提了,有免费电影看,有免费小吃可以享用——通常都是在暑假,所以还有免费冰激凌。在我爸疯狂追求我妈的那个暑假我三叔完全赚到了。
但我妈也不是那么小气,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跟我三叔记仇,主要是下面这件事情——那时候我爸跟我妈说,咱们去结婚吧。我妈说到底还是爱我爸的,所以也没那么扭捏,立马答应;于是我爸再接再厉,说,咱们明天去拍婚纱照吧。我妈就更觉得这个男人雷厉风行十分靠谱,也答应。可是第二天我三叔也出现在那个红星照相馆里。我妈起初也没在意,已经习惯了这么一个小电灯泡,可当我爸妈站在一起准备拍照的时候,我三叔忽然也钻了进来。摄影师未加阻拦,咔嚓一下,好了,就这样造就了那现在还挂在我父母墙头的婚纱照:左边是我年轻时候姿色不错的我妈,中间是一脸严肃才二十几岁就老气横秋的我爸,最右边——虽然有些空隙但并不离得很远——就是我三叔。
无论谁看到这张结婚照都会夸奖我三叔的表情自然,而且是三位中最有喜感的一位。三叔后来也对此向我解释了一番,说,你看,你爸妈结婚,我笑得是最高兴的;
当然,其实我能理解三叔,恐怕那时候三叔要不走进摄影师的视野,就会给我爸一顿狠揍的。这效果完全是我爸需要的呀。他一方面是那么“威武”,另一方面,其实当年也是个害羞的家伙呀。
“我觉得你在拿你的三叔开玩笑吧……”小金鱼听完带着怀疑的情绪问我。
“不是的不是的,三叔对我很好,我怎么会?这些都是真事情啊。”
真事情有时候真的就像假的一样,所以我也认为一件事情如果听上去太假,那么很有可能就是真的。就像太多的人们心中的信仰,情侣之间的海誓山盟,听上去是那么的假,但很有可能是真的。
说起来最近黄道吉日特别多,结婚好像也很流行。我回老家去参加三叔婚宴的那一天,看到了一些早年的伙伴,他们个个人模狗样,见面就跟我打哈哈。
“石头啊,你最近混得怎么样啊?”
别以为这是一个问题,其实不需要你回答,只要你反过来也问他们一遍即可。我很懂事理,于是也问,“嘿嘿,哥们,你混得不错吧?”
接下去大家就互相哈哈笑笑。
在这些笑声中,我也听到一些风声,听到了更多儿时伙伴的近况,那个谁谁谁那天也正在结婚,那个谁谁谁刚生了孩子,那个谁谁谁的女朋友可漂亮了呢等等等等。
结婚本来不能用“正在”二字,因为这一种行为是即时性的,这里的“结婚”是说摆婚宴。我老家的那些朋友们,听下来大半都已经结婚,还剩下小半,也都在安排婚宴档期,再剩下的一点点,大概在准备婚外情吧。乡下的习俗就是早一点结婚,早一点生一个孩子,进行一代又一代的抚育和栽培。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台永动机,没有一个环节被允许等待。去年我从朋友那里窃取了一句口头禅:生命不容等待。从今往后,我的那些朋友们,开始享受他们的天伦生活的朋友们,比我要更够资格来说这句话了吧。
这也是我爸妈为什么总是很着急催促我完成人生大事的一个大背景。
三叔等待了大半辈子,现在终于等到了他的女神。那个小个子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上了三叔,我爸爸还跟我讲起一个玩笑,问我说,“儿子你看过那个笑话么?就是关于积蓄的。”
真没想到我爸也喜欢看这种积聚了博大民间智慧的笑话。我爸也那么潮。
笑话是这样的,一个王老五追求一个女孩,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二十年积蓄,女孩听了很高兴,马上就答应嫁给他。
新婚之夜才知道,那二十年积蓄到底是什么……
“你婶婶明天就能明白了。也许,已经早就明白了。哈哈哈……”
我爸以前都是个正经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才刚开始的酒局,他就这么癫狂了,我看着他都觉得快不认识我这个老爹了。他可能也是太兴奋了,自己唯一的弟弟,这么多年来,这一次总算有了归宿。
婚宴上有好几桌都是一帮我的初中同学,跟我都是一个村的,所以三叔结婚他们也都会来参加;他们跟我三叔的感情甚至不比我跟我三叔差,那时候三叔甚至不把最好的邮票或者火花给我这个侄子,而去给侄子的同学,弄得我伤心不已。
和这些同学中学毕业以后大家各奔东西。最近同学的圈子开始膨胀,家属的加入甚至令手机电话簿同时觉得紧张,即便联系很少,一年一两次的聚会还是有的。我们之中最早结婚的那个女孩,当年是大着肚子当上新娘的,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她一边在酒席上喝雪碧,一边给女儿夹菜。身旁的丈夫看上去年纪还没有我大,但是精神抖擞。有时候,在跟我们喝酒之余,他也会跟她的太太眉来眼去。
还记得去年结婚的我的初中同桌,也已经有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为了生计,他的妻子已经开始找工作。还记得去年年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是我,想出了最为恶劣的闹洞房花样,弄得他们丑态百出。我的初中同桌和他的爱人,好几次扬言报复,害得我几年之内都不敢结婚,这事情我还没跟小金鱼说。我希望他们变得厚道一些,思想上再成熟一些,认为闹洞房是很小儿科的事情,到那时候,我再结婚会更安全。
另外两个初中同学,他们在初中就是一对儿,在一起吃中饭,上学放学手拉着手,是早恋的典型,也是当年所有老师们绞尽脑汁极力打击的对象(可惜都不管用,他们一直维持着情侣关系)。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到今年,整整十年,年初两人也结婚了,他们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恋爱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爱情的奇迹。而且他们现在生活幸福,身体健康,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还都找到了令人觊觎的工作——这一切,大大地改变了老师们对于早恋的看法,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次的婚宴主角,我的三叔和那个比我没大多少的新娘,他们手拉着手(就像一对早恋学生)来给我们倒酒和敬酒;新娘点烟时手在颤抖,我摸出红包时手更抖,按说我真不该给红包的,完全是因为三叔结婚实在太晚,弄得我这个已经工作的小伙子都不好意思不给红包,我妈还为此唠叨了几句;三叔本来是海量,却也经不住朋友同事包括新娘的舅舅的折腾,来我们这边的时候已经满脸绯红,而这是我们落井下石的大好时机,不可错过……
“你们不要再给我婚前教育了,我已经自我教育了二十年啦!”三叔哭着“哀求”大家。这一说,把大家都逗乐了。
喜筵行将结束,我自己在老家附近兜兜转转,看看老家的变化,忽然就听一个刚刚参加完婚礼的人笑着说:“哎呀,那个新郎在新房里高兴得哭了起来。”
其实我三叔本来就哭了啊,这是幸福和感动的眼泪吧。
小金鱼来电话的时候大概三叔正在哭,我就隔着电话对她说,“我三叔哭啦。”
而小金鱼说,“你那儿就哭了一个吧,我这儿一桌上所有人都哭了啊。大家看着那个双胞胎弟弟,就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摔下楼的双胞胎哥哥。”
“这种场合应该让这个双胞胎弟弟避开的。”我说。
“人家才不满两岁,避得开?谁看管?”
说的也是。
“啊,我这儿,老天也悲伤的流泪了。”
因为酒席都是露天的,当有一滴雨水打在我额头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这时候天色已黑,抬头望去就像是无穷无边的黑夜在朝你吐口水。我对小金鱼说,“待会儿我们见一下?”
“嗯好的,找到口琴了没?”
忽然想起这么一件事情。于是我就去找口琴。在我家三楼上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这件宝物。擦了擦灰尘,用自来水又冲了几遍,吹两下,嗨,还能发出声响,就是不够动听。
约了小金鱼在那座大桥上见面。
“下雨也不要带雨伞。”我说,“这样多少浪漫点,天也不冷,淋点雨没什么的”。
小金鱼回答,“反正也没有雨伞。”
昏黄的郊外,远处小镇上灯火通明,那就是我的家,更远处就是上回和小金鱼提起的工地。那些隆起在大地上的建筑物散发着一种奇怪的与本地完全不符的气质。然而作为开发开放十几年后的上海浦东,不可避免的,需要进行一番现代化改造。柏油马路必须被替换为更好的材质,强硬的市政规划让这一带几乎掘地三尺,也让路人行人变得稀少。
小金鱼远远地就被我发现了。
“亲爱的!”借着一点点酒劲,我上去就给了小金鱼一个很大的拥抱。看小金鱼没什么拒绝的意思,我就一大口亲了上去。
“哎呀,真享受。”我心里高兴。
细密的小雨越下越大,不过还没有到能淋湿我们的地步,我时不时睁开眼睛看看小金鱼额头上、发梢上的露珠,觉得真好看呀。
我觉得我亲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小金鱼大叫了一声:“哎呀”,小金鱼这才推开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翻看着自己的短信。
“怎么了?”我慌张地问。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有短消息。”
“什么消息?难道是另外一个侄子也从楼上摔下去了?”
“你个乌鸦嘴。不是,是我妈的短信。”
“你妈从楼上摔下去了?”
“掌嘴!”
我明明是开玩笑,不过这个玩笑确实不好,该罚,于是自己的左手在自己的右脸上摸了一下。
“哎呀,我妈短信问我,‘你们嗯嗯啊啊的在干吗?’”
“这……”我无语。
“坏了,前面还有一个已接电话,是我妈的,难道刚才她听到了什么?”
“能听到什么呀,别担心。”
“不是啊,问题是怎么会接到的?我都没在意。”
“可能刚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吧,你手机放哪儿了?”
“前面的裤袋呀。”小金鱼娇嗔,“肯定是你帮我接的。”
我看了看小金鱼裤袋的位子,心想,坏了,没准真是我帮她按了那个接听键。
“你用什么接的啊。”
“大腿吧。”我说,“或者是别的地方……”
“你太坏了。”
“都怪你自己不好,如果你胸大一点儿的话,我也碰不到你的裤带呀……”
小金鱼瞪了我一眼,最后恶狠狠地说,“掌嘴一百次!”
好吧。
礼拜天晚上的时候就接到了公司的电话,说老板要跟新作者签约,让我带杜一冰去。我解释说杜一冰都没写完小说,但老板的助理表示这是老板的意思,所有的作者,无论有没有出版,有没有成稿,一律先签约。“这样对公司有利啊!”
我问,“那给作者什么好处?”
对方答:“签约作家的名分。”
“光有名分?没有钱?没有提到钱么?”
“就签个名分的约,又不是作品,哪儿有什么名分?”
“那对公司有什么利啊?”
“就说明我们公司实力强大啊,好多作者都是我们公司的签约作家!”老板助理的口气很欢乐,我却乐不上来。
这不是为难我这样的中介公司么?
这事儿我马上跟杜一冰提了一下,杜一冰倒没有表示不愉快,也没有表示愉快。他在那边嘀咕,“是不是能先给点儿钱呀?”
“恐怕有点儿难。”我如实说,这个公司的情况,包括老板的脾气我也多少了解了一点儿。无商不奸啊,哪儿有图书公司的老板乐意做慈善啊……尤其是不能上电视的情况下。房地产开发商利润厚,没准还能小发善心。
这天一大早我带着杜一冰走进了电梯,迎面就碰上了那一对。所谓那一对,就是那一对作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一楼上来的,也许是地下停车库。那个男作家见我的第一反应貌似想跟我打一个招呼,随便笑一下,但马上给那么女作家给拧了一下大腿。
从这个行为中,杜一冰马上判断出来他们两个关系不一样,走出了电梯还凑近了耳朵跟我说这一个发现。
我说,你当我傻啊,这点我看不出来?
杜一冰走在我前头,回头对我说,“看出来但是你为什么不怎么高兴?多好玩的细节。”
“因为这两个人对我很不友善呀,而且,”我看了看附近的情况,这两个作家不知道怎么的一晃就消失了,“他们对你我来说,算是‘敌人’。两个‘敌人’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哦,这两个就是你上次跟我提过的,一个孔雀屁眼,一个走调歌神?”
“没错,但人家都比你的书卖得好,你凭什么认不出他们?”
“嗨,石头,我认得出福克纳海明威就行了,认得他们对我来说没必要呀。”
说的也是。
杜一冰从来没打算跟现在那些只会写男欢女爱、加上一点点低幼的竞猜题和黄段子就觉得高兴地不得了的那些作家相比,“跟他们在一起你会觉得很无聊,他们本身就不够有趣,怎么能从事写作这个行当,这真让我奇怪。”
“他们是不够有趣,但他们身上还是有喜感的。”
“但问题在于,你不能去点出他们身上的喜感——如果他们能接受这一点,那可以算得上有趣的一半了。”
我想起那两张被我嘲讽了之后的脸庞,嗯,是一种无法接受、愤怒和阴险的脸庞,“算不上有趣的一半”。
倒水的姑娘看到杜一冰就哧哧笑,不知道杜一冰对她做了些什么。杜一冰拿起杯子坐在会议室里,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谈判。我退出去找老板,老板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助理阻止了我去敲门,“老板跟那两个作家谈新的出版合同呢,你等等。”
这个助理严肃的表情让我望而却步。我就回头去陪杜一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