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太年轻了,并不敢妄想华先生那张椅子。她有她说不出的苦闷,那仅仅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嫉妒。
可是华先生连让她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
华绍亭一个人没能走多远,到处都是平常天天见的样子,黑子还一动不动地蜷在箱子里冬眠,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还是绕回裴欢的房间门口。
她屋子的门都没锁,他一进去,里边冷冷清清。不过相比六年前,这次裴欢回来懂事多了,自己会收拾屋子,没闹得四处乱糟糟已经不错了。
当天她出门,只和他说要回经纪公司办事。其实也就这两天的事而已,可华绍亭想了一会儿,记不起那天早晨起来,他们到底还说过什么。好像什么都没说。
每一次裴欢不告而别的时候,他都来不及再说什么。
华绍亭到柜子上去找相册,厚厚的好几本。当年还是习惯于冲洗照片的时代,他把所有的画面都留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还不食人间苦,倚门回首嗅青梅,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人间最美不过如此。
可是人总会长大的,华绍亭早就明白,只是他实在舍不得。
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慢慢地笑,看见的是十几岁的裴欢,想起来的却是他自己。前半生,人人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但他毕竟命长。后来唯一的养父安然过世,临走的时候把一大家子人都交到他手上,他从此就带着这些人混到今天。作为他们的华先生,站在制高点上,钱权名利,男人这一生能够追求的东西他一样都不缺。
可惜谁能明白呢,到最后他就剩下这么几本相册,是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六年前华绍亭大病,会里还有几位退下来的叔叔,看不过去过来劝他,都说华先生英明一世,没有必要留下软肋给自己找麻烦。
但他喜欢这根软肋。
当一个人连死亡都熟视无睹之后,还能有一个牵挂,多么难得。
他带着那几本相册出去,把裴欢的房门关上。
沐城快开春了,但天气预报很准,一到夜里还是下了雪。
华绍亭抬头看看,估计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他很快不再停留,把那几本相册抱在怀里往回走。
长廊尽头的暗影里有人一直没有离开。
顾琳看到他还是去了裴欢房间里,看到他最终拿回那几本相册。她迎着满院的风雪看着他,等着他,最终红了眼睛。
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到白天的时候,全城银装素裹,在一年最后的日子里,纷纷扬扬,连续下了三天才停。
三天后,千里之外,靠海的叶城刚刚天亮。
一辆车急速停在第二医院门口,车上下来的女人明显一夜未睡,她满脸焦急,抱着孩子冲进医院急诊室。
早上刚过六点,路上甚至还没有行人,可是急诊室里永远挤满了人,有人喝酒打架被砍伤胳膊,晕晕乎乎堵住门口嚷嚷,还有人突发高烧被带走隔离。
形形色色,人间百态。
裴欢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推开门口闹事的人,抱着笙笙直接扑到分诊台前求他们帮忙。值班大夫一看是抱孩子来的就犯愁,一般没什么事,都是年轻家长大惊小怪,于是他满脸不耐烦地问:“小孩怎么了?发烧还是拉肚子?”
“心脏病突发。”裴欢松开手,怀里的孩子嘴唇发紫,整个人憋得喘不过气,揪着胸口的衣服动不了,她急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我们刚到叶城,路上突然发作的……我没带她平时用的药,所以……”
她还没说完,值班大夫脸色凝重起来,跑出去喊人。
裴欢看着他们把笙笙推走,精神一放松,整个人都软倒在椅子上。
这一路辗转了多个城市,最后来到最北端的叶城,她们都没时间好好休息。笙笙太懂事,问她也从来不说累。裴欢有时候顾不上那么多,天气又冷,没想到最后还是诱发了孩子的病。
裴欢后悔不已,咬着牙祈祷笙笙千万不要有事。过了一会儿,大夫出来问她:“你是她妈妈?”
裴欢站起来点头:“她怎么样了?”
大夫皱着眉头说:“这次没事,里边吸氧呢。对了,你有没有病史?”
裴欢愣了一下摇头:“我没有,但是她……”
“哦,父亲有是吧?那从孩子生下来就知道她的情况了吧?不能拖了啊,这次虽然没事,但从她发病的症状看情况不太乐观,你们好好考虑下,一会儿先去问床位,安排住院吧。”
裴欢心里更着急,先答应下来,拿着一大堆单子跑去交费。最后她回来看笙笙,孩子吸着氧脸色已经好多了,伸出手要她抱。
她弯下身抱抱她,亲亲她的小脸,小声告诉她别害怕,还要再等一会儿。笙笙答应了,乖乖地躺在床上看她。
裴欢陪了她一会儿,听见外边人渐渐多了,出去问床位的问题。
这里是叶城的第二市立医院,虽然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但是看病的人一点都不少,尤其各大医院最稀缺的资源就是床位,现在她们突然要住院,找个床位难于登天。
裴欢跟着负责住院床位的护士长磨来磨去,好话说尽,对方怎么也不肯松口,这种事并非完全没办法,可是她们刚刚来到叶城,人生地不熟,什么人脉背景全都没有。裴欢只能拼命拿孩子太可怜这些话来求情,对方天天见这种情况,比她们惨的多得是,毫不动容。
她真是急得没有办法,硬是跟着护士长不肯走,对方也没办法:“你不是本地人吧,一个人带孩子来的?要不你再去其他医院问问吧,这里确实安排不开,你看那边楼道里都躺了多少人了。”
“我们刚到这儿,完全不熟,花时间找医院,万一路上孩子再发病……”裴欢实在不敢想。
她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当年再惨再苦好歹是她一个人,凑合着忍忍总能过来,但如今她有了笙笙,什么脸面都不要了,可是她想求人却无处求。
笙笙不是普通的病,耗不起时间。裴欢真被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忽然身后有人走过来,犹豫着拍拍她的肩膀。
裴欢勉强转过身,对方是个完全没见过的男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一件类似睡衣的格子绒衣。他盯着她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呃……那个,我觉得你很像,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
裴欢突然明白了,慌乱地低下头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一下就确定了,笑呵呵地说:“啊呀我觉得你就是!你肯定是裴欢,你演过的戏我每部都看过不会认错的!我可是你的铁杆影迷啊!我没带本,要不你在我衣服上签个名吧?”
裴欢哪有时间应付他,又气又急,使劲示意他小点声,又翻出墨镜戴上,转身就走。结果这人不依不饶,一路跟着她说:“我明白我明白,报纸上说你被封杀雪藏了,估计不会再出来。我知道你有难处,不然你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我一直特别喜欢你的戏,没恶意的,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名?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裴欢急了:“都说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前一阵那个剧《不见的时光》,我等了好几个星期,可是它停播了,说你得罪人……我不信!你肯定是有难处对不对?”他挠挠头发,突然挡着裴欢说,“哦,你家里有病人想找床位?我妈以前是这里的护士,认识人可以通融下……我帮你去找她们问问吧。”
裴欢只好停下看他,低声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帮忙,她这就去取钱答谢他。这人呆呆地摇头说:“啊?我不要钱啊。你先等等,我去问,等办好了你帮我签个名,我就想要签名!”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裴欢得知这人叫沈铭。幸亏遇上沈铭好心帮忙,托他家里人的关系,总算帮笙笙挤了一个床位出来,第一天暂时只能留在楼道里。如今这种情况,想住院的人这么多,能够先住下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妈妈也在第二医院住院,就在楼上的病房里。
“我爸走得早,我妈退休之后就得了老年痴呆,再加上脑血栓……我最近只能家里医院两边跑了。”
沈铭抱着个保温桶下楼来看裴欢,他这人特别老实,裴欢怎么感谢要给他钱他都不肯要。最后裴欢没办法,去借笔给他签名。他拿到后特别高兴,真心实意地当宝贝一样收好。随后裴欢陪着笙笙开始接受一系列检查,抽血的时候,沈铭看小孩害怕,还帮裴欢哄孩子。
沈铭的妈妈时常来住院,导致医院里的护士都认识他,经常过来跟他开玩笑。幸亏裴欢不化妆,这几天一路折腾,憔悴得不像样,都没人看出她是谁。她央求沈铭别声张,沈铭还真的就不乱说了。
到了晚上,裴欢给笙笙喂完饭,累得动也不动了,她一整天什么都没顾上吃,硬撑着。医院楼道里人来人往,声音太吵,她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哄睡着。
裴欢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饮水机就在楼道另一头,但她连起身走过去的力气都没了。连续几天出逃带来的担心,笙笙突然发病的紧张再加上疲惫,让她一安静下来整个人都像散了架。
她犹豫着想休息五分钟就去倒杯水,今天她不敢离开笙笙,连下楼买饭的时间也没有,反正急得没时间觉得饿了,先忍过去,等到明天笙笙能进病房里就能好一点。
她正这么想着,沈铭又抱了什么东西来找她。裴欢看了眼时间,都过九点了,楼道两侧的病人大都睡了,家属们也都不说话,坐在一边看报纸。
她轻声示意他过来坐,沈铭总算在他那件睡衣外边披上外套了,顺手递给裴欢一份盒饭,四四方方的三素一荤,还带着热气。他小声笑着说:“对街小超市买来的,我每天晚上陪床都只能吃这个,正好给你带了一份。”
他坐在裴欢身边,看她拿着盒饭不动,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呃……你是不是吃不惯啊?你们明星可不一样,要不……”
裴欢打断他:“不是,我不是什么明星,那就是个工作。”她打开盒饭盖子,一阵一阵香气涌上来,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饿过劲了,瞬间难过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又和沈铭说,“谢谢你,真的。”
她拿着筷子和他一起坐在墙边吃饭,热腾腾的东西吃下去人总算有点力气了,她去给两人都接了一杯热咖啡,拿在手里,暖暖的舒服很多。
沈铭看看笙笙,又看了看裴欢,压低声音和她聊天,说:“孩子像你,肯定是你女儿……八卦杂志真不靠谱,还说你嫁入豪门了呢。”
裴欢笑着摇头说:“别信那些了,你看我就是个普通人,要不是你,今天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沈铭似乎一直想问,但怕她不好说,支吾半天说:“我就是好奇,哎,想问问……孩子的爸爸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带着她来了,而且你不是住在沐城吗?”
裴欢盯着咖啡沉默,不说话。沈铭就紧张了,赶紧摆手:“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要是隐私就算了。”
她叹气,停了一会儿摇头说:“这是我女儿,我带她一路开车来的,刚到她就发病了,没办法……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不会再回去工作了吗?”
“不了,走一步算一步,孩子经不起折腾,暂时就先留在叶城这里吧,之后想办法去找个住处,再随便找份普通工作。”裴欢说着说着像是想开了,看沈铭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拍他,“好了,别老觉得我是个什么明星了,我没有家,也没有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相依为命,之后还得想办法过日子,现在交完住院押金之后剩的钱,估计都不够我租房子了。”
她摊手示意她真的连普通人都比不上,正好看到笙笙翻身,她过去给她重新盖好被子,沈铭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等到她坐回来才嗫嚅着说:“那个……其实我家里有地方,但可能不太合适……如果你之后实在没办法,可以先和孩子住到我那边。”
裴欢没接话,这人呆呆的确实没什么心眼,她还不至于怀疑他另有所图,但毕竟萍水相逢,她想了想摇头说:“不用,你已经帮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答谢你。”
沈铭慌忙摆手,又小声说:“我真的不是坏人,不信你去问问,医院里的人都认识我妈。我家就在红叶街,哦,你不知道,这里路口左转,再过去两个红绿灯就是了,离第二医院很近啊,就十分钟的路。我爸留下来的小阁楼,我们后来在一层开了个书店,也没什么生意,瞎盯着玩而已……楼上二层三层都能住,就我和我妈。她还总是住院,几乎全空着了。”
“那你怎么不租出去?我看这里算市区,不错的位置,叶城房价这么高,应该能租出不错的价位。”
沈铭有点无奈,指指楼上说:“你没照顾过老年痴呆的病人,住院费多贵呢,如果情况好一点,我还是接她回去住的,但她一会儿明白一会儿不明白。我试过租了几个月,房客都被她骂走了,她糊涂起来什么事都闹,人家花钱租房子,谁受得了啊。就为这个……我女朋友都跟我吹了。”
裴欢觉得他也不容易,安慰他说:“你很孝顺,你妈妈心里肯定明白。”
他又习惯性地挠头,准备上楼去,临走让她再想想,如果能接受的话可以和他说:“反正我妈最近都得住院,我平常守在这里,店里缺人,家里也空着。”
裴欢答应下来说再想想,她一个人靠着墙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笙笙突然轻声喊她。她一下就坐起来了,急忙过去看她脸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孩子摇头,又伸手要抱她。她低下身,让笙笙贴着她的脸。
笙笙小声地说:“妈妈是不是没有地方睡觉,来笙笙床上睡好不好?”
裴欢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可是不敢让孩子看见,她抬手抹了,拍着她安慰:“笙笙是妈妈的宝贝,妈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宝贝健健康康的。”
笙笙小声呜咽,抱着她的脖子使劲怪自己生病不好,说都是她的错。裴欢忍着眼泪,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她好好休息养病:“听话,先睡觉,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她一直拍着她,终于看笙笙闭上眼,伸手给她擦干眼泪,轻声说:“以后我们都不能哭。”
这是人必须经历的成长,退去虚名浮华之后,必须要面对生活。
裴欢走到如今并不怪谁,她到底还是兰坊中长大的人,事到如今她再回忆,虽然讽刺,但她不得不承认,华绍亭教会了她那么多事,那些成为强者所必经的一切,让她在最不好的时候都能咬牙熬过去,让她知道人必须坚强地活。
她其实累到闭上眼就能浑浑噩噩睡过去,但必须守着笙笙。
她有她的坚持,放弃的人才是弱者,兰坊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弱者。
一个星期之后,裴欢带笙笙出院。孩子的病基本检查清楚,保守治疗的意义不大,尽量维持让她不要再发病,其余的事就是准备之后要进行手术了。
裴欢以前没考虑过钱的事,到了叶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终究明白什么事都要用钱。尤其做手术除了她们的意愿,还有手术费的问题。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为了五万块钱发愁,但这确实是事实,人的起起落落没法预料。
沈铭看她着急,只好先劝:“先在叶城安顿下来再说,总会有办法。”
她也只能这样了,给笙笙穿好外衣带她走。街道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商场里都放着拜年的音乐,马上就要除夕,起码先过了这个春节再说。
裴欢在笙笙出院前就考虑过好几天,形势逼人,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接受沈铭的帮助,暂时先住到他家,毕竟他家离医院近,什么都方便。裴欢和他约定好:“我白天可以帮你看店,当做是房租。”
沈铭很高兴,回去收拾了一下。他和妈妈的房间原本在二层,他就把三层的房间打扫出来给裴欢和笙笙住。
裴欢抱着笙笙,跟他一路走过去,果然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临街的一栋老式小阁楼,虽然很旧,空间也小,但很有生活气息。
一层是个小书店,顺着木头楼梯向上走就是住的地方,家里人的东西放得满满的,一看就是普通人家,格外温馨。
她心里莫名暖暖的,看了看房间和沈铭说:“真羡慕你。”
他还在不好意思,顺手收拾东西说:“房子太旧了,有什么羡慕的?你就别笑我啦,你是见过豪宅的人,暂时艰难而已。”
裴欢被他逗笑了,想想过去。兰坊有太多历史,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磨出厚重感,虽然那是她长大的地方,但回忆里那条街总是幽幽暗暗。然后就是南楼,蒋家名门望族,闹市之中藏着深宅大院。那六年里,她在南楼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主人,只有她自己明白,冷暖自知。那些华丽的水晶灯,到了夜里还是一样毫无用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沈铭这么普通的人家,简单自由的生活环境,她没来由地一阵艳羡。
裴欢把笙笙安顿好,推开窗户向楼下看,叶城的街道上人也很多,尤其要过年了,入眼都是灯笼福字。她心情不错,刚好沈铭说他妈妈很讲究习俗,要去买春联和剪纸。
“我和你去吧。远吗?”
“不远,就在后边,有个市场卖这些的。”
裴欢怕人多,决定让笙笙留在家里,给她打开电视看。笙笙特别听话,她也放心,于是穿上外衣和沈铭一起出去走走。
他们顺着街道散步,裴欢当时开来的那辆车是蒋家的,目标太明显,为了防止被人查出来,她只好把车停在市区另一端的露天车库里,不敢再去动。
叶城是靠海的城市,所以空气明显比沐城要湿润很多,时间一长人的皮肤都变好了。裴欢深深吸了口气,向四周看看说:“果然是经济中心啊,我们那里只是比较有历史而已。”
沈铭有点向往:“唉,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沐城呢。”
“没什么可逛的,我想想……有座城楼,还有几条特别老的街保留下来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吧。”裴欢这几天已经不戴墨镜了,只围一条长围巾,挡住一部分脸,没人再认出来。娱乐圈就是个吃青春饭的地方,新人层出不穷,女艺人更是想尽办法博曝光率。她一个要过气的小明星,停止工作离开,没几个月就彻底被人淡忘了。
如今的裴欢不化妆走在路上,谁也不会去特别注意。她从此就要淡入人群之中,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单身妈妈,独自一人带着孩子。
叶城的夜景极其好看,他们出来的时候赶上黄昏时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但是路灯都亮起来了,整座城市霓虹初起,渐渐蜿蜒出无数条金色的脉络。
沈铭带着她抄近路,拐进一条小巷子,路虽然很窄,但是很热闹,两侧还有推着车的小商贩。他们经过卖水果的摊子,裴欢去给笙笙挑橘子,她买完塞给沈铭先吃,最后她和沈铭一人一个,边剥边走。
裴欢看他又开始紧张,笑他:“你不让我谢你,那你也别在我面前这么见外,就当是朋友,紧张什么?”
沈铭特别高兴,一口吃掉半个橘子说:“你你你……你不懂,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啊!”
裴欢乐得直不起腰,从来没想过这种称号也能扣在自己身上,捂着围巾做了个特别丑的鬼脸说:“那这样呢?还女神吗?你看我不化妆多难看啊!”
她有时候都忍受不了自己,这段时间留守在医院,邋遢程度让人目不忍视。
沈铭满嘴都是橘子,傻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咽下去,差点噎着,他特肯定地说:“好看,真的好看,我觉得你不化妆也好看!”
裴欢不和他闹了,一路往前走:“好看不好看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铭追过去带路,沿途又买了点水果带给妈妈,裴欢帮着他挑。
家长里短的环境里,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他问她:“一看你就是着急出来的,什么都没带,一会儿去超市看看吧?我这还有钱,正好我也要买东西。”
裴欢示意他不用:“我自己买就行了。”
两人又去市场里挑了一副大红的春联和剪纸。沈铭说笙笙喜欢路上的灯笼,又给她买了两个带回去。
最后两人去超市买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里的时候,笙笙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裴欢把她抱起来,怕她着凉,摸了摸她的小手,还好是暖呼呼的。她心里一阵柔软,亲亲孩子。笙笙揉着眼睛醒过来,扑到她怀里撒娇。
她给笙笙看大红灯笼,孩子果然特别喜欢,蹦下地举着玩。灯笼是传统老式的纸灯笼,笙笙想要点亮,需要放上一小截蜡烛。沈铭和裴欢只好去楼下找,拿来给孩子弄好,又帮她点上。三个人聚在一起看灯笼,有说有笑,小阁楼里总算有点过年的气氛了。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笙笙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笑了,举起灯笼趴在窗口往下看:“妈妈!沈叔叔!快来看!”
一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大家纷纷捂住耳朵。裴欢抱紧笙笙,小孩觉得好玩一直跟着叫,裴欢怕她太激动发病,哄了一会儿,把窗户关上,终于不再那么吵,她抱着她继续看。
以前笙笙还留在惠生的时候,每到过年的时候裴欢也会去陪她,但是孤儿院里再热闹也比不上外边,今年她明显特别高兴。
要不是沈铭,她们母女现在只能找个小旅馆暂时栖身,哪还有心思过春节。
裴欢感激他,回身却看到沈铭正铺开春联准备出去贴。裴欢把笙笙放下来,让她自己拿着灯笼玩,然后过去帮忙。
门口聚了很多人在放鞭炮,还有礼花,嗖的一声蹿上天,满城绚烂。
裴欢捂着耳朵,她跺脚离远一点看看,门边上大红的春联很快贴好,家家户户都在做同样的事。
两座城,同样的春节。
马上就是除夕,兰坊里也都开始放炮。
家里有孩子的院子都热闹起来,全都带出来玩,这条街平常神神秘秘的,每年只有到这时候才显得格外生动。
唯独最里边的海棠阁,比平日更安静。
顾琳守着院子,陈峰不见人影,只有他弟弟陈屿,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两个小孩一起闹,没心没肺地拿二踢脚过来招呼她,被顾琳骂跑了。
有人搬了烟花跑过去,路过海棠阁门口看见她,都觉得好奇:“大堂主,不跟我们玩玩去?”
“今天还有事。”
人渐渐都走了,长廊左右恢复平静,顾琳回身往院子里看,隋远他们还是没出来。
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贴春联准备过节了,华先生却悄无声息地在里边做眼部手术。
又过了一个小时,眼科医生出来,紧接着隋远也出来了,几个人脸色都不好。
顾琳过去拉着隋远问:“怎么样?”
“不行,他左眼视力估计无法恢复。我们尽力了,但当时是子弹造成的外伤,时间长了累及黄斑区,不好恢复。”
两人彼此无话,海棠阁里的气氛让人觉得格外压抑。而不远处完全就是另一番天地了,街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声,热热闹闹。
顾琳说:“我进去看看他。”
隋远拦下她:“算了,华先生不需要人安慰。”
“不是安慰,是要过节了,总得问一声除夕怎么过。”
隋远往外看,孩子们聚在一起开始放礼花,五颜六色,照亮了半边天。
他拉着顾琳往外走,低声说:“他哪还有心思过节。”
顾琳在冷风里守了这么久,知道这个结果心里也不舒服。她没空和他争,被他拉着走,低声问他:“隋远?”
他叹气说:“看里边那位我就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你说他好不容易和命争和人斗都赢了,算计到如今,什么都有了又能怎么样?”他忽然握紧顾琳的手,“我比他幸运多了,喜欢的人还能和我一起过年。顾琳,我有话和你说。”
她看他的表情哪能不懂,故意冷下脸推开他:“隋远,别说不该说的,都是兰坊里的人,各有各的位置,照顾好先生最重要。”
隋远不知道今天受了什么刺激,看见华先生的样子心里不好受,这注定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和过去那些年一样。
他们都不知道华先生这次要等几个六年,而他还能等几个六年?
这些连隋远都无法保证,所以他觉得有些话,要说就一定要说明白,否则很可能将来想说的时候,物是人非,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琳走得飞快,隋远还是追了上去,他挡在她面前,拿出全部勇气和她说:“顾琳,我是真的喜欢你。”
除夕那天沐城的温度总算有所回升。
华绍亭眼睛上还挡着纱布,但心情还不错,他一直带着笑站在窗边,从顾琳进来开始,就一直看她。
终于,大堂主绷不住了,和他说:“华先生有话就说吧。”
华绍亭摇头:“不敢,怕隋大夫杀人灭口,我的命在他手里。”
顾琳低头不说话。
华绍亭冲她招手,她走过去,他就上下看看她,忽然说:“不怪我,是陈屿那个没脑子的,大清早见人就说,昨晚看到你和隋远一起回去。”
顾琳气得发誓要把那家伙碎尸万段,嘴上还特别平静地回答:“先生别听那浑蛋胡说八道。”
“嗯,我没别的事。”华绍亭示意她别紧张,然后又说,“就想问问,后来呢?”
顾琳又气又想笑,半天才坦白地说:“没和他一起回去,就是一起走出海棠阁而已,半路上他说喜欢我。”
华绍亭捂着眼睛靠在窗台上,不和她开玩笑了,格外认真地说:“隋远跟我提过,他要是和你说了,就肯定是真心话。”
顾琳点头,收拾他桌上的文件,故意避开他的眼睛,很不好意思似的小声说:“既然先生都觉得他人好,那就这样吧。”
她说得越模糊才越像。华先生就希望她能答应隋远,她看得出来。
华绍亭听到顾琳差不多是默许了,并没有太高兴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感慨地说:“都这么大了,你们的事自己去想吧。”
顾琳想起昨天晚上长廊之下,烟花灿烂,满城花火,她最终给了隋远一个模棱两可的吻。那可真是个傻子,明明也大她那么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顾琳并不清楚自己当时有多少真心……她后来一个人回去辗转反侧,第一次失眠。
她扪心自问,只能说她不全是为了收买和拉拢他。
如今,顾琳边想边无所谓地笑,背对华先生帮他收拾东西,逼着自己放软声音,让他放心:“先生就别逗我们了,要不我不敢和他一起来了。”
“说话都向着他了,我白带你六年,他捡个现成便宜还老气我。”
话刚说完,隋远就不请自来,手插着兜晃悠进来,要来看华绍亭的眼睛。他刚一抬头,就发现顾琳也在屋里。
三个人全都沉默了,顾琳率先不好意思,退到门边上守着,不看他们。
隋远满心欢喜,还想和她打个招呼也没成功。他一扭头就被华绍亭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你……别这么看我,我直发毛。”
窗边坐着的男人笑容格外有深意。
隋远恨不得揪出昨晚那些大嘴巴的人,华绍亭一无聊就来关心这种新鲜事,明显取悦到了他,隋远心里更恼火。
“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管好自己吧。三小姐有消息了吗?”隋远一边给他滴药一边问。华绍亭摇头,口气平淡地说:“找不到就继续找。”
“她应该是开着蒋家的车走的吧?这样好找。”隋远想了又想,提醒他。
“我知道,但这也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关键她这次离开沐城了。”
“那要找不到了呢?”
华绍亭左眼还被挡着,忽然定定地看隋远。隋远一下不再说了,低声劝他:“行了,我的意思是让你想开点。”
他半仰头换药,淡淡地说:“找不到就一直找,十年,二十年,找到我死那天。顾琳,你也听着,出去告诉他们,谁要是不想找了,就让他们长本事来弄死我。我活着一天,就找一天,这是命令,懂吗?”
“是,华先生。”
最后华绍亭突然留下隋远,说有事要问,让顾琳先出去。
“我问你,女人剖腹产留下的疤和……阑尾炎手术留下的,有什么区别?”
隋远顺势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有点尴尬地问他:“呃,你问这个干吗?你让谁去剖腹产了?”
华绍亭懒得和他解释:“你就比画一下位置。”
隋远一脸莫名其妙,示意给他看。华绍亭皱眉说:“那裴裴就真的生过孩子,我怀疑过那道疤,她说是阑尾炎,不让我问。”
“喂,一个在右边一个在中间,你可真是没有常识啊!”
华绍亭口气冷淡地和他说:“我的常识还没必要用到这方面。”
隋远很快想到他能看见裴欢身上这道疤显然是在床上,于是他的表情十分不自然,骂他“老流氓”。华绍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隋大夫,专业一点。”
“剖腹产好,妈妈不受罪。”隋远不搭理他,找了句话来安慰。华绍亭却摇头说:“得了,我还不了解她吗,就像这次,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就这么跑到外边去,又不敢取账户里的钱,她怎么生活?”
隋远自知他对三小姐就是操心的命,劝他也没用。他无奈地探头出去看了看,回身问他:“丽婶带着孙子去前厅包饺子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华绍亭把手串绕起来,抬头往外看,刚好有人放了一大朵烟花,照得人人脸上一片暖红。
欢欢喜喜,才是除夕。
他笑笑说:“走吧。”
除夕夜守岁,全城不眠,灯火辉煌。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晚没有城市地域的隔阂,所有人都要尊重一样的习俗。
叶城小阁楼里,厨房里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