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夫人新家的地址并未和会里的人公开,私下里也不肯让陈屿安排人过去守着。
她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等到敬兰会的人都回去了,她才换了衣服去医院。
狡兔三窟,何况是华先生。他自然知道当退则退,但他想退没有那么容易,干脆就让自己死得干净。
裴欢心里也替华绍亭难受,对外发讣告这些事,都是他一个病危的人执意交代下来的。华绍亭不是一个会放手的人,只是觉得累了,可到最后还在操心,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人已经起不来,就拖着一口气。
“老会长的恩情我报答完了,二十年足够了。往后敬兰会是好是坏,那是陈家人自己的事。”他当时躺在病床上,刚刚能说话。
华绍亭中了两枪,幸而当时陈屿情绪太激动,根本没时间瞄准,伤处都不是要害,最严重的还是他自己的病。
隋远还是没能离开,受不了良心谴责,坚持要留下继续跟进华绍亭的治疗。
华先生用自己的葬礼避开所有人的眼目,暗中进了私立医院。隋远几天不眠不休,放手赌了一把,终于救回他。但他当时给华绍亭换了药,让他误服控制精神的药物氯氮平,加重了心衰的症状,恶果已经无法挽回。
如今,华绍亭自己心脏的各项机能衰竭,他必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风险远比之前更大,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裴欢作为华绍亭的家属为手术签了字,甚至没和他过多商量。
隋远看到裴欢回来了,指指对面和她说:“他马上要进重症监护病房,之后家属就不能探望了。明天一早的手术,你有什么话……抓紧时间和他说吧。”
裴欢赶到病房里,笙笙正抱着一个小兔子的玩具趴在他床边上说话,一回身看见裴欢直扑过来。
裴欢牵着她,让她安静点别吵到华绍亭,然后把她交给隋远,关上门进去看他。
华绍亭躺着,精神似乎还不错,虽然说话很困难,但比起前两天来,她已经很知足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告诉他:“兰坊那边没事,都按你的话交代的,大家以为你不在了,挨个找我来哭了一场。”她又笑笑说,“放心吧,华先生余威尚在呢,你的宝贝谁也不敢碰,我让他们都搬去新家了,谁清楚你架子上那堆东西啊,我又不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陈峰说的古董是什么。”
华绍亭抬手指指她,往她衣服里探。裴欢没明白他要做什么,最后突然反应过来,按在腰上惊讶地问他:“你是说这条链子?”
他点头,开口说:“那些翡翠,还有白奇楠……最要紧的是百年沉水的白奇楠,只有这么几颗了。”
沉香本来就是其貌不扬的东西,看上去就像糟木头,而她腰链上那些质地更奇特,非常软。裴欢一直以为那些翡翠非常贵重,根本没留心配的木头珠子。
从十八岁到现在,其间裴欢险些把它给扔了,从未细心保管。如今得知真相,一想到自己戴的是整个敬兰会的命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想要摘下来。
华绍亭笑了,压下她的手:“瞧把你吓的,没事。”
她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整理他的枕头让他能躺舒服一点,又小声说:“这么多年隋远一直在帮你找心脏配型,总算没白费。明早就要手术了,华绍亭,我什么事都依着你去办了,最后这件你得听我的,还有我和笙笙呢,你绝对……绝对不许……”
他逗她,让她别紧张:“现在夫人做主,我哪敢不听。”
裴欢紧紧握着他的手。华绍亭歇了一会儿,又和她说:“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了,毕竟我有可能出不来,再瞒下去怕你怪我。”他示意她离近一点,轻声说,“阿熙就在西苑。”
裴欢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问:“她是不是连我都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见我?”
“重度精神分裂。我不敢带你去,怕她看见你情绪太激动反而更不好。”华绍亭坦然承认,“是我当年逼问她造成的……因为当年强迫你去医院引产的事,是阿熙派人做的。”
裴欢背过身强忍下难过,确实想到过,前后串联起来,能够接触华先生身边的亲信,并且知道他不想要孩子敢擅自做主的人,只有这么几个。
何况,那件事一定因为牵连到了裴欢至亲的人,华绍亭才不肯说,宁可瞒下六年。
裴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哭,怕引起华绍亭情绪不稳,安慰他说:“我知道你为我好。”她冷静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阿熙为什么这么做?我都不知道她恨我,她总是有话也不说,从来都自己藏着。”
华绍亭抬手揉揉她的脸颊,让她坚强一点:“那是你亲姐姐,你肯定受不了,可我怕明天出不来,这些话就没人告诉你了。”他说一会儿缓一会儿,慢慢把全部的事情都坦白,“裴裴,确实也有我的问题,她是怪我偏心。”
这件事一度是兰坊的最高机密,除了华先生和隋远,没有其他人清楚真相。
到手术之前,华绍亭才终于肯松口。
当年他态度很强硬,从裴欢怀孕之后就一直想劝她放弃。但后来裴欢赌气离家出走,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哪还狠得下心,何况他本身就拗不过她,自己也舍不得孩子,直到裴欢怀孕四个月,再有什么想法都晚了。
谁也没想到裴熙利用了这一点。
裴熙小时候受过刺激,多年自闭,可她一心爱慕华绍亭。原本姐妹俩还都相安无事,渐渐大了,华绍亭只宠着裴欢一个人,到最后裴欢甚至搬去和他一起住了。明明两人是亲姐妹,裴熙被冷落,越想越钻牛角尖,觉得华绍亭偏心,把嫉妒和恨意转嫁到妹妹身上,恨到骨子里。
裴熙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想事情简单疯狂,她眼看妹妹怀孕,自知再也没有机会,竟然借着华绍亭养病的时候,擅自做主去和他身边的亲信做交易,让他们绑走裴欢。
她把一切都伪装成华先生要处理掉孩子的样子,就算有什么意外,裴欢也注定恨死华绍亭了,不会再回兰坊。
而后东窗事发,华绍亭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看到的就是蒋维成故意留下的惨状,他真的以为那个孩子没有了,而裴欢受尽折磨恨死自己,华绍亭为此病重,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放裴欢离开兰坊。
这些都是往事了,华绍亭现在可以说得很平淡,可是如果没有这一切,他们都不用浪费六年时间。
裴欢听着听着还是没忍住眼泪,她不知道这些年华绍亭是怎么过来的,那条街上每个人心里都有鬼。
人心善变和天灾莫测比起来,前者更让人无法接受。
那是她唯一的姐姐,却因为嫉妒做出这样的事,何况别人。
华绍亭从来不让裴欢知道这些阴暗面,希望她无忧无虑,一辈子只做他的小女孩。可惜他们毕竟都是兰坊里的人,因为嫉妒,就能毁了三个人。
裴欢擦着眼泪问他:“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六年?如果肯早点让我回去……”她说不下去。
华绍亭摇头,指指自己周围那堆仪器,苦笑着解释:“我那会儿病得也和现在差不多了,隋远没把握,我是想六年后你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到那时候你再恨再难过,只要我死,你就能放下了。”
六年前华绍亭病危,活到那一步,他真的想过要放手,可他终究没有死。多年消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也有放不下的人。
他慢慢地说:“既然舍不得,那我就不择手段,逼也要把你逼回来。只要阿熙还在,你早晚要回来。”
裴欢的眼泪流得更凶。他最见不得她哭,可他也最容易让她哭:“你就是这样,总帮我安排好一切……你都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华绍亭看她哭得伤心,无奈地摇头:“裴裴,要想我好受一点你就别哭。”他向她张开手,“好了,一会儿让笙笙看见你哭得比她还难看,多丢人。过来,让我抱抱。”
裴欢又哭又笑,总算擦干净脸弯下身环住他。她真是没办法,这辈子她斗不过他,只能闷着声音说:“哥哥,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不在……我可怎么办?”
裴欢不敢告诉他,告别仪式上她看着那些人哭,害怕得不敢去和他们说话,她怕她一开口,那个场面就会成真。
她不敢想万一,如果有万一,她一天也活不下去。
裴欢听着华绍亭的呼吸声还算平稳,心里慢慢安静下来,闭上眼睛靠在他颈侧,过了一会儿小声说:“不许再说话,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第二天华绍亭被推进手术室,他脸色很不好,整个人近乎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被人推走。裴欢心里难受,但脸上不能露出来,掩饰好了不让他担心。
隋远不放心她,特意挤出时间再和她说两句话:“我一定尽全力。”
裴欢已经很疲惫了,之前被顾琳打到肋骨骨折,但华绍亭病危,她有事也都自己忍下来,不肯告诉他。前几天刚恢复,回去面对敬兰会的人,现在又要守着华绍亭做手术。
裴欢靠着墙壁长出一口气,示意自己没事:“我知道。如果你也做不到,那就没人能救他了。”
隋远看看她说:“他过去和我交代过,如果哪天他不在了,留给你一笔遗产,西苑的事得让你知道。”
裴欢点头:“他和我说了。”她看看窗外,“我想过,之后还是把阿熙接出来吧,找一家疗养院,再具体看看她的情况。”
隋远没什么意见,想想又说:“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他的意思是,那笔钱……足够你后半生无忧的一笔钱,密码是阿熙在西苑的门牌号,你去了就知道。他把东西都留给你了,如果他有万一,敬兰会的人也不敢找你麻烦。”
裴欢并不意外,知道华绍亭早把一切都想好了,他天生就是做决定的人,一切都要在他掌握之中,否则老会长当年也不会选中他。
她恨恨地有些赌气,抬头看着隋远说:“他想死没那么容易,拿钱就想封口?”
隋远笑了:“这才是三小姐。”
华绍亭的病情很复杂,心肺功能都已经衰竭,手术时间很长,将近十个小时的等待,还是没有消息。
裴欢去把笙笙接回来了,孩子也知道华绍亭今天做手术,不吵不闹格外安静,自己坐在椅子上,好像还在想事。
裴欢起初紧张得坐不住,时间久了,她等得已经麻木,如今除了听天由命没别的办法。
天已经黑了,从早到晚,走廊里最终就剩下她和笙笙。
里边的人是全城讳莫如深的华先生,他身居高位,曾经前呼后拥,想随便走走都不容易,但最后他却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做人难就难在曾经巅峰还能抽身而退,从头来过。
唐颂和裴欢说过的话也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有一样的顾虑,怕只怕华先生最后看不开,不肯把自己多年的心血拱手让人。
但他们都把他看轻了。
华绍亭既然能当得起盛名,就能放得下输赢。
手术一直在进行中,时间越来越晚。
裴欢几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在想一旦听到噩耗该怎么和笙笙解释。
隋远突然出来了,裴欢跑过去拉住他问结果,声音都在发抖。
大型手术让隋远累得快要虚脱,他勉强舒了一口气,伸手拍拍裴欢的肩膀说:“估计你拿不到遗产了,手术很成功。”
裴欢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抱住隋远想说感谢的话,哽咽着开不了口。
华绍亭暂时无法恢复自主呼吸,还没有醒,必须转回重症监护病房。裴欢一个人牵着笙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哭出声来。
这并不是最艰难的等待,器官移植之后华绍亭必须经历漫长的观察期,防止发生排异反应。起初裴欢和孩子无法见到他,到最后她每天都担心他发生出血和急性排斥,熬到心力交瘁。
裴欢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但是每天睁开眼,还是必须打起精神坚持下去。
一个月之后,华绍亭终于能从重症病房转移出来,隋远一早就打电话让她们赶过去。
那天沐城很热,街上的人早就已经换上短袖裙装。要是往年这时候,海棠阁里的树木枝繁叶茂,华先生会让人把藤椅都放在树阴下,等到裴欢从外边回来,远远地就能看见他在海棠树下看书。
现在想起来,像前生那么远。
华绍亭的嗓子太久没有说话已经不适应了,他在病床上躺着,看见她,却出不了声。
她摇头让他别勉强。他笑了一下,又转过脸要看笙笙。
裴欢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等到他总算脱离危险,她已经没有激烈的情绪了,没和他商量,直接告诉他:“笙笙准备上学前班了,到时她该隋谁姓就隋谁姓,你别想赖账。”
华绍亭笑意更深,动了动想看看孩子。裴欢把笙笙抱起来放在他病床边上。
笙笙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突然伸出手拉住他。
裴欢怕她乱动,刚要提醒她小心一点,笙笙却开口和他说:“爸爸,我想你了。”
华绍亭明显很惊讶,说不了话,紧紧握住笙笙的手,慢慢地流出眼泪。
他想他这辈子,总算没白费。
有多少风风光光的前尘往事,也抵不过人心难医。
属于他的那一页翻过去之后,世间再无华先生。
等到那一年中秋的时候,华绍亭已经出院有一段时间了。
裴欢从市里买了月饼回家,笙笙上了一家双语学前班,校车还没回来,家里就华绍亭一个人。
他还是懒,不爱动,虽说没事在街口开了一家古董店,但他想起来才去,不去的时候就雇了两人随便盯着,根本也不管。
他的左眼几乎看不见东西了,不过他自己习惯下来倒看不出什么影响,只是不喜欢亮的地方。
裴欢上楼,看见他正在喂黑子,随口和他说:“听说今年照规矩还有家宴,市里的车基本都不往兰坊那边开了。”
他“嗯”了一声,把白鼠扔进黑子的养殖箱里,口气平淡地提了一句:“刚才蒋维成来过。”
裴欢愣了,回身看他:“他是……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来看看你,不过你没在,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裴欢顺着二楼挑空的栏杆往下看,厅里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有,连套茶具也没拿,更别提点心了,他这种态度,蒋维成显然不可能留下等,她只好说:“你是主人,总得招待一下客人吧。”
华绍亭的口气理所应当:“我从不招待人。”
裴欢无奈了,推他去洗手:“臭毛病!”
傍晚的时候,裴欢准备出门去接笙笙回家,推开门却发现院门口停了一辆车,正在奇怪,就看见陈屿下来要往里走。
陈屿如今也不一样了,他比陈峰小几岁,陈峰在的时候他总是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操心,如今敬兰会压在他身上,这才几个月,人就沉稳多了。
他看到裴欢还是很恭敬地喊了一声:“夫人。”
裴欢笑了:“你现在是会长,我受不起。”
他送来一堆过节的东西,非要塞给裴欢,又和她说:“我赶在家宴之前过来……习惯了,中秋一定要先来看看华先生,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举家团圆的日子,裴欢不好驳他的面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进去了。
华绍亭正对着桌子,仔仔细细地看两块其貌不扬的石头。
陈屿一看就想起过去,华先生过生日的时候,他也傻呵呵地带了一块赌石,还非让他看。当时华先生就劝他别开了,陈屿非不信邪,事后证明自己那眼光果然不行,大价钱买回来的,只开出一堆水沫子。
如今,他站在华绍亭身后轻声问了一句:“先生自己收回来的?”
华绍亭听见家里来人了,但一直不回头,直到陈屿说话他也不转身看他,只点点头:“闲着没事,玩而已。”
陈屿本来端着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可他一见到华绍亭,瞬间就变回当年那个傻小子,手足无措,絮絮叨叨想和他说话,但华绍亭一直沉默。
陈屿只好自己找话题说:“我觉得左边这块有戏。”
华绍亭扫了他一眼,啪地把左边的石头翻过来,原来上边已经开过一个小窗,一看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料子。
陈屿更尴尬了,站都要站不住。
裴欢倒了两杯茶过来缓解气氛,笑笑说:“今天家宴事情多,多谢会长还能想起我们。”说完就抱歉地解释,着急往门外走,“我先去把笙笙接回来,估计校车都到了。”
他们一家人完全接受了现在的生活,亲自送孩子上学,做饭,看店,一起过节……费心甚小,平静到极致,这是和兰坊完全不同的世界。
甚至他们从未有过婚约,从没有承诺,却能陪伴彼此直到白首。这是人世间最极致的感情。
陈屿有些感慨,拿着那杯茶一时无话,眼看华绍亭正往窗边走,他也跟过去。
华绍亭把窗帘拉开一点,外边天快黑了,他盯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头,总算肯对着陈屿说:“你回去吧。”
“华先生。”陈屿沉下声音急切地说,“先生一定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我已经明白了,我坐不住那把椅子,如果先生有心……”
华绍亭笑了,他这一笑倒和以前不太一样,也许是海棠阁的气氛总让人不舒服,也许是他如今什么都看开了,他现在笑得真心实意。
他拍了拍陈屿说:“我没有那个心思了。隋远和我交代过,做完手术保养好的话,活十年没问题。不过这颗心不是自己的,什么都有个限度,就算命再长,顶多也就十五年的事,这就算很不容易了。”
陈屿一下哽住了,没想到华绍亭会坦白说他的病。
华绍亭看向不远处的行车道,校车今天开进小区来了,裴欢没走多远刚好遇见他们,直接牵着孩子往回走。
陈屿一直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直到裴欢拉着小姑娘走进院子里,他才明白。
华绍亭绕过陈屿往门口去迎,笙笙一进来向着他横冲直撞往里跑。
裴欢拉也拉不住,干脆把手里拿的作业本扔到桌上,然后和他抱怨:“你女儿长本事了,老师说就她一个人没写完作业。”
华绍亭拍拍笙笙的头问:“怎么了?”
小姑娘拉着他,仰起脸很苦恼地说:“练字本上已经写了好多页了,为什么要重复写?”
裴欢一听觉得莫名其妙,告诉她老师让写的就必须完成,结果华绍亭直接来了一句:“嗯,那就不写了。”
“你……”她气得要骂他,一回身看到陈屿还站着,只好拉孩子先上楼换衣服。
华绍亭一边笑一边随手翻孩子的练字本。
陈屿还是不肯走,说:“华先生,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我没让任何人动海棠阁。”
华绍亭摇头,放开本子坐下去,人刚好在壁灯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却还是不太一样了。
现在的华先生目光平和很多,眼里只有他的裴裴,他的孩子,这些都不需要他费心去猜,不需要他日夜提防。
他和陈屿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我进兰坊那一年十六岁,那会儿你更小……算起来,我已经在敬兰会二十年了。”
陈屿微微低下头,华先生开口的时候其他人只能站着听,事到如今,陈屿还是不敢在他面前坐下。
华绍亭继续说:“往后我最多只有十五年。我给了敬兰会二十年,只能给她们十五年了,陈屿,你还要强人所难吗?”
他这一句,让陈屿攒了好几个月的话全都说不出来,只好独自离开。
华绍亭也不送,他没有送人的习惯。陈屿和他道别,他也只是点点头,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那天晚上华绍亭一家人吃月饼过中秋。
华绍亭很无奈破了例,被裴欢胁迫去和笙笙谈,要让她听老师的话。
其实笙笙一点也不淘气,唯一反感的作业就是练字而已。
谈话结果是,笙笙刚皱眉头,撒娇的话一句都没说呢,华绍亭已经心软了,全盘让步。
裴欢简直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大家说的华先生了。
吃完饭夜空晴朗,刚好适合赏月。
但裴欢显然没心情,心里赌气,让笙笙先回自己房间去。
她揪着他,试图说服华绍亭好好教育孩子:“你说的那叫什么话啊?不想写就不写,不想做就不做……将来她谁的话也不听了!”
华绍亭拉过她抱在怀里哄,声音轻又带着笑:“你不觉得这话很耳熟吗?”
当年他的小裴欢就是这样,叛逆极了,要天要地,他都答应。
窗外一轮满月,今夜月圆人团圆。
裴欢再也气不起来,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你都把我惯成这样了,还没够啊?”
华绍亭贴着她的脸不松手,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叹气,抱紧她说:“没够。”
番外之
旧日欢
圣诞前夜,全城不眠,只有海棠阁里格外安静。
那时候裴欢还年轻,一个人站在树下等了很久。沐城天气冷,夜里冻人,赶上陈峰在外边守着,和她说:“华先生说今晚有事不回来,让三小姐赶紧回去睡……就别为难我了。”
裴欢盯着门口又看了一会儿,四下安安静静,夜太黑,最终连树的影子都看不清。她终于肯回去。陈峰长出了一口气,刚要离开又被她喊住。
她问他:“这次是什么人?”
陈峰装傻:“三小姐别乱想了,回去睡吧,天冷。”
裴欢干脆转过身靠着冰凉的柱子不动了,盯着陈峰又问:“你说不说实话?”
陈峰只好回答她:“我没跟去,不太清楚,听说是前几天先生去看话剧看上的人,是个戏剧学院还没毕业的女孩,年纪不大也懂事……可能今天先生带她去见人了,时间一晚就不折腾回来了。”
裴欢笑了,口气还像聊天一样,事不关己,只和他说:“前半年你说他闲下来看上个新人,今天连没出道的都不放过了,他就这么喜欢女明星?”
陈峰心里不以为然,但嘴上总要说两句,只好安慰她:“华先生身边难免有人陪……这事就别乱想了。”
裴欢一脸无所谓,转身就走了,一句话甩出去:“明天不用去学校接我,同学聚会。”
第二天裴欢说到做到,提前就跑了。
沐城冬天天黑得早,不到七点满街霓虹。
华绍亭下了车一路回海棠阁,手套脱到一半,陈峰从后边跟过来,低声告诉他:“华先生,三小姐说同学聚会去市里了。我的人一路跟着,不会有事。”
华绍亭说话总是特别轻,一在夜里就显得格外迫人,他回身和陈峰说:“难得还有同学受得了裴裴的臭脾气,去逛逛也好。”
陈峰点头,跟着他走了两步又说:“但是没别人,只和一个男生一起,是三小姐同系的,两人去酒吧街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先生的意思是?”
华绍亭已经要进房间,听了这句话突然回身盯着陈峰,他一个字都没说,但那目光压得陈峰抬不起头,慌忙解释:“我的疏忽,马上去拦。”
但门边的人竟然没有生气。
华绍亭转身往里走,半点别的意思都没有。陈峰不知所措,就听见他吩咐了一句,“她大了,随她。”
沐城市中心有条酒吧街,裴欢以前从没来过,一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来得太早了,好多地方都没开门,连路上行人都少,还不如旁边的商业圈热闹。
她有点无聊,回身看身后的林叙,他一直欲言又止,跟着她一路走,连表情都绷着。裴欢过去逗他:“是你发短信约我出来的啊,怎么连句话都不说?”
都是刚上大学的年轻人,学校里喜欢裴欢的男生不少,可这姑娘奇怪,连他们正眼都不看,每天都走读。于是传来传去,都说裴欢名花有主,外边早有人守着。于是,那些男生全都知难而退,林叙发短信的时候就想让自己死心,没想到裴欢真能答应跟他出来。
林叙终于找回男生的主动权,和裴欢并肩走,“太早了……咱们先挑一家进去等等,夜里就好玩多了。”
裴欢刚好经过一块广告牌,两条镜面照出人影来,她盯着它看自己身后,过去直接挽上林叙的胳膊说:“那去前边的‘梦林’吧。”
裴欢能答应出来玩已经让林叙欣喜若狂,她要去什么地方他都答应,于是带着她就进了最有名的“梦林”。
一直到晚上十点,陈峰每隔半个小时就在华先生的房间外说一遍市里的情况。
他之前听手下人传话回来,他们进了“梦林”,那是陈峰在市里开的销金窝,这一下他后背全是冷汗,但房间里的人一点回应都没有。
眼看时间越来越晚,他轻轻敲门:“华先生?”
华绍亭终于让他进去了,陈峰看见他竟然还有闲心在挑珠子,桌上有一盘新送上来的水沉料子,味道幽邃,满满一屋暗香。
陈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华绍亭一边擦珠子一边和他说:“裴裴这是成心呢。那条街上全是酒吧,你以为她是偶然才去你的地方?”
“是。”陈峰总算踏实了一点,又如实汇报给他,“他们现在开了酒,要喝酒。”
华绍亭手里的东西突然放下了,扫了一眼陈峰,起身就往外走。
“梦林”其实看起来还算有格调,毕竟都有门面遮掩,一到夜里,越往里走灯光越幽暗,就剩下一地重叠的人影。
华绍亭下车的时候,陈峰已经带人先进去,直接清出一条路。
他一进去刚好换了歌,节奏响得周围的人瞬间都兴奋起来,华绍亭微微皱眉,陈峰脸色都变了,赶紧让人去停,彻底清场。
这一下全场都冷下来,所有人都被赶着往外走,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排场。有人喝多了又被他们的人推开,急了要冲过来闹事,还没等他嚷出来已经被人架出去,随后全店上下所有员工统统出来等在门口。
华绍亭看都不看他们,就问一句话:“裴裴呢?”
“三小姐在吧台。”
他顺着路往吧台走,一路上乌烟瘴气全是烟味,他平常最不能忍这些。陈峰追过来劝他在外边等一等,他们去把三小姐带走,但他只说:“全都出去。”
吧台上亮着暖黄色的光,格外暧昧,音乐一停裴欢就知道谁来了,周围的人全都被轰走,她还坐着不动。林叙觉出气氛不对,拉住裴欢也要走,她推他坐回去说:“没事,咱们继续玩……我输了我全喝。”
她说完就举起酒杯,结果还没沾到嘴,有人伸手直接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走了。
裴欢看向华绍亭,笑得毫不意外,还和他打招呼:“大哥。”
林叙觉得莫名其妙,要问这人是谁,但对方从头到尾直接站在裴欢身边,根本就没往他那里看。林叙以为是她家里人,顺着裴欢的话想叫一声,结果都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被捂住嘴,按在椅子上不能动。
华绍亭看着裴欢伸手,身后马上有人递过纸巾,他一句话都不说,压住裴欢的肩膀擦她嘴角的酒渍,终于擦干净,他满意了,手里晃着裴欢要喝的那杯酒,问她:“他叫什么?”
她盯着华绍亭眼眶慢慢红了,半天才赌气说:“我男朋友,圣诞节出来玩。”
华绍亭笑了,“嗯”了一声懒懒靠着吧台,抬手就把那杯酒替她一口喝了。裴欢吓得站起来,拉他的手喊:“别!你不能喝酒!”
他喝完直接把空杯子扔开,杯子掉到地上哗啦就碎了,裴欢听得心惊肉跳。
华绍亭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慢慢敲着华丽的大理石台面。他总算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回身扫了一眼被人制住不断挣扎的林叙,心平气和地看着裴欢说:“玩可以,喝酒不行,你想玩就继续,玩输了我替你喝。”
从小到大,华绍亭纵容她,底线就是不该碰的绝不能碰,多少脏的烂的事都由他挡。他的病忌烟忌酒,但裴欢今天既然想闹,他就替她喝。
裴欢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扑过去抱住华绍亭:“他什么也不是……我一直在等你,昨天就在等你……你不许再出去找人,不许带别人回来!”
她再也忍不住,什么惯出来的脾气都软了。
华绍亭叹了口气,店里乱七八糟,烟味酒味混在一起。他把裴欢压在怀里护着带出去,大衣挡住她的脸,谁也不许看。
那天晚上华先生终于明白,他的裴裴长大了,他已经不能再等。
人生这一场戏,突然就演过那么多年。
后来裴欢想起来觉得好笑,当年他那么坏,非要成心晾着她,估计没想到她也敢闹,她去问华绍亭看见林叙和自己在一起是不是气坏了。
那人正带着笙笙写毛笔字,握着女儿的手看她,想想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不喝酒,我都不会去。”
裴欢愣住,半天才明白过来,无奈地问他:“你就这么自信?当时林叙多好,比你年轻,又一直追我。”
那时候好像一切都还未开始,青春韶华,她人生的路还有几百种选择,可惜结局早就已经被他写好。
华绍亭引着笙笙的手,慢慢在纸上描出一个“欢”字,轻轻和她说:“裴裴,你离不开我。”
她笑了抱住他和女儿,书桌对着窗户,暖暖一室的日光。
他说得对,这世上那么多人,千般万般好,抵不过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