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旭手腕上的疤痕逐渐退去的时候,梨子亲手编织了一条手链送给他,是亚麻色的塑料绳子和深褐色的棉线编织成的,没有图案仅仅只是编织成简单的麻花,在韩旭出院的时刻梨子把手链系在了他的左手腕上,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说:“挡着那些疤痕就好了……就不会有人发觉了,让我们慢慢忘记那些事情……”
梨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韩旭曾经很想去彻底了解她,他发觉在与梨子认识的那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真的从未透彻地了解过她,尽管他总是对梨子说他多么地爱她,想要长久地与她在一起。她喜欢和阿良还有韩旭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不喜欢念书,梨子是个懒惰的女孩,她甚至不洗衣服,每天都有保姆来替她拿走换洗的衣物,她有花不完的钱……
有时候韩旭会纳闷,同样是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距,为何自己的家人还在为三餐而奔波的时候梨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他想起自己看过的很多书里的人物命运,那些天生富贵的人总是会落下一个不好的结局,那梨子也会吗?
每到周五放学,梨子就会拉着韩旭在大街上闲逛,她喜欢看那些各式各样的树,记忆中在松山一中的附近有一条窄窄的小巷两边种着很多榕树,两边的树冠交结在一起,气须根垂下来磨擦着路人的头皮。梨子喜欢从那儿走,在那儿可以避开大部分同学。“听说榕树都是树妖变的,它们在黑夜里长牙五爪,这些根须会缠住人的灵魂,路人就会因此死去。”
“韩旭,这是真的么?”梨子抓紧了韩旭的衣服问道。
“绝对是。”
“绝对是?有点叫人毛骨耸然。”
“怕了?那就赶紧跟着我走。”韩旭拉着她的手。
“嗯,一直跟着你走就不怕了,你会保护我的对么?”
“对,我会保护你的。”
“会一直保护我么?”梨子小心地说,韩旭点点头,梨子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张望着傍晚的日光照耀下茂盛的大榕树,“你说它们会随便摄走人的灵魂么,还是看谁不顺眼就摄走谁的?”
“我怎么知道呢。”
“噢,那老曾一定不敢走这儿吧。”梨子说,脸上露出了笑。老曾其实不老,教韩旭他们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韩旭眼里露出一丝不屑,他很凶地撂下一句:“树妖不杀他,总有一天我也要杀了他。”
梨子眯着眼睛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我助你一臂之力,还有阿良,我们都是你的得力助手。”
“你干吗讨厌他,他不是对你很不错嘛。”韩旭惊讶于梨子的反映。
“因为他对你不好。”梨子说,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她把另一只手放在心口说,“我的心告诉我,对你不好的人都该死。”
“那我爸我妈岂不是也该死。”韩旭又撂下一句狠话,只是这一次梨子的表情有一点儿不自然,半晌后梨子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对你不好么?”
“你别问我爸妈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他们在生我之前干过什么,生我之后再做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想起他们只会叫我厌烦。”
“我爸爸妈妈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好,可我也不爱他们。”梨子说,很真诚的,“我觉得我只爱你。”
在那些日子里,梨子显得非常快乐,转眼间,梨子也即将十六岁了。
“你喜欢王菲么?”梨子在唱片店里指着几个唱片的封面问韩旭,“以后买她的唱片送给我吧,我很喜欢她。”
“嗯。”韩旭答应着,在两个星期后的梨子生日宴会上,韩旭把一个王菲的唱片送给她,梨子嘟囔着嘴巴说:“这是盗版的呢。”说完随手把唱片扔到了沙发上,韩旭突然间觉得,他也许不能理解梨子的原因或许是他们的生活差距太远,就像是梨子家的这个大别墅与他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的天壤之别一般。
梨子妈妈把蛋糕推出来,是一个三层的大蛋糕,她是个美丽的妇人,端庄温柔,挽着精致的发髻,她微笑着并且万分热情地说:“欢迎你们到家里来,欢迎你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子黎的朋友,希望你们以后多多跟她在一起玩。”
韩旭张望着梨子的家,这是梨子一直生长的世界,或许会有很多人羡慕她的生活,可是韩旭知道梨子并不开心,她常常说一些毫无重点地话,她敏感地感受着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她爱她认为可以爱的任何东西并把她们当成生活的全部,但梨子是个胆怯的女孩,她害怕陌生人。
在高一升入高二的那段时间里,韩旭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生活目标的人,每天的日子就只是和梨子还有阿良在一起,上课仅仅只是发呆,傍晚就逃到南湖边上聊天说话。有时候阿良不在,他和梨子就在南湖边上接吻,梨子喜欢抚摸着他的脊背,她靠着他的时候就像是依赖着整个世界一般。
如果不是老曾,也许韩旭永远也不会发现梨子的秘密。如果老曾不说,也许韩旭并不觉得梨子是一个这样的女孩。老曾在某一日的下午走到韩旭的桌子边上敲敲桌面道:“到我办公室里来。”
老曾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仰着头对韩旭说:“你跟宁子黎的关系很近啊,你们在谈恋爱么?”
韩旭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老曾接着说:“你知道宁家的关系在北宁的势力,跟这样的女孩谈恋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老曾停顿住了,他用很平静并且充满爱心的语气说了一句:“而且她有自闭症,你最好离开她远一点。”
韩旭的心突然间变得有些慌乱,但是他憎恨老曾这样说话,韩旭倔强地回应他:“我并不觉得她有自闭症,她是个可爱的女孩。”
在那天下午过后,韩旭终于明白了梨子的秘密,她真的是个有自闭症的女孩么,可事实上梨子看起来真的是那么美好,虽然她显得那么柔弱,安静,她喜欢说一些她自己关心的事情,譬如她喜欢的王菲的唱片,她喜欢南湖的那座大桥,她喜欢看韩旭跳水,每当谈论起这些话题的时候,梨子总能长时间地保持着兴奋的状态并且长篇大论地讲下去。
要是老曾没有把这些告诉我该有多好。韩旭这样想着,在老曾说完这一切之后,再看到梨子韩旭会觉得她真的是一个病人。或许梨子周围的人也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梨子才会觉得生活是那么的忧伤吧。而韩旭终于明白,为什么梨子母亲会如此开心地看到在医院里梨子跟他一起学习,梨子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接近别人,一切终于随着老曾的一句劝告而变得合理起来。
可韩旭突然间觉得也许梨子根本没病,只是所有人都认为梨子病了。而梨子一直认为自己不幸福的原因是因为这个么。
在那个闷热的暑假,梨子提出要去韩旭的家看一看,韩旭婉拒了她的要求,梨子看起来很失落。她说:“我只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这样也不可以么?”
“可是我爸爸总是在家里。”
“那我们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好么,你跟我来……”梨子牵起韩旭的手,仍然是很小心的,她带着他去了北宁市最大的宾馆诺顿大酒店,梨子穿过大堂,一个经理摸样的人物就迎了上来,“宁小姐您还是要去2008房间么?”
“嗯。”梨子点点头,带着韩旭登上了电梯,在电梯里,梨子靠着韩旭的肩膀说:“我闷的时候常常到这儿来,20层的第八个房间,在那儿能看到整个南湖,还能看到桥,我喜欢那儿。”
在2008房间里,梨子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些吃的,让服务生带进来一些酒。她一边吃着一些糕点一边喝着酒,那天是个阴天,一切都显得很阴沉,梨子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喝着酒,并茫然地注视着韩旭的眼睛,她说:“你发觉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没有发觉。”
“所以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快乐,”梨子喝了一些酒,她的脸变成了潮红色,“韩旭你过来抱抱我好么?”
韩旭在那个时刻仍然是清醒的,只是梨子已经醉了,梨子靠着他的肩膀弱弱地说:“我真想就这么靠着你,你永远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是这样吗?”
“嗯,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我没有打算,我就想这样永远跟你在一起。”梨子就这么躺在韩旭的怀里,一直到天慢慢地变黑,韩旭默默地看着她,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着无法解释的悲伤,就像是没人知道韩旭曾经的日子多么黑暗一般,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了解任何一个人,就算是面对着最爱的人也不能,梨子,我无法告诉你关于大芳的事,关于阿海的事,或许你也有某些事情无法告诉我,或者是不愿意告诉我,如此说来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自闭症患者。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要十七岁了,那时候我们是否能变得更坦诚一些,或许能够变得像大人一样热情好客,或许永远不能。梨子的眼泪突然间滑落下来,顺着韩旭的脖子一直往下淌,一直滑落到胸膛,她的眼泪热热的,痒痒的,梨子抬起头去吻韩旭的嘴唇,吻他的耳朵,然后她开始哽咽起来,一边吻一边哭,似乎在倾泻着她对谁也无法说出的悲哀一般。韩旭并不敢问她,只是梨子的吻显得非常的软弱,他们吻了好久,韩旭把她抱到了床上,梨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然后韩旭脱掉了衣服,在多年以后韩旭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梨子的眼睛里有着那样的一种渴望,她似乎迫切地需要有一个人来彻底拥有她,梨子的身体因为酒精的作用由洁白变成了粉红色,韩旭吻她的柔软的乳房,她纤细的腰,梨子躺着,紧握着韩旭的双手,韩旭进入了她的身体,梨子轻轻地呻吟了一下,然后他们都慢慢地平静下来……
梨子醒来的时候韩旭正坐在窗边看着南湖的湖水,岸边装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装饰灯,湖面上有一些游船在移动着,韩旭回过头看着她,坦诚地说:“或许我们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以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现在我们都需要彼此,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么?”
“嗯。”梨子的长发披散着,她抱着白色的被子坐起来,“可我并不害怕。”
“你是第一次么?”
“嗯。”梨子答,“你不是吧?”
“我……”韩旭的眼睛里涌起一阵忧伤,“对。”
“你……是跟那个姓林的人发生的么?”
“是。”韩旭扭过头看着一大片的湖水,梨子开始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她喃喃地说:“你一定很爱她吧。”
“不,”韩旭摇摇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可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我不在乎你曾经喜欢她。”梨子笑起来,她的脸上永远有着一些孩子气的神态。梨子也坐到了窗边,看着一整片的湖水,她长久地注视着韩旭的脸,似乎像是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一般。
那天以后,韩旭很久都没有再次接到梨子的电话,她再也没有主动给他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一直到开学的日子,梨子没有回来上课。在那段日子里,韩旭和阿良变得都很沉默,他们之间的话变得稀少了许多,这时韩旭才发现,其实他与阿良的友谊大部分是建立在梨子之上的,而梨子离开以后一切都变得没有太多的波澜。
教室第三排的位置总是空着,正午的阳光洒进来,照在梨子的桌面上,那儿有她刻在桌子上的一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写些什么,班上的同学对梨子的离开似乎没有太多的关注,尽管有些男生会感叹走了一个美女有多么可惜之类的,高年级的男生们偶尔会故意拐下来却总是失望而归。老曾对梨子的离开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说她病了,需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阿良常常在深夜去打篮球,韩旭猜想他或许正在想念梨子,可阿良却总也不说,有时候韩旭很想对阿良诉说些什么,也许他们可以共同怀念梨子在的那些美好时光,可是阿良隐匿着他的所有感情,他看起来就是那么一个没什么七情六欲的傻里傻气的男孩子,可只有韩旭知道其实他并不傻。
韩旭把梨子的照片贴在床头,每天早晨都会吻她一下,静下来的时候总是烦躁不安,在游泳馆里跳水总是盼望着梨子会像往常一样坐在池边,把洁白的小腿泡在池子里,可爱的球鞋摆在一边,他会潜入水底突然间游到她身边亲吻她的脚丫,梨子不会游泳,她喜欢水却不敢下来游,梨子是个胆小的女孩,她害怕尝试一切危险的事情。
总是能轻易地想起梨子,这样的感觉让人觉得很煎熬,是分手了么,可我们从未说过是否要在一起,如果不是分手,梨子她还会再次回来么,回到松山一中。有时候他会幻想着梨子有一天神采飞扬地再次回到这儿,可那还是原来的梨子么,并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临近10月的时候,韩旭终于收到了来自梨子的一封信,信纸是淡紫色的。那封信是梨子的母亲亲自送来的,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韩旭在松山一中的凉亭里看着这位美丽的母亲,她默默地递给他那封信。韩旭终于鼓起勇气问:“梨子在哪儿,她为什么再也不到学校里上课了?”
梨子的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病了。”
韩旭在某个午后躲在南湖的一棵大树下展开那封信:“韩旭,好久没见你过得好么,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他们说这样会对我好一些,我等待着能再次回到你们中间的日子。
你知道么,在很久以前,我得到过一种非常满足的心情,这种心情伴着我,一天又一天的,而现在,我得到的那种心情已失去,这种心情伴着我,一天又一天的。可能我真的患了某种程度的自闭症,尽管我一直认为自己没病,可是他们都说我病了。我看着五颜六色的人们,看着虚无缥缈的白云,觉得一切都好遥远,我其实越忙碌就越敏感越脆弱,掠过我的视线的,我总想过目不忘,我相信很多事情。我再也不想画画了,没有人懂我的画。
自找麻烦的孤独最可怕,这种表面的虚荣最折磨人,我的路我自己知道,但是我却迈不开脚,我的目标我也知道,但是我却懦弱的驻足不前,聪明的人已经跑前面去了,我一直在变,但是我也一直没变,很多东西已经在萌芽,萌动的是希望,被扼杀的,也许也是希望。我得到过很多,我想说,如果我珍惜,我就不会有已失去的那一天。
可是如果我可以得到如果,我就永远不会失去。大人们说,如果是对遗憾的事情一种弥补也是一种无效的精神鸦片,太多的如果没有结果,不论多少个如果,也不会有结果。虔诚的是祷告,温暖还在川流不息。得到的,已失去,其实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一前一后的从我身上出生,最后都渐渐离我远去,我甚至会忘记我是不是曾经怀胎十月,我是不是曾经为得到的欢欣,又为已失去的到来而惆怅,你会想念我的对么,等我回来好么,我会再次回来的。”
那封信韩旭一直读了好多遍,并且还给阿良看了,他知道也许阿良看了心里会好过一些。日子还在继续着,班上的人都很用功学习,阿良和韩旭已经稳居班上倒数的位置,但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们在想些什么。
韩旭路过军委大院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梨子,她现在究竟在哪个地方住着,她过得好吗?
韩旭想告诉梨子的母亲,她或许真的没病,可是有人会相信他吗?日子就这么继续着,干巴巴地继续着,没有了梨子韩旭发觉自己的日子变成了一大片龟裂的土地,而那一次没有完成的性爱的感受长久地留在韩旭的脑海里,变成了生命中深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