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北人语打谓“奏”,至东三省,则官厅叱责人犯亦曰“奏五百”、“奏一千”,此字正应作“盩”。《说文》:“盩,引击也。”江南语以荆条或竹条击人谓之“抽”,“抽”亦“盩”字。又北方人称“斩”曰“砍”,此字不知何以从石?唐末已有此语,书止作“坎”,宋人笔记载朱温遣人相地,久而未至,温大怒,既至,问之,曰“乾上龙尾”。温入,人谓之曰:“尔若非乾上龙尾,已坎下驴头矣。”其实“坎”应作钱。《说文》:“,杀也。”其字后人亦作“戡”,“西伯戡黎”,旧正作“”也。唐人言“坎”,不知其语之来历,后遂妄作“砍”字。如此之类,白话不定统系格律即已,如须定统系,明格律,则非写正不可,故曰欲作白话文者,识字应过于昌黎也。
要之,白话中藏古语甚多,如小学不通,白话如何能好?且今人同一句话,而南与北殊,都与鄙异,听似一字,实非一字,此非精通小学者断不能辨。如通语言“不”,江南、浙江曰“弗”,《公羊》僖二十六年传注:“弗者,不之深也。”“弗”、“不”有异矣。有无之“无”,江南一带曰“无不”。“无”古音如“模”,变为是音,而通语则言“没”,实即《论语?阳货》“末之也已”之“末”,“无”与“末”又异矣。又,北人言“去”,如“开之去声”,实乃“朅”字,与通语曰“去”者义同而字异。又如“打”字,欧阳永叔《归田录》历举其不可解之处,“朾”本音宅耕切,不知何以变为“打”字,作德下切,且“打铁”、“打钉”,称打则可,今制一物件曰“打”,每一动作辄曰“打”,如“打坐”、“打拱”,“打”于何有?欧公颇以为非。余谓宅耕切之“打”字,依音理不能变作德下切,今扬州鄙人呼此音如“鼎”,江南、浙西转如“党”,此实“打”之音变也,而通语作德下切者,乃别一字。按“挝”字,《说文》作“”,乃舌上音,古无舌上,唯有舌头,故“挝”音变为德下切,正字当作“”,声转则为“笪”。《说文》:“笪,笞也。”音当割切,又转而为“挞”,皆一语之变也。至于“打量”之“打”,字应作“”。《说文》:“,量也。”音朵,转为长音即曰“打”矣。是故不详识字,动笔即错,其所作之白话文,乃全无格律之物。欲使白话登于文苑,则识字之功宜何如?
古人深通俗语者,皆研精小学之士。颜之推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见地下小光,问左右是何物?一蜀竖就视,云是豆逼耳。皆不知阿谓。取来,乃小豆也。蜀土呼豆为“逼”,时莫之解。之推云:《三苍》、《说文》,皆有“皂”字,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见《颜氏家训?劝学》篇)其孙师古作《匡谬正俗》,人问:砺刀使利曰略刃,何故?师古曰:“《尔雅》:略,利也。故砺刀曰略刃。”以颜氏祖孙小学之功如此,方能尽通鄙语,其功且过昌黎百倍。余谓须有颜氏祖孙之学,方可信笔作白话文。余自揣小学之功,尚未及颜氏祖孙,故不敢贸然为之,今有人误读“为缔为绤”作“为希为谷”,而悍然敢提倡白话文者,盖亦忘其颜之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