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纪尧
我们祖国的大地上有着无数条河流。按其最后归属地方来划分,人们一定会如数家珍地说着:长江黄河所有从西往东的河流都注人太平洋,而青藏高原上曲折迂回的几条大河如怒江雅鲁藏布江则是注入印度洋,除此之外便是广大的内流区域,河流似在浩瀚的沙漠里斗折蛇形,或流入含盐量极大的高原湖泊,或者在中途就被流沙吞噬,如塔里木河。
然而他们忽略了还有这样一条河流,额尔齐斯河。它发源于新疆北部阿尔泰山南麓,折身向北流经干燥少雨的中亚,然后一直往北流到宽阔多树的西西伯利亚平原,在那里,它汇入鄂毕河,然后坚持向北,直到注入北冰洋。
这是一条默默无闻的河流,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它显示出独特的人文精神几乎可以涵盖了民族性格的另一个方面。许多河流奔向渤海、黄海、东海还有南中国海,在温热海洋的漩涡里喷涌泼溅,金色的沙滩,浸泡在蔚蓝色海水里。”下海!“几乎成了我们时代最时髦的词语,”到南方去!“也几乎是最嘹亮的口号,那一条条道路一条条河流就这样骚动着开始追逐。
而额尔齐斯河,它逆大势而动,忍受着孤独和寂寞,忍受着严寒和苦难,在离繁华喧嚣最远的地方流动着。它已经失去了河流的本来意义,而被诗化哲理化,成为一个重要的桀鸶不驯的音符突然雄浑地传来,在我们灵魂的最深处经久不衰地回响。
关注这样一条河流是需要勇气的,这勇气来源于土地,只有土地才能容纳它,只有土地般的深厚与博大才能关注它。赞颂一条河流吧,额尔齐斯河,我们的喉咙在长江黄河的歌唱之外,也该为它留出一个通道,让它奔流,这条北方的河,永远不会枯竭。
倾听。
在大声呼喊和歌唱之后让我安静下来,屏息倾听;在最深的黑夜,子夜二时,你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然后开始倾听。这时风声遁隐,鸟鸣无踪,我们用心灵来倾听。
这时候星光在高寒的夜空里热烈地闪耀,星光之下黝黑的土地上,额尔齐斯河开始划出轨迹,泛出粼粼波光。倾听它的低语吧,这有着冰冷外表的男人的梦呓。它开始离开母亲的怀抱流入异域的土地,而成为最后的行吟诗人,成为我们时代的荷马、屈原。倾听吧,它在低沉地歌唱,它的坚韧的力量在低沉的声音背后击穿黑夜,击穿寒冷和冰雪,释放出光芒来。
我们最翘首盼望的季节莫过于春天,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我们依然呼唤着春天。春天里万物复苏百花盛开,新鲜的生命无时不在激动着我们。而冬天里却是另一派肃杀萧条景象。然而生命的真正美丽并不在于它表面争妍斗奇地绽放,而在于它内心深深地埋藏着属于生命的东西。谁也不会否认,冬天里你以为万物都死了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树皮依然泛青,你便看到了希望,生命的希望。这个世界有什么能比希望更长久地照耀鼓舞着我们走出困苦的生活!春天养育了太多的诗人画家,激发了太多廉价的热情与伤惑,而冬天则以一个哲人的冷峻面孔出现,它把生命和希望深深地埋在心底,以悲怆掩饰着欢愉,以孤独显示着伟大和不可征服。
我们就倾听吧,倾听冬天的土地和低语。然后我们幼稚的心灵开始成熟,结出坚实的麦穗来。
额尔齐斯河,它选择了北方,选择了孤独,选择了漫漫的寒冬,选择了没有漂泊的旅程。生命不是漂泊,而是有目的的进取。它以一个哲人的形象开始了凝重地流淌,一路审视,追求,永不懈怠。它宁愿抛弃所有束缚理想之翅的东西,譬如黄金与掌声,为的是让理想能飞起来,不致沉重地坠落在地。
额尔齐斯河切开冻结的土地,它在生命之外发现着生命,重建着生命。它的水流是寒冷的,但这寒冷的深处却蕴藏着火一般的激情,这促使它去拥抱世界,让世界在它的怀抱里冷冷地燃烧,清醒地燃烧,永不昏聩地燃烧。以这样真诚的气度去对待世界,它的内心深处该有多么深厚的爱啊它毫无怨言地奔流着,向北,向北。冬天的土地,苍凉的土地,以它的雄浑和悲壮激励着它,蒸汽袅袅弥漫山林,雨雪霏霏飘下童话;针叶林睿智的呼吸充斥天宇,清冷的月光下,舞台就这么拉开着,永不收场。精灵们开始歌唱跳舞了。她们翩跹着,淡淡地笑着,在最纯洁的背景里徐徐地吐出芳香。她们祭奠着告慰着这个星球上最质朴的灵魂。额尔齐斯河,在子夜二时,流过我们清醒的梦境,流过我们的精神家园,成为最忠勇的守望者。
当这个世界都狂热的时候,就让我狂热地冰冷着吧。渐行渐远的歌声已经融入无边的黑夜,融入深沉的土地,这时候,灵魂的河流已经开始涨水,泛出粼粼波光,我们的额尔齐斯河又在无声地奔流了,穿过时空,冲刷掉媚俗的土壤,它坚持着,向北,向北,百折不回;它看见北斗星光下,北冰洋宽厚温暖,笑意盎然,正欢呼自己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