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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往事不堪回首

入了秋,沐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这么多年过去,惠生孤儿院一直没变,只有铁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干净,带着锈迹。院墙之内,藤蔓顺着墙壁一直往上爬,渐渐连光也透不进去了。

走廊里有些暗,孩子们都在午睡。

裴欢弯下腰整理玩具,院长跟在她身后帮忙。她的手做了漂亮的水晶指甲,可搬起东西来毫不在意。院长感叹地看着她说:“裴小姐,我们院里都知道,您是真的喜欢这些孩子,好人有好报。”

裴欢摇头,看向门里一排一排摆放着的小床。

这个浮华的圈子里,做慈善的大有人在,捐款是个好名目,有人拿来洗钱,有人用来作秀。

只有裴欢,她定期捐不多不少的数目,也许不如同期的明星慷慨,可她却坚持了很多年。

她是个明星,只是这女人非常怪,传言她早早结婚,不肯迎合市场,也不上娱乐节目,再加上她拍片子的风格保守到家,说是红,也不过是看在夫家的面子上,担一个虚名。

院长早就对这个女明星有所耳闻,但接触下来,人人都发现,裴欢是那个混乱圈子里的异类。

她非常喜欢孩子,有空就来孤儿院做义工,她和其他普通的志愿者一样,打扫院落,带孩子们上课,陪他们玩。

窗外渐渐刮起风,走廊里的几扇窗户被吹得发出声音,院长怕吵醒孩子,跑出去关。

风雨欲来,可是这一天也和其他日子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裴欢渐渐笑不出来,收拾好玩具,院长还没回来,剩下她一个人在休息室外站了一会儿。

又到秋天,这是裴欢离开他的第六年。

中秋的时候,她该回去看看他,他们说好的,六年之后兰坊再见。

只是这一次见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裴欢走进休息室,最靠窗边的小床上睡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四五岁,却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瘦弱。

她低头想帮孩子把薄被盖好,手却一直在发抖。

有些事,舍不得却必须舍。

裴欢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她的眼泪就滴在被子上,孩子睡得很熟,毫无察觉。她想起刚才院长说过的话,说她会有好报。

然而,她如果是个好人,就不会把亲生女儿扔在孤儿院里,一放就是五年。

她才二十五岁,已经是个母亲。眼前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是她当年怀胎十月,千辛万苦也要保下来的孩子,可她却能狠下心,把她放在孤儿院。

裴欢轻轻抚摸孩子的小脸,哽咽着念她的名字:“笙笙……”

孩子似乎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下意识地往这边靠了靠。

这也许是她和女儿最后一次见面。

裴欢捂住自己的嘴,无声无息地流泪,逼着自己背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走出这里,她依旧是那个低调而美丽的女人。

秋天的沐城很平静,这是座百年古城,城区中心留有蜿蜒的古老巷子,维持肃穆的神情。

裴欢戴着墨镜和丝巾,顺着街道走出去。她并没有开车来,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车。司机是个本地人,显然已经闷了一天,急切地想和她聊天。

他没认出裴欢是个明星,啰嗦地和这个安静的女人说起最近听来的消息:“兰坊又有聚会了。别靠近那条街,那是敬兰会的地方,摆明了是条黑街。”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可别说这年头没黑道了 ,敬兰会嘛,是吧,人人都知道的。哈哈……姑娘,我讲这个就是乐一乐,你别怕,都是有组织讲规矩的,不像电视剧里瞎拍的那样。”

裴欢一直沉默,看向窗外,满地落叶。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日子,一入秋,风就凉了。她狼狈地从兰坊跑出来,不知道能去哪里,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

整座城市沉默不语,只有她一个人倒在路上,脚下都是碎裂的树叶。

她曾经发疯一样想要离开那条街,可是永远逃不开。

前方的司机还在说:“你知道华先生吗?传说是老会长的养子,当年老会长宁可把家业传给他也不给亲侄子!啧,多有手段的男人啊,都说他是做木头生意的,但实际上他的敬兰会……”

裴欢闭上眼睛,六年了,她该回去见他了。

“华先生,家宴已经安排好,这几天大家陆续都到了,只差南边的阿七,那边刮台风,航班取消了,说中秋那天肯定到。”顾琳说完就坐在那人身边。

这院子里因为有两棵海棠树,所以大家都叫这里海棠阁。如今树上叶子黄了,落了一地,顾琳让人打扫干净,把藤椅搬出来,让华先生在院子里歇着。

这个传说中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看书,手边点了香炉,沉水级的文莱沉香料,埋炭空熏,散发出淡淡的味道,弥漫了整座院子。

他就是华先生,三十几岁的男人正该是好时候。可惜他身体不太好,最近很少走动。

沐城里人人都听说过华先生,他是敬兰会的主人,收古董,也做木头香油的生意,可实际上,敬兰会已经是黑道霸主,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他并非什么好人。这男人狠,十六岁混出来,到如今赢得了老狐狸的名声,政商两界,他手里握的东西太多。哪日皱皱眉,沐城的人就能死掉一半。

各种消息很多,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很多。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狐狸一样可怕的男人,是个药罐子。

华先生身体不好,而且人也很懒,他这几年连女人也不养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玩香。今天也一样,他穿一件白色的唐装上衣,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转向顾琳。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

顾琳跟了华先生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他的目光。他看人太直接,不动声色,像带了刃,非要从你心里刮出点什么才罢休。

顾琳低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华先生撑起身来活动手脚,他把手上盘的珠子递给她,沉声问:“第几年了?”

顾琳盯着自己的脚尖,答他:“第六年了。”

华先生沉默,似乎有点感慨,盯着顾琳又看了看,笑了:“是啊,你跟着我六年了,如今……十八了?”

她心里一热,点头。

“十八,裴裴当年也是十八。”华先生的笑渐渐冷下来。他时常问顾琳“几年了”,她每次都会像方才那样安安静静地回答他,似乎他对她跟了他几年十分在意。

顾琳虽然不知道原因,却自知这数字对他而言是特别的。那么顾琳对华先生,也应该是特别的。

可今天,顾琳第一次听见他提起别人的名字——裴裴?

好在顾琳六年时间没白费,学会了华先生的沉稳,就算有疑问也知道掩饰。

华先生心情不错,顺了顺气,拉着她的手,上下看看她,又离远了一些看,然后他摇头说:“可你比她好,裴裴那个时候可闹了。”

“华先生……”

“没事。对了,今年家宴开放,不用叫人查身份了。”

顾琳惊讶地看他,家宴是敬兰会各地堂主一年一度的聚会,选在中秋这天举行,也是道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因此,敬兰会往年都高度戒备,怎么可能不去查,让人随随便便出入兰坊?

“怎么了?”华先生低头轻轻嗅嗅香气,见顾琳欲言又止,扫了她一眼。

顾琳立刻知道这是命令,把疑问咽回去,低声说:“是。”

台湾这里留下了很多过去的传统建筑,兰坊原本是条街,后来这条街的地皮被人全部买下来,建了堂子,渐渐发展成一个组织,大家都叫它敬兰会。

如今敬兰会已经传了五六代,这二十年在华先生的手上风生水起,分堂遍布台湾岛。两年前,沐城这里大堂主的位子,被主人华先生安排给了顾琳。当年的顾琳还是小丫头,她自小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混帮派,早熟的经历让她做起决断来十分狠戾,远超成年人。华先生看上了这一点,随身带着她,到如今,他身边的一切都靠顾琳打理。

顾琳走出去吩咐,今年家宴不查来人身份。这决定没人敢反驳,现在她说话就是华先生说话。

她安排好一切,再回到海棠阁的时候,院子里的男人刚喝完药,满院子药香。

最最传统的中药,熏香炉,藤椅,古式院落,这方屋檐下的男人安安静静,轮廓模糊,和传言里的他毫无关系。

毕竟都是人,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一个也逃不了。

顾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感慨,她有些怅然,走过去替华先生收拾药碗,冷不丁却被他捏住了手腕。

华先生那瘦长苍白的手指顺着她的袖口往里探,一路冰冰凉凉。

顾琳第一个念头是,他的手还是很凉,明明刚拿过温热的药碗,却没能焐热。

她大着胆子看他,那双眼睛里有她没见过的光,像前几夜透过海棠树一点一点渗下来的雨水,凉而静。

华先生才三十六岁,容颜未褪,心却已经这么老。

顾琳想说什么,他没让她说。药香让他似乎有些困倦,他顺势抱住顾琳,她不敢动。

他让她趴在自己怀里,慢慢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的宝。

她枕在他的腿上,听见他轻声说:“你比她好,你比她听话……顾琳,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我拆掉两块刚开发的地皮,给她建玫瑰园,当她的生日礼物。”

顾琳声音平静地说:“华先生,您不会随便听一个女人的话。”

她感觉到他在笑,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照做了,那傻孩子,自己胡指的地方,根本种不活花。可我为了哄她高兴,每个星期都让人运新鲜的玫瑰,装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