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兴
1239400000008

第8章

我叫了一声:五富!他回头看见了我,一疙瘩干馍还在嘴里,腮帮上鼓了一个包,立即往下咽,咽不下去,就掏出来握在手里,一脸的尴尬。瞧他那样子,我倒不忍心再说什么,后悔刚才没有悄悄离开,便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歪头去接水喝,直等着他把掏出的干馍装在口袋,又咽掉了嘴里的馍屑,我说:渴死人了!五富说:是渴,城里的水放着漂白粉,没清风镇的生水好喝。他的脸恢复了原态。上来帮我拍肩头上的尘土,是粘了什么,拍不掉,唾了几口唾沫就擦。我说五富你没吃午饭吧,他说没吃,我说吃啥呀今日我掏钱,他说反正晚上回去消消停停要做一顿吃的,中午将就吧,吃一碗面?这不行,我说,咋能将就呀,吃米饭去,咱炒菜吃米饭!

进了一家小饭店,买了四碗米饭,一盘土豆丝和一盘水煮豆腐,还要了一盆鸡蛋汤。五富见我慷慨,说今天是你过生日?我想打他,但我说,不,是联合国秘书长的生日!联合国?五富倒疑惑了:联合国是哪个国?我又气又笑,突然心里酸酸的,就又买了一盘盐煎肉。

这顿饭吃得不错,老板问:可口不?我说:啥都好,就是豆腐差点。老板说:豆腐当然没有肉好吃。我说:豆腐太软,夹不起来。老板说:哪有豆腐不软的?我说:我们老家的豆腐能用秤钩子钩了称哩!老板说:那你在家吃豆腐跑到城里来干啥?!我本来好心好意给他提建议的,他却不善良,五富站起来要和他辩,我把五富按住了。五富气得要结了账走,我不走,急着走干啥,偏拿牙签剔牙,牙缝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要用牙签剔一会儿牙。

五富也学着我剔牙,突然问我:你说毛主席不带枪是不是你有解决门卫的办法?

他怎么又想到这事,我说:行呀你,能理会我的意思啦?!

五富说:我是第二天中午琢磨出你这话的意思的。

他得意地嘿嘿笑。笑着笑着却把嘴捂住了,而且拧过了身,还让我也拧过身,悄声说:瘦猴在隔壁买酒呢,让他看见了又得替他掏钱。

我迅速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瘦猴是在隔壁小酒馆门口站着。

这个小酒馆被两家饭店夹着,只有一间门面,卖酱醋,卖烟酒,酒有瓶装的也有散装的,老板是个河南人,肩膀上搭条毛巾,擦脸上的汗,然后再擦那个玻璃柜台。小酒馆生意红火,我常见有人进去买一两酒,捏一个黑瓷盅儿立在柜前喝完,摇摇晃晃地就走了。也有人买一盅酒坐在那里成半天地喝不完,和老板斗嘴说段子,老板似乎爱听段子。有个早晨我拉架子车刚经过那里闻着酒香,只用鼻子皱了皱,老板便说:刘高兴,想喝酒啦?我说我喝不了酒,喝酒上头。老板说不会喝酒?鼻头红红的你不会喝酒?!是没钱吧,没钱你来说个段子,我给你打一盅。我那么爱喝酒呀,哼,扭头就走了,从此路过小酒馆门口,我把头拧过去。

瘦猴曾经给我和五富吹嘘他同小酒馆的老板熟,因为他虽是河北人但他老婆和老板原是一个村儿的,他做了上门女婿,论辈分应该叫老板为叔的。他说:我不叫,从来不叫!我们坐在饭店的窗子下不敢吱声也不敢转身,只说瘦猴买了酒就走,他却话多得很,和老板在贫嘴。老板说今日可不能赊账呀。他说你怕啥的,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甭说有个收购站,还有两个儿子哩,儿子长大了说不准儿就做了酒厂厂长呀!老板说你咋和你爹一样,九斤哥过河尻缝儿夹水,你干指头蘸盐!他说不准说我爹,再来一包瓜子,五香牌的。老板说没五香牌的有九香牌的。他说哪儿产的?老板说:河南。他说河南的我不要,尽做假货!老板说你寻着挨砖呀,你媳妇给你生的两个娃也是假的?他说:嘿嘿,嘿嘿。

瘦猴一走,我们才出了饭店,外边的柳絮又飞了许多,五富的头发蓬乱,粘着了柳絮就再不走。五富说瘦猴的爹叫九斤,是不是生下来九斤重?我说可能是。五富说那瘦猴生下来怕只有一二斤!父子俩一个是老虎一个是老鼠,这让我们张了嘴想笑,但没笑出来却同时打了个哈欠,我说:吃完饭人就困,咱去九道巷小公园的石条椅上睡一觉去。五富就跟着我走,走到九道巷了,他却说:咱不睡了,一睡我怕天黑都不得醒来,咱还是抓紧时间多转几遭巷。

我说:今日货收得不少了,悠着点。

五富说:挖了金窖就往深里挖。

我说:城里是咱的米面缸哩。

五富说:啥米面缸?

这五富就又不懂了。城里有的是破烂,有破烂就饿不死我们,这如同家里的米面缸里有米面,想做饭了,从缸里舀那么一碗么。该睡还是要睡的,城里人会享受生活,咱就不会享受啦?

刚说完这话,一辆三轮车就咯吱咯吱蹬了过来,车上有个菜筐子也有三大麻袋的空啤酒瓶。五富正把架子车的拉带套在肩上,怔了一下,便抬脚踢巷道里的隔离水泥墩,水泥墩没有动,把他脚却踢疼了,哎哟俯下身去。我忙过去察看,他脱了鞋,左脚大拇指的趾甲裂了,骂道我又撞上鬼了!我问咋回事,他说你看见了吧,就是那秃子在家属院收破烂的!我这才注意那蹬三轮车的,脸像个冬瓜,头发稀疏得如几根茅草。

就这副模样?我咳嗽了一声直直走了过去。

我只说秃子看见了我的神气会立即逃走的,他竟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给我笑。我能不回报吗?于是,我也笑了一下。秃子说同志这附近有没有个废品收购站?五富说:没有!我把五富制止了,我说去卖破烂吗,我领你去。秃子说你咋这么好?我说看在刘备的面上。秃子问刘备是谁?我说三国刘备你不知道呀?其实我说刘备是神来之笔,因为各行各业都有各行各业的神,木匠敬鲁班,药铺里敬孙思邈,小偷敬思迁,妓院里敬猪八戒,我突然想到刘备卖过草鞋收过破烂,刘备应该是我们这一行当的祖师爷吧。我说:刘备是咱收破烂的神么!秃子说:我第一回听说。

五富也是第一回听说,用钦佩的目光看我,但五富对我有了意见,他拽我的后襟,说你看在刘备的面上,可牛槽里多了个马嘴你不赶马还帮马哩。他生气了,拉着车子要去五道巷,我不让他走,偏要他厮跟着。

到了收购站前三百米的拐弯处,我告诉秃子:前边那个院子就收破烂,但一般只收烂铜破铁,收不收空啤酒瓶你得去问问,要注意的是,收购站的老板脾气不好,又养着个大狼狗,你不要贸然进去,先在院外喊,喊他儿子的名字他就出来了,他儿子的名字叫九斤。秃子说:多有福的名字!就起身朝院子走去。

五富脸还吊着,趁秃子不在,把麻袋里的空啤酒瓶拿了一个放在自己的架子车上。我说:偷一个瓶子就发财了?五富说:我没你高尚,啥人都帮哩!我说:该高尚时高尚,该龌龊时我也龌龊得很哩!五富省不开我的话,蹴在那里搓烟卷儿,说:我就想把这三轮车的轮胎扎一锥子!我说:你扎么,我看着你扎!五富却蹴着不动弹。我说:秃子的这些啤酒瓶全归你,我一个也不要的。五富说:你说啥,这是人家的你让我抢呀?我嘘了一下,因为秃子已经在院门外叫喊了。

秃子在喊:九斤九斤!院子里没动静。再喊:九——斤!哎——九斤!门一响,瘦猴走了出来,恶声败气地:你喊啥的,咹?咹?!秃子说:耳朵恁背的,我喊九斤,喊你儿子九斤!呸,瘦猴吐了一口痰,痰在秃子的衣襟上吊线儿。秃子说我要卖啤酒瓶子呀,瘦猴说:卖你娘的×,滚!

秃子灰沓沓过来,还在嘟囔:吃炸药了这凶的?!我就安慰他,可能是老板和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吧,你上过班没有,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让他批什么条肯定不给批的。秃子说我哪儿上过班。我说那你就忍忍,往别处的收购站去卖吧。我这么说着他感动了,告诉我他本不是拾破烂的,他贩菜,偶尔弄些破烂了都是拉回他租住房那儿的收购站去卖,今日因有别的急事才来这里的。完全按着我的设想来了,我就说活人咋能让尿憋死,你要急,我们替你买下,但你少赚些,一个瓶子你让出一角来。秃子就往下卸麻袋,把啤酒瓶子转卖给了五富。

在数啤酒瓶子着,我和秃子交谈起来,拾破烂有拾破烂的难场,贩菜比拾破烂更难场,他起早贪黑,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要和菜农红脖子涨脸地砍价,要和收税员老鼠躲猫一样地周旋,要和买菜的拌不完的嘴,似乎这城里的任何人都在算计着他。

我说,那我也算计你了。

他说:你不是,你是好人。

秃子蹬着三轮车走了。他个头高,人又瘦,害怕裤子绞到车链子里去,两条腿用麻绳子扎了裤管,腿就像两根细棍儿。腰又弯着,稀稀的几根头发在风里飘摇,我想起了冬天里我爹坟头上那些枯草。

五富把啤酒瓶子卖给了瘦猴,额外多赚了七元四角。五富拿出四元钱给我,我不要,他把四元钱往我口袋塞,我不让他塞,把口袋都拉破了,我凶了脸,就是不要。

五富疑惑地看着我,说:那我给你买包纸烟去。

五富去买纸烟,却半天不见回来。

我过去寻他,他撅着屁股在路边一个垃圾桶里翻,已经翻出三片硬纸板夹在胳肘下,又翻出了一个硬檐破布帽,就是旅游人常戴的那种,在膝盖上摔打摔打了尘土,戴在了自己头上,还在继续翻。我喊一声:市容来了!五富撒腿就跑,撞倒了垃圾桶。

市容,其实应该是市容队队员。在城里,司机怕交警,开店的怕税收员,我们怕市容,市容就是我们的天敌。如果留神报纸,报纸上差不多每日都有整治城市环境卫生的报道,报道不是市容终于取缔了某某街上占道经营的小货摊,就是什么地方又发生了袭击市容的事件。市容队招聘了许多社会闲杂人员,他们没有专门的制服,不管穿了什么衣服,一个黄色的袖筒往左胳膊上一套,他就是市容了。他们常常三个五个一伙,手里没有警棍,却提着一条锁自行车的铁链子,大摇大摆地过来了,拿一个电动喇叭不断地喊,声音粗厉,但你老是听不清内容。或许他们就匿藏在什么不显眼处,专盯着你犯错误,你一犯错误,他们就像从地缝里一下子蹦出来了。五富是在一次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的废纸包突然绷断了绳子,废纸飘撒了一路,被市容罚了五元钱。黄八是拉着架子车在主街道上走要被罚二十元,因为拾破烂车只允许在偏街巷走动,他以大清早还没收到任何破烂为由,赖着不交,好说歹说,最后被责成写检讨,而他识不了几个字,还是让过路的小学生帮他写了才让离开,却整整耽搁了一个上午。我呢,我也被罚过。

我是在帮五富去邮局给家里汇款,那天我喉咙发炎老咳嗽,就在邮局门前的广场上咳嗽的时候,一个人在不停地看我,我心里还说:咳嗽有啥看的,你没咳嗽过?等一口痰咳出来,他就走了过来,说你咳嗽了,我说喉咙发炎,他说你得去看医生,就给我一个纸条,我说谢你呀。他说你看看条子。我一看才知道是五元的罚款收据。我说你是干啥的?他从口袋里掏,掏出个黄袖筒套在了左胳膊上。我没有急,也没有躁,我说:袖筒应该戴在胳膊上,你为什么装在口袋?你们的责任是提醒监督市民注意环境卫生,还是为了罚款而故意引诱市民受罚?他不自然地给我嘿嘿。我说:你态度严肃些!你是哪个支队的,你们的队长是谁?他说:你是……?我说:群众反映强烈,我还不信,果然我试着吐一口痰你就把袖筒掏出来了!他一下子慌了,给我赔情道歉,并保证以后袖筒一定要戴好。我抬脚就走,他说:你走好,领导!他叫我领导,这让我来了兴趣,我回头说: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他说:你过来的时候迈着八字步,我就估摸你是领导,可见你肚子不大,又疑惑你不是领导,怪我有眼无珠,竟真的是领导。哈,我竟然做了一回领导!从这件事后,我也就再不纠正我的八字步了,但我的肚子却如何每顿饭多吃半碗仍没有大起来。

我一喊市容来了,五富撒腿就跑,跑出几步,觉得不对,回头见是我,他扑沓在地上说:你把我吓死了!

我让他去扶正垃圾桶,又把倒出来的垃圾收拾到桶里,我说买的纸烟呢?他说在兜里。我手伸过去,却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扔回到垃圾桶。啥破玩意儿也往头上戴?我说,把汗擦了!

五富说:我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