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焕站在一处房子外有些踟蹰。
前些年,这里并没有用红砖砌成的围墙,只看得到低矮的房屋,如今已变了模样。透过铁质的大门,陈焕看到围墙里摆放了些盆栽,有的盆里还摘种了大蒜、葱,跟他去年远远观望时的景象不一样,当时房屋的前面还比较空旷。
不过,围墙内低矮的房屋依稀可辨,还是原先的形状,只是斑驳的墙壁都被刷上了白灰,看上去崭新崭新的,想必是刚刷不久。
“你是……”陈焕听见身后的声音,慌忙地转身,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阿姨,您好,我是陈焕,还记得吗?”
肖红月长长地“哦”了一声,脸上换上笑容,忙说:“怎么会不记得,快进屋去吧。”
推开铁质大门,响起刺耳的声音,陈焕听得心有些乱乱的,脚下的步子也有些迟疑,落在肖红月后面好几步。
“菡菡!”肖红月扯开嗓子喊。
“妈,干吗啊?”里屋传来回应,声音没有肖红月的大,却能听清。
“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许亦菡匆忙地跑出来,推门探出脑袋,扫了眼母亲身后的那个人,又匆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肖红月走进屋,屋内没人,以为许亦菡去给客人斟茶去了,便示意陈焕先坐下,见许亦菡久久不出来,她又唤道:“菡菡,还在磨蹭什么?”
没有回应,肖红月打算去看看,这时,许亦菡从里屋出来了,手中空空如也。
“怎么没个礼貌,赶紧陪你同学去。”肖红月走到许亦菡身旁,小声说,“你在这,我去倒茶。”
“你来干什么?”不待陈焕先说话,许亦菡没好气地问。
“我……我来看小黑的。”小黑是许亦菡家养的一条狗,以前陈焕来时,它总会摇着尾巴迎接他的到来,还总喜欢蹭他的裤腿,喜欢黏着他。而今天,从在院外伫足到院内,陈焕都没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黑色。
“它不在了。”这话选择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来说,徒添凄凉,“它是病死的。”许亦菡低垂着眼眸,补充道。
“真是太可惜了。”小黑虽然活了十几年了,但是他跟它总归是有感情的,就连这次来许亦菡家都拿它当借口了。
“生老病死都由不得我们去决定。”许亦菡说得云淡风轻,眼中却隐着一抹忧伤。
“咳咳……”陈焕似乎察觉到什么,故意咳了两声,移开话题,“叔叔阿姨的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肖红月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将沏好的茶放到陈焕面前,“家里也没啥好茶叶,将就着喝吧。”
“没事没事,谢谢阿姨。”陈焕笑呵呵地说。
“在我家别客气,又不是第一次来。”肖红月端来门后的小板凳,坐下,看着陈焕,“小伙子越长越俊俏了。”
“谢谢阿姨。”陈焕继续说着客套话,举杯喝水时,用余光掠过许亦菡,“你家许亦菡也是。”
“我家菡菡啊,我倒是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变化。”肖红月忽而想到什么,跟许亦菡说,“对了,你今天下午记得去见二姨帮你介绍的那个人,听说还不错。”
“许亦菡要去相亲吗?”陈焕怔了怔,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茶水的热度慢慢渗进他的手心。
“是啊,她也老大不小了,像跟你们一起上学的李凤、王小莉她们不都结婚生孩子了,我家菡菡再不嫁出去就成老姑娘没人要咯。”肖红月当真是替女儿的婚姻大事着急。
“相亲热还真是持续不退啊,只是……”陈焕稍停下,一脸疑惑地问,“阿姨,许亦菡的条件摆在这儿,不该去凑这个热闹啊!”
“她自己又不思量着去找个,我只好帮她物色物色,如果遇到好的,两个人可以先交往看看,两人性格相合的话再好不过了,我也就可以省掉一桩心事了。”
“妈,你不说这事儿,我差点给忘了。”许亦菡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约的时间快到了,我去准备下。”她起身准备回里屋。
“要不这样,你给他打个电话说家里来客人了,把约的时间往后延一延。”肖红月甚是懂得礼数的人,陈焕这孩子屁股刚坐热就将人家给撇下,总归不怎么好。
“第一次见面就要拖延时间,会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还真是怕自己嫁不出去啊!”看许亦菡急着要走的模样,陈焕戏谑地笑道,“我正好也有事,要是顺路的话还可以带你一程。”
“菡菡,赶紧去换身衣服。”肖红月催道。
“不用等我,我们不同路。”许亦菡匆匆瞥了眼陈焕,转身回屋去。
“校花也要去相亲?”待许亦菡挎了个手提袋走出院子时,陈焕尾随其后。
“有不许校花去相亲的法律条文吗?”
“嗯……这倒是没有。”陈焕轻笑一声,“不过,校花去相亲,这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我看你的大牙也没掉。”许亦菡斜睥了眼陈焕。
“……”陈焕尴尬地扬起唇,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见许亦菡打算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他连忙走到了她的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从这儿到公交站台也有段距离,我送你吧。”
“我坐11路就直接到了。”许亦菡侧身绕过他。
陈焕脑袋瓜子比较机灵,叫住她:“早上坐了11路现在还不嫌累吗?”
许亦菡猛地顿住,路面不算平整,有些小石块,再加上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让她崴了脚,身体不由自主地倾向一边。陈焕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腰。刹那之间,许亦菡顿觉腰间那双手的灼热,异于她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有温热的潮意浸润着她的衣服,她匆忙移开身,瞪着陈焕:“喜欢揩女人油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喂,请搞清楚状况!”陈焕愤愤然地说。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啊!
“我怎么样不要你管,先管好你的手。”许亦菡硬生生地说。
上回他做过什么样的事都忘了吗?许亦菡真搞不懂面前这个人的忘性怎么这么大。
“……”陈焕摊开双手,一副无辜可怜样,还皱了皱眉,看着许亦菡说,“我替我的手感到可怜,竟碰了你,就像农夫碰到了蛇。”
“这个农夫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许亦菡白了他一眼,转而想到了正经事,跟他闲扯的劲儿没了,神情略为黯然地问,“你早上也去那儿了?”
那儿具体代指哪儿,陈焕自是心知肚明:“嗯,我看到白菊上的小便签了。”
“还以为你早已忘了她,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当年不辞而别、一声不吭走掉的人就有良心了?”陈焕轻哼一声。
围绕这个话题大概又要扯到以前种种令人不快的事,许亦菡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不好意思,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说完,迈开步子,大步走在光影斑驳的长径上。
她总是在逃避着什么,这让陈焕感到无措。旧事重提,她会轻描淡写地说过,或者是直接省略不说。
难道那些从前她都忘记了?全然不记得了?
(2)
九月初,洋槐树上的新绿不知添了多少,枝桠交错几欲耸入云霄,有外斜的枝桠长势格外好,叶片快触到许亦菡办公室的窗户上。
望了望窗外满目的翠绿色,许亦菡收拾好桌上的课本和课件,将之抱在胸口。
上课铃还没响,教室里一片吵闹,看着互相玩闹的学生们,许亦菡的嘴角微微扬起。
还记得最初接触小孩时的情形,一帮小屁孩在她的耳边唧唧喳喳,像一群在枝头雀跃的麻雀,让她没有片刻的安宁。他们会吵闹,吵得她头都大,各种各样的杂事还要她去管去做。还好,这样的日子久了,她渐渐习惯了,并且慢慢地喜欢上小孩了。
有的同学看到老师来了,方才还哈哈大笑的,笑容顿时收敛,双臂交叠着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地坐好;有的同学该玩什么的还在玩什么,丝毫不畏惧老师的到来。这个班的孩子平日里还是不怕许亦菡的,她是个看上去极具亲和力的老师。而那些仔细端坐好的学生也不过是在老师面前做做样子,以示自己是个乖学生,给老师留下好印象,期许到了期末拿成绩单时,自己的思想品德能拿个高分,另外,还可以看到老师给予的好评价,让爸妈看了开心。
伴随着“叮铃铃”的电铃声,又到了上课时间。这是最后一节课,台下的小朋友们显得不太安分,上课没过几分钟讲台下就传来细碎的声音,这似乎成了惯例,许亦菡见多不怪了,稍稍将眼神朝台下扫了一圈,周围安静了不少。
在育人的这几年时间里,她算是练就了严厉的眼神,不苟言笑的时候眼睛里总能恰到好处地露出锋芒,让学生们生畏。正是如此,她才能在跟学生们打成一片的同时能保持一份威严。
一节课捱下来,前一秒还耷拉着脑袋的小家伙们纷纷收拾课桌上的铅笔、橡皮、文具盒,弄出一阵“哐当哐当”的声响。
许亦菡边收拾着教案边看着这群可爱的小家伙们,到最后,教室里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地走掉了,只剩下一个小朋友还在摆弄着自己的笔袋,用手撑着下巴,撅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宋思远,怎么不回家呢?”许亦菡走到宋思远身边,双手撑在桌沿上。
宋思远扭过头,无精打采地说:“妈妈今天不能来接我回家,说是让舅舅来接我。”
“那出去瞧瞧,看你舅舅来了没啊。”
“嗯。”
许亦菡将桌上的东西整齐地放到他的书包里,牵着他的手走出教室。
校门口,透过密密匝匝的人,宋思远将脑袋伸长,东张西望。
身边不停有接孩子的家长走过,宋思远看不到自己的舅舅,焦急起来。
“别着急啊,说不定待会儿舅舅就来了。”许亦菡弯下腰将手搭在宋思远的肩上。
“许老师,平时你常教育我们做人要说话算数,那舅舅说话不算数是不是坏孩子啊?”宋思远嘟起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他答应过你的就应该会来的,你再等等,你舅舅也许有事会晚点过来呢。”
时间缓缓流过,大多数学生都被家长接回家了,校门口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
许亦菡一直关注着周围,却没有一个男人朝她这边走来,她也不禁有点焦急了,回去还得准备第二天的教案,又不好将自己的学生一个人放在这儿,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她总不太放心。
终于,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男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了,许亦菡的眼睛一亮,估摸就是他了。他身着笔挺的外衣,显得有些富态,看起来一副老板样,嘴角微微一勾,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看,他是你舅舅吗?”许亦菡朝那个人指去。
“爸爸,爸爸……”清脆的童音在许亦菡他们身后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去,是个扎着好几根辫子的小女孩。
许亦菡兴奋的情绪瞬间消退,闪亮的眼眸暗了下去,对上宋思远的眼睛,看到这个平时活泼开朗的孩子脸上有着失望的表情,像罩上了一层乌云,她的心也跟着不舒服。
“舅舅不会来了……”长长的尾音拖在空气里。
“思远乖,别急,你舅舅应该不会食言的,如果食言了,你回去就跟他重复老师跟你们讲过的话啊。”除了陪宋思远继续等下去,许亦菡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学校门口是条宽阔的柏油路,酷热的天气里,路面被来往的车辆压出轻微的痕,露出些许沥青,沥青味在空中弥散,刺鼻难闻。许亦菡不禁捂住了鼻子,转头的刹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跃入她的眼帘。
他身着白色衬衣,休闲西裤,一副看似很随意的装扮,却显得很妥帖,量身定做般。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好身板,身形修长,光看背影就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大街上有如此身形的也不只这一个,许亦菡唯独将目光深深地锁在他身上。
是他吗?
许亦菡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问自己。
“叮”的一声,响起车子被锁定的声音,他准备回转身。一切都好像是慢镜头,许亦菡的心开始揪紧,他纯白的侧脸渐渐闪现,前额乌黑的碎发微微盖住眼,转身瞬间,在气流的作用下,他的发飞扬起,如风掠过。恍惚之间,许亦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当他整个人都转过身来时,她的第六感被验证了,慢镜头里的主角就是他,一如去年见到时的模样。
三年西部支教后,许亦菡想了好久,终究还是选择了在C市工作,到底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那几天,她受了风寒,一直没好,便打算去医院看看,就在市立医院的走廊上,她看到了他。映入她眼中的依旧是一幅修长身形的剪影,还有他清晰的侧脸。
这几年,他们未曾联系过。有些东西,是她所不想翻起的,怕搅乱记忆。
他离许亦菡越来越近,在她的视线中愈发清晰,面容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清俊如昨。
那次他或许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她,他们就那样错过了。不过也好,要是让两人相对,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就如此刻,她莫名地紧张起来。
林源见到许亦菡甚是讶异,随即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你在这儿教书吗?”
“嗯。”许亦菡应道,回应的笑容不太自然,继而低头看向宋思远,“他是你的……”
“他是我外甥。”林源立即接过话头,他蹲下身,双手搭在宋思远的肩上,“思远,对不起,医院有点事,舅舅来晚了。”
宋思远倔强地将头扭过去,看样子不太高兴。
“思远,舅舅来接你了,怎么不开心了?”许亦菡弯下腰,将手放在膝盖上。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就连舅舅也不要我了。”宋思远带着哭腔说。
“舅舅的确有事才会来晚的,舅舅什么时候不要思远了?”由于医院病人出了些状况,林源实在是走不开,就被这事给耽搁了。
“思远,听话,爸爸妈妈还有你舅舅怎么会不要你,别乱想。”许亦菡摸了摸宋思远的小脑袋。
“许老师。”宋思远一下子扑到许亦菡的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许亦菡拍着小家伙的背:“不哭,不哭。”
越是这么说,宋思远的眼泪好似越多,像止不住的泉眼。
趴在许亦菡的肩头许久,小家伙终于哭累了,许亦菡掏出纸巾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干:“看,这一哭,多难看,不是小帅哥了。”
“跟舅舅回家吧!”林源想要牵宋思远的手,宋思远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思远,听话,跟舅舅一起回家吧!”许亦菡的话果然起了不少作用,宋思远乖乖地跟林源朝停车处走去。
“谢谢!”将宋思远安置好,林源走下车跟许亦菡道谢。
“不客气。”显得生疏的话语,从嘴里溜出来,许亦菡突然觉得心口的位置有些酸酸的。
两人似乎都想启唇说什么,凝望许久后只是相视一笑。
“这几年,过得还好吗?”最终许亦菡先开了口。
“嗯,还好,你呢?”林源的眼眸像深海里的水,异常澄澈,以致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我也还好。”许亦菡莞尔一笑。
故人重遇,老友相逢,本有千言万语的话要说,而此刻,却只问一句“过得还好吗?”好些话在许亦菡心头辗转过千回百回,现下,已全然淡去,余下散乱的字句。
两人再度无言,当许亦菡的眼睛瞥到了将头探出窗外的宋思远时,突然有了话题:“这两天思远上课时注意力不太集中,恍恍惚惚的样子。”
林源掉头看了看宋思远,清俊的脸庞上添了愁容,眉头微蹙,好听的声音变得低沉:“我姐跟姐夫正闹离婚,两人的情绪都不好,没有闲暇的精力顾及他。”
“……”原来宋思远这两天的变化是有因由的,“所以,就叫你来接他了?”
林源点了点头,沉默了会儿,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儒雅至极:“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一起吃个饭吧。”
许亦菡想了想,最后应下。
(3)
看许老师坐进车内,宋思远甚为惊讶,把手攀到前面的座椅上,问林源:“舅舅,你们认识?”
“嗯。”林源不知如何恰当地表达他俩的关系,便不予说明。
“太好了,以后杨丽丽就不敢欺负我了。”宋思远露出大大的笑容,方才的不高兴已无影踪。
“杨丽丽欺负你干吗不跟老师讲?”许亦菡搂过宋思远。
“她不让我说,她老是拿我铅笔用,还在我书上乱画。”一提不开心的事儿,宋思远的笑容又瞬间消失。
……
林源听着后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一路的路程好似缩短了不少。
许亦菡的口味及喜好林源几乎了如指掌,上的菜便是许亦菡喜欢的,还有的是小外甥喜欢的。
“你都还记得。”许亦菡笑笑说。
“怎么会忘。”林源弯起嘴角。
窗外透进的光线打在林源脸上,将他浸在了夕阳柔和的光束里,衬得他愈发完美。
他从来都是如此美好,如精美绝伦的画,让人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