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里愣了一下,顺着她的动作轻轻咬了下她的手指尖,裴欢“唔”的一声缩回去,他笑着把人按在怀里:“反了你了。”
裴欢小声笑,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呼吸声软软的,透过睡衣直抵他胸口,再说什么都不理。
他想,这辈子那么多人怕他恨他算计他,多没意思。他只要这样的夜,随便明天怎么翻天覆地,拿什么来他也不换。
第二天终究没能翻天覆地,只是事情多,陈峰又做不了主。
他大清早就跑来海棠阁准备和华先生汇报。下人说先生在三小姐屋里,让他等着,他以为华绍亭是过去看裴欢换药的,结果他等到十点多,顾琳都过来要问午饭吃什么了,还不见有人让他进去。
顾琳出来了,靠着院门边上的石狮子,摇头说:“没起来呢。”
陈峰“哦”了一声,一脸明白的样子,点了一根烟,边溜达边抽,低头笑:“看见没?这就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陈峰,祸从口出。”
“就咱们俩逗闷子而已。哎……娘娘一回来什么都麻烦,想说点正经事还得低三下四等着。”陈峰有点不耐烦。
顾琳扫了他一眼,刚想问什么,院子里有人说华先生他们都起来了,她让人先进去收拾,自己留下问他:“什么事?”
“阿七你还记得吧?家宴上华先生罚过他,他回南边去了,可是……这几天,有人追去要他的命,他躲过去,他弟弟被人打死了。阿七现在来沐城,带了点人,就想问个清楚。这事我哪敢随便管。大堂主你也别插手,上边的态度还不明朗。”
顾琳有点惊讶:“华先生当时就说留一只手,没动除掉他的念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关键他来了才说实话,家宴上的事不光是因为他晚了。南边前一阵走私线上出事,阿七没给办好,让对方伤了敬兰会的人,丢了大面子。华先生当时压住没管,等他中秋来给了惩罚。如今阿七家里人出事,南边人心惶惶,他这都带着人来了,说是请罪……我只能帮他先安顿下来。”
陈峰三言两语说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就和我这事一个道理。华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事一步一步吊着人。兄弟们这日子过的,谁不是如履薄冰啊?这比直接生气还可怕,鬼知道他哪天就暗中清理门户了,大家都睡不踏实。”
顾琳想说这事她平时一点也没听华先生提,但想到陈峰受伤那次显然也有人挑拨。她没说出口,只安抚一句:“你先等等。”
华绍亭换了衣服和裴欢吃完早饭,还没从厅里出去,顾琳就有事要说。裴欢看他们都有正事,自己先回去了。
华绍亭和顾琳去他房间,找出那个放翡翠珠的盒子,打开看了看,先说:“一会儿给你个电话,去帮我请人来,这链子应该有个锁,可惜以前的坏了。”
顾琳答应了,屋子里点上一小炉菩萨沉,坐在桌子后边的男人优雅又沉静,好像他今天心情极好。她察言观色,觉得华先生今天应该不会为难陈峰,于是插空把陈峰要问的事大致报了一遍:“在外边等一早上了,这事不是生意,我不能做主,先生自己和他说吧?”
华绍亭打开电脑,果然南边的事也惊动了沐城的人。他把墙上的大屏幕打开,地图清清楚楚放出来。他画了两条红线,问顾琳:“这两条线知道吗?”
“知道。”
“阿七五月的时候在这条线上翻船,丢的不光是我两年谈下来的东西,还丢了人,敬兰会从来没在这条线上出过事。”华绍亭看着顾琳,“我只留他一只手,因为他是自己人留下的晚辈,毕竟他们家从他父亲开始就负责南边。”
顾琳点头:“先生是不是……不放心?南边最近有人追着他不放。”
华绍亭盯着那两条线,过了一会儿笑了:“你们都觉得我不放心?行了……叫陈峰进来。”
陈峰绘声绘色地把阿七的事说了一遍,他是如何辛辛苦苦养好伤,没了一只手,但从来没有埋怨,可是他一回到南边明里暗里都不消停。阿七的父亲是死在事故里的,留下大笔家业,在当地还算有面子的人,最丢人的事就是五月那次冲突,差点丢了命,阿七为此发誓以后绝对不敢了,想问问华先生是不是还不放心?他回到沐城是来请罪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弟弟已经为他挡枪没救过来,只求华先生能饶了南边那一帮亲戚叔侄。
华绍亭一直在桌子上翻东西,陈峰说的时候他也不抬眼,直到陈峰一口气说完,他都没什么表情。
陈峰站着很尴尬,咳了一声又小声地提醒:“华先生?”
“这么多年,阿七是南边的人摸不清我的脾气,你也不懂?”华绍亭找到文件开始一份一份看,忽然开口,陈峰赶紧低头。
香炉里的烟气若有似无,却一阵一阵往人鼻子里钻。华绍亭穿了件黑色的衬衫,搭着羊绒衫,但房间里一直保持恒温,他只披一半,背后的窗子透过一层浅浅的光,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合同。
陈峰咬了半天牙,硬是没说出话来。
椅子上的人停了一会儿又说:“既然当时留他一只手,我就只要一只手。规矩摆在明面上,他没犯错,我不会为难他。但他犯了错,怎么罚,罚什么,我已经处理完了。疑心病这么重,还是心里有鬼。”
陈峰听得头上冒汗,这话是在说阿七,但明显也是在说他。
“你去告诉阿七,我没兴趣和人打哑谜,我想除掉的人,活不到第二天。”
陈峰赶紧点头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问:“先生,他弟弟无缘无故地没了,他就是为这事心里才不痛快。先生能不能给句话,他弟弟的事到底是不是先生……”
华绍亭抬眼看他,突然把手里的文件甩出去。陈峰慌乱后退,还是被东西砸了一身,他僵着不动。
华绍亭懒懒靠在那里,口气却已经很迫人:“非要问?那你就让他多多关心你和陈屿,只要你们俩还活着,我就没空去收拾他。”
陈峰就像被冰锥子扎进心里,汗如雨下。他抖着手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恭恭敬敬地都捡回来,又一份一份摆在他桌子上。整个过程里,椅子上的男人在玩一块乌木手把件,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看得陈峰如芒在背。
“是,华先生的话我明白了。”
陈峰匆匆忙忙退出去,关上门,抬头才发现今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顾琳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海棠阁的院子里没有人,格外安静。
陈峰一肚子火,直骂“晦气”。老狐狸欺人太甚,他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估计是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要不是叔叔老糊涂,他一个病秧子早就死在外边了!现在端主人样儿吓唬谁呢?不过就是个怪物。陈峰从小就恨,归根结底,老狐狸有多大排场摆多大谱,那都该给外人看,没有陈家人,哪有他!
陈峰顺着长廊走,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谁也不知道这场冬何时能过去。
裴欢拿了手机,披上一件外衣出了房间,却不走正门,往海棠阁后边的树林里绕。
她这几天手不那么疼了,好久没怎么活动,想去走走,顺便打个电话。海棠树的后边不远就有一小片散步的林子,可惜如今沐城的天气,树都干巴巴的,没有生气。裴欢走了两圈,靠在一块假山石头上拨通惠生孤儿院的电话。
“笙笙这一阵怎么样?我病了一段时间,最近都没去看她。”
裴欢想死孩子了,让他们去找她来接电话。笙笙不知道怎么了,和她说了两句突然小声地抽噎。裴欢心里一下就揪紧了:“怎么了?谁欺负笙笙了?”
孩子不肯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似乎也有人在哄她,她才肯开口:“裴阿姨,是不是因为我一直生病,他们才不要我的?连……连其他的叔叔阿姨过来,都不肯带我走。”
裴欢一只手死死地捏着手机说不出话,极力控制情绪后才说:“谁说的?每个小朋友都会生病,很快就会好的。我陪着你一起,好不好?乖,笙笙最听话,别哭,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她说着陪孩子聊了一会儿,听她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一一记下来,准备之后买了去看她。裴欢又找院长来,委婉地和她说先不要急着为笙笙找领养家庭:“我一直喜欢她,这个孩子和我有缘,这几天我就去办好领养手续……我会带她走。”裴欢心里又难受又说不清,弄得院长都听出不对,以为她是最近工作上的压力太大,还劝她多休息。
“其实我是觉得,裴小姐要能领养笙笙我们都很放心,只是……唉,您的工作比较特殊,尤其是蒋先生家里……不会轻易接受。”
惠生里的人都不轻易问,但大家都觉得是因为裴欢和蒋维成这么多年没法自己生,才让她格外喜欢照顾孤儿院的孩子,尤其她看中了笙笙,只是碍于工作原因不好直接领养。
裴欢不能说实话,只好一一听着:“我之后可能暂退演艺圈,这些都不是问题。笙笙的病不能再耽误了,我把她带走方便照顾她。”她说完又拜托院长看着孩子按时吃药,如果再发病一定要告诉她。
裴欢打完电话已经心灰意冷,笙笙开始懂事了,要是还把她放在那样的环境里就是不负责任,可她没办法。
这个孩子已经死过一次,一旦让华绍亭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
裴欢几次试图试探他的态度,可是……她想起昨晚,抵死缠绵的时候他都不肯松口,她是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
从六年前华绍亭派人逼她拿掉孩子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摆在那里了。
她和他走不到最后。
裴欢早晚会找到姐姐,之后她就要带着笙笙离开这一切。后半辈子她不再做梦,不再妄想,这些一晌贪欢,深情不悔的爱和恨都是往事。
人生这场戏,总要轰轰烈烈,才能黯然收场。她有多爱他,就有多坚决必须离开他。
裴欢快步往回走,想去确认自己的右手到底什么时候能拆线,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她一路上思绪很乱,没有留心身后。她离开不久,假山另一侧有人慢慢走出来。
陈峰拿出手机给顾琳发短信,他忽然觉得今天还不赖,虽然被老狐狸威胁,但起码无意中确认了一件事。
“她还真的在孤儿院藏了个孩子。”
快跨年的时候裴欢的右手拆线,但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治疗。
她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真的发现自己连笔都拿不了的时候,还是有点无法接受。直到元旦,手指总算能弯曲,简单抓拿的动作基本可以做到。
等到右手活动差不多适应之后,裴欢就去和蒋维成办离婚。一切很顺利,他恢复得也快,办好之后带她去吃晚饭。
两人六年都没能坦诚相对,反倒是最后这一次,彼此都痛快许多。蒋维成请人帮她办了领养需要的相关手续和证明,推过来给她:“我也心疼笙笙,虽然惠生是条件最好的孤儿院,但再怎么好也比不上亲生母亲照顾。”
裴欢收好那些东西,心里藏了很多话,可是对上蒋维成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无以为报。”她只能诚实地告诉他。
蒋维成于她有恩,这么多年,一直如是。
他倒了杯红酒给她,两人一起喝完,他看着空荡荡的酒杯说:“举手之劳,就算是我一个朋友我也会帮,蒋家人没有这么小气。”
她不再刻意和他客气,低头吃东西。他只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你们决定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裴欢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摇头。
蒋维成沉默,裴欢想了一会儿笑了,跟他说:“我和华绍亭都没想过这事。可能十几岁的时候……那种小女孩的心思,特别想嫁给他,但现在无所谓了。”
对面的人放下刀叉,看着她有些无奈:“裴欢,我以为你坚持和我离婚,是想放下一切回头,和他在一起的。”
但是现在看起来,她有她的打算。
裴欢知道他看得出来,她不否认也不解释。
蒋维成不再说话,安安静静享用一顿晚饭。
最后送裴欢出门,刚跨完年,大厦上方大红色的倒计时牌还没撤,街上人来人往,霓虹耀眼。
今年再过春节的时候,他不用再彻夜离家,把南楼的温暖让给她。
蒋维成替她推开玻璃门,却在她走出去的时候拉住她的胳膊,说:“裴欢,我不会换手机号,万一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一句话,让裴欢几乎要被打回原形。她勉强笑着,伸出手抱抱他,轻声说:“你放心。”
她选的这条路,谁都看出注定要受苦。
一个礼貌性的告别拥抱,蒋维成迟迟不肯松手,直到裴欢笑着退后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他放开她,裴欢融入街上的人群。她走出几步,手放在大衣兜里捏紧了那个盒子,其实今天把它带来了。她回身问他:“阿成,那枚戒指,你真的不准备收回去吗?”
夜风微凉,蒋维成无所谓地摇头,隔着千万人和她擦肩而过,用口型告诉她:“我也不后悔。”
一座城的往事,从他救她走,陪她生下孩子,到最后相敬如宾的六年,那么多可以令人动容的日日夜夜,仿佛都没有这一晚漫长。
裴欢想和他说谢谢,但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说:“我不需要,你要真的想谢谢我,就努力过得幸福一点,别再给我打电话。”
从此他守着一个永远不会换的号码,却真心希望她再也不要打来。
闹市区的十字路口,裴欢没有时间再说什么,蒋维成已经走远。
她没急着回去,在街上慢慢地逛。
如果蒋维成不提,裴欢还没想过,他提了,她才发现自己和华绍亭都有默契,竟然谁都没有问过对方,想不想去领一张结婚证。
很多人以为,两个人熟悉得像亲人一样平淡,就不会再有爱情了。但浓烈的爱往往是流动的,爱你也会爱别人。只有像亲人一样,爱到平淡,才是一生的开始。
她和华绍亭早就已经过到不需要证明的地步,好像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
晚上快十点,裴欢才回到兰坊,她说去办离婚手续了,华绍亭显然知道,自然也不再往下问。
裴欢跟他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别再和蒋家对着干。
华绍亭很快叫了顾琳去吩咐,她出去后告诉大家最近不必再盯着蒋维成那边,各位堂主长出了一口气,没人乐意干这种莫名其妙受累的活儿。
而后几天,陈峰的老婆生了个儿子,他在医院照顾妻儿。海棠阁外边清净很多,每天就剩陈屿跟着顾琳跑来跑去。陈屿更是个没算计的,动不动就和顾琳小声嘀咕:“华先生为了一个女人招大家不痛快,来来回回为了她,早晚的事……把大家都栽进去就算完。”
暗中办好领养手续之后,裴欢就格外认真地投入康复治疗。
“不要勉强自己用力,这一段时间都别拿重物。先慢慢适应日常动作,肌腱断裂,灵活度肯定受影响,慢慢来。”医生对她的恢复程度还算满意。
裴欢靠着桌子想要握拳,但她的手指目前还无法全部握紧。华绍亭进来发现她还在和自己较劲,劝她别着急。
他觉得她是闷坏了,让医生都先出去,跟她说:“陪你出去走走吧。我不爱动,这段时间让你都懒了。”他说着要去拿衣服。
裴欢往窗外看了一眼:“下雪了多冷啊,别折腾了。”
华绍亭无所谓,回去穿好了大衣,又过来帮她穿戴。裴欢觉得这一阵真是难为他,他这人二十多年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这几天全还回去了。
她笑着,伸手穿袖子:“我手都好了,你伺候人还伺候上瘾了?”
华绍亭听她这么说果断收手。事实证明裴欢显然是在逞能,眼看外衣扣子还是系不上,她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华绍亭转过身自顾自戴手套,就不帮忙,低头笑她:“活该!”
“哥哥。”她小孩似的往他面前蹦,等着他给系扣子。
他认命了,拉住她从上往下一颗一颗系,渐渐弯腰,低过她胸口。裴欢伸手抱住他的头,他轻声让她别闹,她就拉着他的头发,忽然拔了一根给他看。
“白头发。”难得气氛这么好,裴欢不愿意破坏,抓着那根头发吹口气,逗他,“吹口仙气就没了,我哥哥永远不会老。”
他忽然站起来。
她抱住他:“就一根白头发而已,谁没有?你看看我,我都有。”
华绍亭其实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她这样说,他反而有些怅然,摸摸她的脸笑了:“你记不记得你高中毕业那次……那会儿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
裴欢上的是私立高中,毕业的时候学校董事顾忌她家里人的面子,推她出来代表发言。那天华绍亭原本不在沐城,为了她的毕业典礼抽出一天,坚持要参加,在当天赶回去。
他来得晚,身边总有手下陪着,这种场合都是孩子,也不方便推开人往前坐。他就站在会场最后一排,想听她说完就走,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作为裴欢的家人来见证她的成长。
别的孩子都有心眼,上去说说感谢学校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场面话,只有裴欢傻乎乎地上去感谢她的哥哥。
华绍亭真没想到裴欢会那么说,洋洋洒洒,没写稿子,就站在那里从小时候开始回忆,一件事一件事感谢他。
要说华先生这辈子什么时候最丢人,恐怕就是那一天。
站在巅峰二十多年的男人,生生死死看过眼,就被裴欢那一句“我哥哥永远不会老”,说得他眼睛都湿了。
有时候华绍亭也不懂,他背着残忍冷血的名声,从来没什么人性可言,老会长临终把这两个小女孩托付给他,为什么还真能上了心?
夜路走太多,总会觉得冷。既然这条路上的人都没有家,他就给她们建一个家。
也许那时候华先生也还年轻,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想认真去守住一点东西。
华绍亭以为她们是自己最后的良心。
直到后来,他把阿熙逼疯的那天终于明白,良心这东西,在兰坊里留不住。
如今,屋子外边白茫茫一片,台湾冬天也少雪,沐城已经有好久没下过雪了,但这场雪从夜里开始,到现在也没停。
裴欢拉着他向外走,华绍亭叹了口气,看着她的背影,很多事她还不知道。
雪地反光,院子外边还没来得及扫干净,他受伤的眼睛不受控制,慢慢往下流眼泪,他抬手挡着,无所谓地说:“人总会老的。”
“你就是折腾,三十多岁就说老?”裴欢长长地吸一口气,左手抓了一捧雪捏着,“还有一辈子呢。”
他不说话,却不走了。裴欢回身看出他眼睛不舒服:“还是回去吧。”
华绍亭摇头:“一会儿就好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裴欢不再劝,握紧他的手。
长廊尽头有人,陈峰已经回到兰坊了,今天安排好人和车等在那里。他们一走过去,陈峰就隔出一段距离慢慢跟着。
裴欢忍不住低声问他:“听我一次,去好好看看眼睛,想办法挽救一下。”
华绍亭摇头,口气依旧轻,态度却十分坚持:“兰坊讲规矩,我也不例外。”
裴欢没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两人上了车,才突然反应过来:“你觉得这是欠我的?你答应我可以杀了你,可我没能下手,你就决定把这只眼睛赔给我?”她急了,“我不要你的眼睛!你要后悔当年的事,就把姐姐还给我!”
华绍亭不说话,只按着她的手腕。裴欢说也说不通,自知他做什么决定都改变不了,干脆不再理他。
陈峰陪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不敢说话,车子开出兰坊,漫无目的。
“你想去哪儿?”
裴欢拿出手机,说了一家咖啡厅的名字:“敬姐找了我好久,今天去和她见个面。你们要觉得不合适,先去‘鸣鹤’等我吧,离这儿不远。”
陈峰回头请示华先生,华绍亭点头:“不用,一起去吧。”
地址在北区,市里有点堵车,等红灯的时候,裴欢看着窗外,终于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跟他谈一谈,回身和他说:“你别固执,我不在敬兰会混,不用跟我讲这个规矩。”
华绍亭笑了:“不全是因为这个。”
“还有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说:“眼睛最没用,人能看见的往往都不是真的。这么多人盼着我瞎了残了死了……哪能让他们失望呢。”
华绍亭一句话说得真真假假,说着说着还笑了,可他明明不是在开玩笑。
裴欢不做声。华绍亭拿着手套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车里突然很安静。
路口绿灯,司机尽职尽责往目的地开。
陈峰一直端坐在副驾驶位上,听了这话如坐针毡。他趁着车子发动的时候透过后视镜向后看,却突然对上华先生一双眼。
后边的人也正好抬眼看镜子。
那目光……明明一只眼睛都快看不见……
可是那瞬间,陈峰心里一跳,惊得差点没坐稳,硬是老老实实低头,再也不敢乱看了。
到了咖啡厅之后,敬姐堵在路上还没到。裴欢戴着墨镜系上围巾,把脸挡得很严实。华绍亭进去陪她坐坐,陈峰过去找老板谈要清场,被他拦下了:“你出去等着吧,今天不用。”
华绍亭要了杯大红袍,看她都进了包房里还不肯摘墨镜,笑着说:“我都忘了你是名人,今天要被拍下来,我算不算绯闻男主?”
裴欢也笑了,上下看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最近悠闲很多:“别逗了,报纸都下不了印厂,就得被阿峰追回来,你看你刚才把他吓得。”
他拉她的手要抱她,裴欢推开:“万一呢……我消失这么久,拍好的剧都停播了,早有各种猜测。”她给他倒好茶,“你坐一会儿,我去洗手间。”
华绍亭松开她,拿了本旅游杂志靠在沙发上看。
敬姐堵了半个小时的车,好不容易到了之后,拿着裴欢发的包房名一路找过来,最后推开门,里边只坐了个男人。
她有点莫名其妙,脱口就说:“哎,你是不是走错了?”
那人抬眼看了看她,慢悠悠地问:“裴欢的经纪人?”
敬姐这才想起来,上次她们在片场和盛铃起冲突,似乎就是这个人来过。然后她“哦”了一声,尴尬地解释:“那个……死丫头没跟我说有人陪她来,不好意思啊。”
华绍亭根本不再正眼看她,接着翻手里的杂志。
敬姐十几年各种场面都吃得开,哪受得了这样。她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啪地点上,这动静似乎让对面的男人微微皱眉,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停在她手里的烟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敬姐打量他,这男人……穿了件简单的浅灰色衬衫和大衣,斜靠着沙发扶手,脸色懒洋洋的还有点病态。他不怎么搭理人,可敬姐这么坐在他对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微妙的气场,敬姐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不由自主地有点慌。她故意掩饰想找点话题,清了清嗓子说:“你是裴欢的……嗯,家里人吗?怎么称呼?”
华绍亭慢慢翻过一页杂志,说:“华。”
这还真是言简意赅,一个字解决掉她所有问题。敬姐心里郁闷,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吐出一口烟找回点底气,想再开口。
华绍亭好像终于想起对面进来个人,抬眼看她说:“裴裴十八岁入行,那年就一直跟着你?”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姿势都没变,依旧半靠扶手拿着杂志,没有半点转过来和她平等对话的意思,姿态居高临下。
敬姐开始讨厌这种感觉,又被他那双眼盯着放不开。她第一次遇见这么尴尬的场面,从一开始就完全被动,她只能回答“是”,然后又陷入僵局。
就在敬姐愁眉苦脸一口一口吞云吐雾的时候,裴欢终于回来了。敬姐激动地要抱她,气氛总算能不这么干巴巴的了,没想到死丫头看着她手上的烟像没见过似的,“啊”的一声就叫出来。
敬姐吓了一跳:“你干吗?”
“烟掐了。”
“嘿,你管我呢!脾气见长啊,还没问你消失这么久干吗去了,你倒管起我来了!”敬姐嚷嚷,还没说完,裴欢抢过她的烟头给按灭了。
裴欢指指胸口的地方,小声补了一句:“他身体不好,不能闻烟味。”
身后的男人刚好抬头倒茶,看向敬姐,礼貌地点了下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直接就把烟盒和打火机一把塞进包里,再也不敢了。
华绍亭摇头说:“没事,你们聊。”
敬姐顿时有一种……被恩准平身的感觉。
裴欢和敬姐说了她之后隐退的事,工作全面停止,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欠了不少违约金,之后让公司直接去联系峰老板,他会帮忙处理。
敬姐听得无话可说,半天欲言又止,低声问她:“你和峰老板那边是什么关系?”
裴欢笑:“可靠的自己人,你别担心。”
敬姐几欲挽留她,虽然她早就知道裴欢没什么上进心,也不乐意和这圈子里的人交往过深,但两人毕竟多年感情,情同姐妹,这会儿裴欢坚持要离开,敬姐心里不好受。
裴欢劝她:“只是不工作了,又不是见不到,你一个电话我随时奉陪。”
“你和蒋少的事……”
“我和他离婚了,这事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公开,就别再说了。”裴欢按按她的手,看出敬姐的遗憾,“我们俩早晚会走这一步,都商量好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这阵子病了……回自己家里养了一阵。”
裴欢手上留下了很可怕的疤,敬姐看见一直没敢问,终于指了指示意她:“你的手……”
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尖叫和碎裂的声音,紧接着竟然传来几声枪响。整个咖啡厅似乎一下就乱了。
敬姐猛地站起来:“天啊!别告诉我外边拍电影呢。”
裴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突然,她回身看向华绍亭,他听着外边的动静,却还在翻他的杂志,眼睛都没离开上边的字,随口说了一句:“先坐下。”
裴欢听了这话就真的不动了,外边全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和人群失控的尖叫。敬姐脸都白了,催他们:“喂!快走啊!”
华绍亭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似乎拿出了全部的耐心跟她说:“你先坐下,别出去,你出去有用吗?”
敬姐愣了,咬咬牙坐下了。
裴欢似乎也不急,推推他的胳膊问:“你知道是谁?”
华绍亭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今天知道我出来到这里的人,就那么几个。”
裴欢看看门口提醒他:“外边可只有阿峰和两人。”
华绍亭“嗯”了一声,然后有点不耐烦地站起来说:“我这两年是让他们太闲了,出个门也不让人痛快……你们别动。”
门正对着他们中间那张桌子,两列沙发在门对面一左一右的位置。
华绍亭过去把门锁上了,刚刚收回手,眼看门上就被扫出一排窟窿,幸亏门对着桌子,敬姐和裴欢刚好隔开两端,不然两人已经被打成筛子。
敬姐腿一下就软了,脸上还强装镇定,除了拍戏装装样子,谁见过这种场面啊,她直接就滑倒在地上。裴欢示意敬姐千万别出声,她自己一咬牙站起来,低头顺着桌子冲到门旁边,贴在墙壁上。
她和华绍亭一左一右,中间是一扇被打烂了的木门。
外边的人不清楚里边的情况,一时僵持。华绍亭冲裴欢做了个嘘的动作,伸手握在门把手上。裴欢立刻示意敬姐到桌子下边去,敬姐挣扎着躲进去。
华绍亭几乎瞬间就把门拉开了,门从他那边打开,正好把裴欢挡在门后,枪口蓦然伸进来,本能地对着正前方一阵扫射,华绍亭迅速从门边伸手捏住对方的手腕。
乱七八糟的枪声混合着敬姐的尖叫,半分钟后一切尘埃落定。
裴欢心里怦怦直跳,听见房间里没动静了,门板已经完全被打烂。
她踹开眼前的东西,华绍亭靠着墙壁正在甩手上的血,她扑过去上下看他。
地上躺着闯入的人,看不出身份,整个胳膊扭曲成一个可怕的角度,枪口对着他自己,倒在地上抽搐,渐渐没了气。
华绍亭微微咳嗽,摇头说:“不是我的血,没事。”
裴欢松了一口气,回身过去扶敬姐。敬姐正失神地瘫坐在地上,盯着那人的惨状,看到血迹蔓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又开始惨叫。
华绍亭被她吵得有点头疼,冷下脸色看她,敬姐瞬间闭嘴。
裴欢当时被挡在门后,而敬姐却在桌子下,直接看到了这个男人是怎么把别人胳膊扭断,然后拧过枪扫过去的。
骨头碎裂的声音犹在耳畔,从头到尾,他眼睛里只有不耐烦和麻烦,似乎完全没觉得对方是个人。
敬姐越想他的眼神越害怕,不住地发抖。
裴欢把她扶起来安慰:“敬姐?你看看我,好了没事了……冷静点。”然后向着外边喊:“阿峰!”
陈峰肩上都是血,匆匆忙忙一路踉跄着冲进来,一把扶住华绍亭。
华绍亭甩开他的手,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巾擦掉溅上的血,然后才开口问他:“对方几个人?”
“四个……”
“就四个人,你带两个,这么晚过来?”
“先生先离开这里吧,我动作慢了,回去领罚……警方马上就过来封锁了。”陈峰拉过裴欢让她走,又把敬姐推出去。
华绍亭瞥他一眼,又看看地上的人,这才转身出去,拉着裴欢从后门离开。
他把裴欢护在怀里送上车,敬姐从另一侧车门上来,两辆车子飞速开走。陈峰在前边打电话叫人来善后,肩膀上的血透过衣服沾到座椅上,裴欢看不过去,翻出东西给他止血。
她压着他的伤口,心里后怕,低声提醒陈峰说:“华先生身边不能没人守着,今天这事,多危险。”
敬兰会的规矩一向分明,出了事,第一时间应该有人赶到先生这边来。这么多年,外边就四个人还能逼得华绍亭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事,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