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阿籍仰望头顶上随风摆动的树丫,几只半青半黄的果子垂头丧气的摇摆着。往左右手各呸了一下, 她抓着粗糙的树皮,蹬手蹬脚的开始抱着树干上爬。
“啪!”
她脸皮青青地掉了下来,手掌上还擦破了层皮,红通通地一碰就疼。亏得树底下积了厚厚的一层腐枝烂叶,虽然屁股摔的又湿又黏,倒不怎么痛。
阿籍有气无力地在地上坐了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爬将起来,仰头绕着大树转悠了半天,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
整整三天功夫,除了那点食盐,已经什么吃的都没剩下了。就连饮用的淡水,也要靠起早摸黑的收集那点露珠野果子汁,紧巴巴地节省着喝。
海天相交处的那一堆堆乌云越积越厚,不断的被风刮着从肉眼可见的地方飘过,却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来。
难道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
阿籍舔舔干得有点蜕皮的嘴唇,试着再次拿背脊撞向树干,“沙啦啦沙啦啦——”,真是蜉蝣撼大树,除了那微微抖动的枝梢,粗壮的树身动也不动。
她又捡了几块石头,远远地走开几步,助跑着往高处扔去,笨重的石头一下下擦着树冠坠落,连那几颗果子皮都没沾到。
吃生海蛎生海带已经吃到了彻底反胃的程度,听到海浪声就暴躁,一有风吹草动就怀疑是不是有野兽出没。
没有火,没有食物,最痛苦的是听不到人声。
阿籍开始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对着面石壁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看到只螃蟹也死跟着废话:“跑啊,你跑啊,你有种脱了壳跑啊!”
螃蟹当然不会这么笨,偶尔还举着大钳子夹她几下。
她本意是要逃离共翳这样的危险生物,却没想到把自己送入更加神秘别扭的自然界中去。既无法在不够信任的大树底下安心休憩,又一点寂寞都难以忍受。半夜在海浪声中惊醒,一抹脸,全是眼泪。
阿籍也尝试过往森林中走寻找食物和饮水,每每深入不了多少,就给树林无处不在的小型兽类和长蛇爬虫吓回来。
没有火种,也就没有发出求救希望的可能。何况,这三天根本没有任何船只或者飞机经过。
阿籍用尖尖的小石子在大岩石上重重地划了三道代表天数的标记,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觉,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天空与海洋,现实却总残酷地叫人绝望。
唯一值得庆幸地就是她学会了抓鱼——潮水退后,在裸露出来的滩涂上寻找被困在浅水滩里的海鱼,堆些泥巴围拢,再小心翼翼地挖缺口放水。
水差不多流干了,鱼也捕到手了。
阿籍狠狠地把巴掌大的鱼身砸在岩石上,再用锋利的岩石剖开鱼肚子,闭着眼睛把新鲜鱼肉往嘴巴里塞,咀嚼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蹲到一边哇哇狂吐。
那种滑溜的混合着血腥味道的东西,光吞咽就让她不舒服了好几天的肠胃一阵痉挛。
阿籍走回到岩石后面坐下,两眼空茫地瞪着阴沉的天空,再没心思去注意是不是虫有蛇在附近出没,有没有有蚂蚁沿着她的小腿爬动。
这样的生活,不如死了干脆。
荒凉的海岛像是座死寂的坟墓,阿籍听不见呼啸风浪和喧闹丛林里蓬勃的生命力,也感觉不到阴沉地天空和海洋正孕育着的巨大威胁——这不是她所熟悉和认同的生活环境,她只能感觉到自己一日复一日加重的恐惧和绝望。
天黑之后,她照例缩在大岩石后睡觉,直到被砸在身上巨大的雨滴惊醒。
大岩石只能挡住海边吹来的风,却挡不住瓢泼似的大雨。站起来仰头一看,闪电像是在黑幕中划开的银龙,将夜空一分为二。
暴风雨中,海水正以一种肆虐到疯狂的速度吞噬海岸。阿籍呆愣了一下,昏胀的脑袋在冰冷的雨水中渐渐清醒——海水涨上来了,逃!快逃啊!
阿籍收拾起东西,开始往高处狂奔,脚下踩到了碎石,胳膊被树枝划伤了,都全部顾及不到了——海难发生那天的恐怖画面又一次在脑海中重现,小小的汽艇比舢板好不了多少,一个浪头就可以将它撕裂。
船上的人倒饺子一般滚落水中,运气不好的就直接在船舷上撞得头破血流……
“救命——救命——”
外沿稀疏的树木被吹地东倒西歪,白天怎么摇也掉不下来的果实“簌簌”落地,树干较纤细的小树干脆拦腰折断。
阿籍禁不住大喊了几声,听不到任何回应后开始更加卖力的奔跑,嘴巴颤颤地发出对一个熟悉名字的呼喊:“共翳——共翳——”
面对强大的自然力,她除了妥协无法可选,只是口中的这个人,也不知道生死何处。
这不同与在电影院看灾难大片的刺激,不需要多么宏大的视觉冲击,光是一脚踩进冰凉泥沼的滑溜感就能把人逼疯了。
天倾海沸,草木石水都成了敌人。
阿籍回想起温暖的篝火和共翳裹着兽皮的端正跪姿,火堆上还挂着咕噜噜冒热气的陶罐,偶尔扭过头,眼神鹰一样的精锐。
……真是,美好。
又是一棵大树在身后倒下,阿籍甚至能听见木纤维牵扯撕裂发出的“吱呀”声。她已经跑进半人高的草丛里,下半身精湿,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四面都是风声,都是摇摆不停的树木和沙沙作响的草叶,还不断有闪电在头顶上炸响。
“蓬!”
不过数十米处的高坡上有大树开始燃烧,显然是被雷电劈中。不等火势蔓延,大雨已经将它浇灭。
一瞬间如白日般光亮,下一秒又把人投回到无尽的黑暗中。
阿籍手足俱冷,她迷路了,方向感全无,只觉得四周围全都藏满了未知的危险。
“陈……”
声音很短促,肩膀也被人轻拍了下,她却听到了,舌尖颤动,猛地转过身——果然是那张满是胡须乱发的脸,穿着棕榈树皮编成的蓑衣,脑袋上还戴着顶斗笠。
阿籍热泪盈眶,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手足并用,拉都拉不开那种。那架势简直就是白素贞许仙断桥相会,新婚夫妻小别重逢。
“你没死!没死……呜呜呜呜……没死……”
共翳身体猛地一颤,没动,但也没推开她。摘下她身上的背篓甩到背上,就着半搂半抱地姿势往前走。走了几步,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蹲下来往她小腿上一摸,血水雨水粘稠一片。
阿籍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胳膊上脸上腿上也不知道划伤了多少,被雨水一淋,痛得直抽筋。
共翳叹口气,解下蓑衣将她裹起来,抗货物一样放到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拍她后背,加快脚步往悬崖地方向赶。
也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阿籍眼眶一热,先是“扑簌扑簌”地掉眼泪,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是安心的。跟头一回领了工资揣兜里一样的心态,内心满足轻快,甚至觉得风雨声都小了不少,啪啪啪地带着愉悦的节奏。
手指不由自主地就去摸脑袋下面人湿漉漉地胸膛,感觉到他砰砰跳动的心脏时,她的喜悦更加明显,满满地溢出喉咙,哭得都快赶上嚎叫了。
共翳一手抗着阿籍一手提着背篓,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吃豆腐,眼神幽幽地看不出什么意思。偶尔见她哭的太厉害,抽噎着都喘不上气了,才紧紧箍着她腰的手,拿脑袋微蹭一下她脑袋,面皮还是紧紧地绷着。
像是要劝阻趴在食盆上进食过快的猫咪,又像是对着幼儿亲昵的父亲——温柔而不宠溺,还带着点武力威胁的意味。
事实是,那天晚上阿籍跑路的瞬间他就清醒了。
看着她顺手牵羊偷逃跑,看着她喜滋滋地在岩石边安下家,看着她一遍遍从希望到绝望地凝望着海天交界出发呆……
他在附近潜伏了五天六夜,终于等到海水噬岸暴雨如注的恶劣天气,天时地利人和,彻底俘虏了岛上唯一的同类:照兵法上说,这叫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