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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没有再去鬼市,也没有到瘦猴的收购站去交售旧门框窗框,拉着架子车毫无目的地走。走过了一条巷,又走过了一条巷。有人在喊:收破烂的,来收破烂呀!我只顾往前走,身后那人在骂:你是收破烂的你不收,巡街啊?!

我明显地看见了刘高兴就出现在了我面前的十米处,他像一根木棍一样地走,而且在说:小孟,小孟,你是妓女就妓女吧,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碰见呢?说过了又说:小孟,小孟,你难道没有第二双鞋子吗,为什么在今天还要穿那样的一双高跟鞋呀?我怎么就看见了刘高兴?我知道我是灵魂出窍了。巷口里蓦地冲出来了两个穿着旱冰鞋的孩子,他们是在滑出巷口才发现了我,已经无法收就冲了上来,但我并没有被撞倒,一个趔趄,面前的刘高兴没见了,我看见了兴隆街二道巷的牌子,才惊觉怎么又走了回来?靠着路牌,我突然想到了过去枪毙犯人的事,过去枪毙犯人时公安机关偏要犯人家属必须掏一粒子弹钱的。我也突然想到了以前听到过的一个故事,就是贼把一个人拐卖了,在拐卖的时候那个人还帮贼数被拐卖的钱。我就是那个被枪毙的犯人吗?是那个帮着数钱的被拐卖者吗?残酷,这对我太残酷!远处有了卖镜糕的,一声接一声地叫:镜糕!镜儿糕!一只狗跑来了,谁家的宠物,四蹄短短的,立在路沿看我。我说:来,过来!我想给狗说说话,狗过来了却在我面前乍腿尿了一泡。我正要骂句什么,但话咽了,看见五富拉着架子车从巷道那头过来了。

五富!五富!

五富的目光迟钝,看我一下,竟没有反应,又看了一下,他走近来似乎有些火气,说:你逗狗哩,你咋不去鬼市,逗狗哩?!

我说:不要说话,跟我走!

五富疑惑地跟着走,走不到二十步,就哇地哭了。

那天的日子,对于我们来说,绝对不是好日子。五富告诉我,他是去鬼市,鬼市上果然卖什么的都有,他刚在一个摊前立定,就有人提了一包铜管问他收不收。他当然就收了,并付了钱,心想仅这一包铜管就可以抵住他一架子车的废报纸了。但他才把架子车拉到背巷,另一个人便撵了上来,凶神恶煞的,说这铜管是他们工厂的材料,问他是从哪儿弄的,一定是他偷盗的。他忙辩解他没有偷,他也没有那个胆,即便有那个胆,还不知道在哪儿偷,便如实交待了:铜管是在鬼市上收购的。那人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认定他是和小偷合谋盗窃贩卖国家工厂材料,是一个团伙,问这个团伙有多少人,谁踩点谁偷盗谁销赃,一共作案几次,赢利多少,在作案中有几次奸淫了妇女,有几宗人命?他一下子吓蒙了,瘫坐在地上给人家起誓发咒,说鬼市上卖铜管的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卖铜管的,没有团伙,只他一人。

五富说:我没有说出你!

我说:八竿子打不着我。后来呢?

五富说他只说他一人,从商州来的,才来,除了兴隆街一带和这鬼市,西安城里别的地方他还没去过。那人啪地就扇了他耳光,他一颗牙掉在地上,他弯腰找牙,那人用脚踩住牙,说:商州的,好么,城里出的盗窃杀人案三分之二都是商州打工的人干的,市政府已经成立了打击商州人犯罪活动专案组。

五富说:是不是有打击咱们的专案组?

我说:咱犯罪啦?!

五富继续说那人踩着他的牙,还使劲地蹭,说:要牙?跟我到公安局去,你再寻你的一条腿吧!那人扭他的胳膊,他没有和人家对打,他知道这铜管肯定是工厂的材料,心虚,但他不轻易就范,他的胳膊就是不打弯,他有力气,胳膊直撑着好像根铁棍,那人扭不到背后去。但那人一戳他的胳肢窝,他一痒,受不了,胳膊就被扭到背后了。这时候他向人家求饶,唯一能说的是小时候从电影里学的话:我家有娃娃,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那人似乎饶过他了,说:那你掏三百元吧,让我犯一次错,不见义勇为,不大公无私!他是二百元收购的铜管,所带的三百元只剩下一百元,这一百元多亏五十元装在上衣兜里,五十元装在短裤兜里,他就掏出上衣兜里的五十元:没了,你搜!那人就搜了他的身,还揣了下他的裤裆。他赶忙说:那不是钱包。那人说:带这东西犯罪呀?!把铜管拿走了,把五十元拿走了。他看着那人敞开的上衣,花格子上衣,呼呼啦啦在身后飘,步子走成蛇形。但是,就在这时候他才知道上当了,因为那人走过前面一个电话亭,亭后闪出一个人,正是卖给他铜管的那个人,他们给他做着同样的鬼脸,说拜拜,一阵风跑没了。

五富呜呜地哭,他满嘴黑牙,缺了一颗,整个脸皱着,鼻子眼睛嘴呈现着五个大小不同的窟窿。他说,倒了八辈子霉了,高兴!咱没干啥坏事么,咋遇上了这邪?

我同情五富丢失了二百五十元,但二百五十元比起我的苦楚那又算了什么呢?况且,五富给我诉说着他可能心里好受些,而我能给谁说呢?我安慰他:甭哭了,没要你的命就万幸了,中午没吃饭吧?掏出三元钱,让五富去吃一碗面。

五富还在吸鼻子,说他吃了,也是一碗面。

把眼泪擦干净,五富,有苦了不要说。

五富给我点头。

起风了,城里的巷道就像山谷,风是跛着腿儿溜,时不时树叶子就聚一堆,我和五富并排拉着架子车走过,时不时那风又扭结成细绳儿竖起来,倏忽又软下去,顽皮得像孩子给我们恶作剧。我们再没说话,五富的那辆架子车咯噔咯噔响,响声特别难听。我说五富你这架子车该换一下了。五富说今日就吃亏在这架子车上,如果是轮胎的,那人来撵我我会拉了架子车跑掉的,他肯定撵不上。我说瘦猴那儿有个旧三轮车要卖的。五富说瘦猴也问过我买不买,三百元太贵了!他甭想占我的便宜。我说你不买了我买,权当我也被敲诈了一回。我这话说出口就觉得不妥了,忙改口:我要买了三轮车,我这车子给你。五富说给我?我可没钱买的。我说不要你钱,这旧门框窗框应该有你一半的。

五富好像是不悲伤了,突然问我:他摸我的裤裆,怎么说带这东西犯罪呀,这是啥意思?

我说:说你长着个×可以强奸妇女么。

我×他娘!

五富勃然大怒,骂起那人难道不让他长×吗,真他娘的不是好人,是尼姑生的,是妓女生的!五富的骂,却又使我千辛刺腹,我点了一支纸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问五富:你见没见过妓女?五富说:没见过。我又觉得给五富说这事没意思,不说了。

一阵浪笑,斜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门口站着了五六个女人,都是一米七左右的高个,都是披肩长发,都是牛仔裤把腿箍得细细的,把屁股收得翘翘的。这样的女人如果是一个在那儿站着,好看是好看,但看过一眼也就罢了,五六个却聚了一堆站在那里,就绝对是一捆炸药包,过往的人都停下脚步扭头看。

五富说:什么样的女人是妓女?

我看了那五六个女人一眼,五富随着我的目光也看见了那五六个女人,看了一眼,还看了一眼。

我说:甭卖眼!

五富说:这些人里有没有妓女,你指指我看。

我不知怎么就冒了一句:美容美发店里的有!

五富怔了一下,就怪怪地看起我了,他说:美容美发店?你收门框窗框时在那儿×啦?!

两天后,我果真买下了瘦猴的旧三轮车,我的架子车就退给了五富。五富说:鸟枪换大炮了!把架子车收拾了一遍又收拾了一遍,还用拾来的一团白胶皮细电线缠车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清风镇有人买了自行车就用细电线缠车把,现在五富还这样,我就笑他土气:不就是个架子车么,丑人就丑吧,人还不大注意,丑人越化妆就越惹人注意到了你的丑了!五富就把缠好的细电线又拆了,却在车把上挂着一个口袋,里边装了牛皮纸叠成的钱夹、旱烟袋、手巾和蒸馍。

我和五富比赛过谁的车子快,比了三次,两次五富赢了。

得意的五富时不时就轻狂,他几次放屁用手捂了屁股又极快让黄八闻他的手,或者黄八睡着了,他拿两根葱塞在人家的鼻孔里。他也试图着给我说笑话,但一开口他先笑得没死没活,等他说毕了,我和黄八、杏胡却都觉得索然无味。或者,他好不容易能完整地给我说了一个,他说:这个怎么样,逗吧?我说:逗是逗,但这个笑话是我给你说过的。噎住他了半天,他就笑了,却提出什么时候了要我带他去美容美发店里见妓女。这就轮到我不吱声了。这种要求他甚至提出过数次,我越是不理,他越以为我是在那里嫖过了,就一直背了他还去嫖,是不顾他的饥饱而我自己逮住碗不丢手。他说:我不去也好,我是有老婆的,你应该吃吃腥。这是什么话呀,同情我呀?我刘高兴没本事,在清风镇找了个女的人家不同意,进城了寻女人也只能寻妓女,是不是?刘高兴呀,别人瞧不起你了,连五富都这样认为……啊呸,我唾了一口痰,痰像子弹一样射在了对面墙上。

我再不去美容美发店,甚至蹬了三轮车去收购站,宁肯绕路,也不经过那条美容美发店的街巷。

但是,我惊慌的是自从见到了美容美发店的小孟,小孟的影子就像鬼一样钻在了心里,你赶不走它。《西厢记》的戏里,那个张生说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又说不去思量,又怎不思量。以前我在县城看戏的时候还笑话张生没出息,不是个男人,我现在才知道我也是张生了。一进了自己租住的小屋,眼睛就看见了墙架板上的高跟皮鞋,小孟的眉眼,拧身的姿势,笑起来时的牙齿和牙齿中间闪动的舌尖,就全出现了。我把高跟鞋用旧报纸包了塞在了床底下,而每天早晨一睡醒,第一个能想到的仍还是小孟!这是咋啦,天下的女人都死了,死完了,我想的就是一个妓女?!我觉得我害了病。

这个清早我睡起后坐在楼梯台上发闷,隔壁院子里有了哐哐哐的细碎声。什么在响,隔壁人家也有木楼板吗?小孟穿着高跟鞋在楼板上就是这种碎响,她的鞋从楼梯上掉下去,不穿袜子,她的脚趾竟然是那么长,趾甲染成银灰色。我立即咳嗽了一下,把思路打断。杏胡开始扫院子,骂谁把她放在水池沿上的萝卜吃了,萝卜她不吃有人会吃,而她不扫院子就没一个人去扫!扫地扫到黄八的伙房前,黄八的灶也是用土坯垒的,上面架一个铁锅,头天吃过了饭还没有洗,他是做这一顿饭才洗上一顿饭的锅。我们全都是这样,杏胡也没骂出个什么,却发现了灶膛里有了烧过一半的两根牛骨,她就又骂了。

黄八你烧牛骨?我说昨儿晚上那么臭的,死了人的臭,你真个是拾不下柴火了你烧牛骨?!杏胡就喊我:刘高兴,刘高兴!

我拿眼往下看,杏胡从灶膛里拿出了两截骨头。

杏胡说:刘高兴,你也不管管,你当支书的就不管管?!

杏胡有一次当着四户人的面宣布过,能到西安城来就是缘分,能四家居住在一个楼上更是前世修了五百年的大缘分,所以,咱们要团结和睦像一个单位,刘高兴可以当这个单位的支书,她做主任。

这是什么支书呀,我压根就不是个党员。杏胡的叫喊,我没回应,杏胡就上楼来,说:你还没睡醒呀?

我说:杏胡!

杏胡说:处理单位的事情我就是主任!

我说:主任,我问你个事,你一早醒来第一个想的是啥?

杏胡说:我得上厕所!

我气得不与她说了。

咦,你问这话啥意思?杏胡没有了那一股严肃劲了,她似乎立马就忘掉了一个主任的权力和责任,诡诡地笑,还扳了一下我的下巴。你早上一起来想啥了,看你坐在这里发呆,想谁了,想老婆了?

我说我没老婆。

她说我知道你没老婆。没吃过肉是从不想肉的滋味的,吃过肉的嘴就得老想着肉。你知道不知道,黄八一年没回过家了,他脸色原来是青的现在成黄的啦!

我说:青了怎的,黄了又怎的?

杏胡说:先是想老婆,憋得脸发青。现在发黄了,你知道不,他现在隔三差五往城隍庙后街的舞场跑哩!我听人说过了,那里的舞场去的都是下了岗的和进城打工的,五元钱一张门票,进门给一张纸一瓶矿泉水,几百人一块跳,跳着跳着灯就灭了,摸也行,啃也行,搂也行,干也行,三下两下女的用手给你弄出来,拿矿泉水一冲,拍一张纸,走人!听说灯再一亮,地上滑得能跌了跤!

五富从屋里跑出来,半个脸都是席片印子,说:有这事?

杏胡说:你听啥的?这话刘高兴能听你不能听!

五富说:你不就是觉得刘高兴长得好么。

杏胡说:就是比你好,怎么啦?

五富嘴里像噙了个核桃,骂了一句,但含糊不清。杏胡说你不服呀?五富却故意高声叫黄八。杏胡便拍了拍脑门,说:噢,黄八,我是来给你说黄八的事哩,咋扯到那儿去了?黄八他烧骨头,你当支书的不管?

我说:他可能是没柴火了。

杏胡说:没柴火就烧骨头?他再没吃的了就吃人呀?!

我说:你已骂了,他不敢再烧了。

杏胡说:谅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