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庄子之意,以为凡事不能穷究其理由,故云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然之理即在于然,不然之理即在于不然。若推寻根源,至无穷,而然、不然之理终不可得,故云“然于然”、“不然于不然”,不必穷究是非之来源也。《逍遥》、《齐物》之旨,大略如是。
《养生主》为常人说法,然于学者亦有关系。其云“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斯言良是。夫境界无穷,生命有限,以有限求无穷,是夸父逐日也。《养生主》命意浅显,颇似老子卫生之谈。然不以之为七篇之首,而次于第三,可知庄子之意,卫生非所重也。世间唯愚人不求知,稍有智慧,无不竭力求知。然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天下安有此事。如此求知,所谓殆已。其末云:“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以薪喻形骸,以火喻神识,薪尽而火传至别物。薪有尽,而火无穷,喻形体有尽,而神识无尽,此佛家轮回之说也。
《人世间》论处世之道,颜子将之卫、叶公问仲尼二段可见,其中尤以心斋一语为精。宋儒亦多以晏坐为务。余谓心斋犹坐也。古者以《诗》、《书》、礼、乐教士,《诗》、《书》属于智识,礼、乐属于行为。古人守礼,故能安定。后人无礼可守,心常扰扰。《曲礼》云:“坐如尸,立如斋。”此与晏坐之功无大异。常人闲居无事,非昏沉,即掉举。欲救此弊,唯有晏坐一法。古人礼乐不可斯须去身,非礼勿动(动者非必举手投足之谓,不安定即是动),非礼勿言(心有思想即言也),自不必别学晏坐。“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申,挺直之意。夭夭,屈申之意。申申、夭夭并举,非崛强、亦非伛偻,盖在不申、不屈之间矣。古有礼以范围,不必晏坐,自然合度。此须观其会通,非谓佛法未入之时,中土绝无晏坐法也。
心斋之说,与“四勿”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相近。故其境界,亦与晏坐无异。向来注《庄子》者,于“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十二字多不了然,谓“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然“阕”字终不可解。按《说文》,“事已闭门”为阕,此盖言晏坐闭门,人从门隙望之,不见有人,但见一室白光而已。此种语,佛书所恒道,而中土无之,故非郭子玄所知也。
《德充符》言形骸之不足宝,故以兀者王骀发论,至谓王骀之徒与孔子中分鲁国,则其事有无不可知矣。中有二语,含意最深,自来不得其解,曰:“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余谓此王骀之绝诣也。“知”者,佛法所谓意识。“心”者,佛法所谓阿赖耶。阿赖耶恒转如瀑流,而真如心则无变动。“常心”者,真如心之谓。以止观求阿赖耶,所得犹假,直接以阿赖耶求真如心,所得乃真。此等语与佛法无丝毫之异。世间最高之语,尽于此矣。
《大宗师》篇有不可解处,“如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喉、踵对文,自当训为实字,疑参神仙家言矣。至乎其极,即为卜梁倚之不死不生,如此方得谓之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