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上下来,张女士就一直抱怨人多空气不好。
阿籍不大自在的坐在轮椅上,一脸的尴尬:“妈,我还是走路吧,我脚好的差不多了。”
张女士瞪她:“给我好好坐着,医疗费又不是报销不了——我给你买了这么多份保险呢,死脑筋!”
阿籍叹口气,看着人来人往的机场,心里没来由一阵空虚。要是以往在海岛上,还不是得照样忙里忙外……
“我问你啊,那男人到底是哪个?”
阿籍皱眉头:“我跟你说几回了,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医院不是你陪我去的?化验单您都亲眼看过了……”
张女士斜眼睛看她:“是没——怀——孕——这回事,不是没有和男人鬼混这回事,你当我老糊涂?”
阿籍缩脖子,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一想起家里陈老先生那张卫道士般严肃的脸,她觉得更累了……太开明了不好,太不开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凡事吧,都得有个度!
母女俩唠唠叨叨走着,还没到出口,就有人在不远处高声打招呼:“张阿姨!陈小姐!”
阿籍循声看过去,脸色刷地变了——换了衣服披下来头发她也认得,这不就是那天那个做记录的女警察?
女警察今天穿了件黑白色的小吊带,下面是利落的牛仔短裤,招手小跑过来:“张阿姨?我没认错吧?”
阿籍瞪眼,阿姨个鬼,谁你阿姨!
张女士背后掐了女儿一下,冲女警察眉开眼笑地开口:“可不是……你是哪位呀?”
见人就笑这点阿籍绝对是遗传自母亲,别管认不认识,张女士最讲究的就是要笑脸相迎。笑错了不要紧,得罪错人就不好了。
女警察乐呵呵地行了个敬礼,自我介绍:“李娜云,A市分局特警大队的,上次就是我给陈小姐做的笔录。”
李娜云,我还云娜台风呢!
阿籍心里默默地鄙视,眼睛余光看到母亲瞬间激变的神色。
没听过——不过,她跟女儿似乎认识——认了亲再说!
“噢噢,是李小姐!瞧阿姨这记性,小籍你也不知道介绍一下……”
阿籍尴尬地笑笑,一张脸太阳花似的转了一百八十度,还带斜度的:“我刚才没看到,李警官你别介意呀。”心里却在愤愤地批判人性的虚伪,介绍个毛,除了她是个女的职业是警察,自己对这女警察的真的是一无所知。
李娜云被她母女俩那笑容感染,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抢着帮张女士推着轮椅,往出口走:“我是负责这次接待的。你们昨天说要过来协助调查,我们头立马就给我下命令了。”
阿籍只觉得椅背上有针头在扎,她昨天打电话明明就是询问那只打捞到尸体的渔船,什么时候说要来协助调查了?
A市算是临海城市,虽然不是台风直接的登陆点,影响还是很大的。一路上大风大雨,伞撑起来就被掀翻了。
她们坐在出租车上,车外面就是哗啦啦的落雨和积水。张女士看得脸色发白,闭着眼睛直发抖。
阿籍急了,又是倒水又是找药,心里不住的后悔没有把她劝住留家里——自从她那次失踪后,张女士畏水的毛病就一直没有好转,越是恶劣的天气情况就越严重。
李娜云也吓了一跳,帮着递矿泉水:“阿姨这是怎么了?”
阿籍看着母亲把药吃下去,抚着她胸口,小声解释:“我妈怕水……我出事了以后留下的后遗症,还老做恶梦。”
李娜云这才恍然,也是一脸的担心。阿籍对她没的恶感全部来源于她对共翳身份的猜忌,这时候也发不出来火,车子里一时间就安静下来。
没想到,临下车,李娜云居然还真帮上了大忙。
看着她背着一百多斤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淌水走进宾馆大门,阿籍心里暖洋洋的,狠狠地感动了一把。
李娜云把张女士安顿在大厅的长椅上,又冒雨回来接伤患陈韦籍姑娘:“陈小姐,我背你过去吧。”
阿籍犹犹豫豫地表示自己能走,李娜云眨眼,指指在大厅闭着眼睛休息的张女士:“阿姨这么担心,你要是再出点事情,老人家……”
阿籍立马屈服,掸掸衣服,趴到她背上。
李娜云的肩膀不宽,背起她倒是挺轻松的样子,整双球鞋都浸到了水里,哗啦哗啦淌水过去。
阿籍撑着伞在她背上,看着雨帘外淋漓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就又开始鼻子酸胀。
在岛上的时候,遇到大雨也经常是这样。他背她,她撑着兽皮或者大叶子趴在他肩膀上。
只是,他的肩膀更宽一些,雨势更加突然一点,脚下的路,也更加坎坷、危机四伏一点……
阿籍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呼了口气,眼眶湿漉漉的。
她知道自己依赖他,在海岛上的时候就这样。只是,未曾想过,原来依赖里还包含了那么多东西。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是不能去想,一想就心疼的不行。
她回来了,那他呢?是回到那个战火硝烟的时代,还是继续在海岛上孤独度日?
阿籍想起那双眼睛,黝黑地似乎能看到底层的锋芒,偶尔又温柔的可怕——他总说都忘了都不在乎了,提起那石壁的岁月,却依然会怔忪会发呆……
阿籍咬紧嘴唇,她不求再见,只求知道他还活着就好了……起码,心里压着心脏的石头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连我这样没用的都活下来了,你怎么能够死呢?
到A市的第三天,风雨终于小了点,李娜云和一个小警察来接阿籍去做了“犯罪分子”的模拟相貌。
最后看一眼那个三角眼、塌鼻梁,一脸猥琐的人脸,阿籍很肯定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样子!”
李娜云和小警察对视两眼,没吭气。
临出门,阿籍又问起那艘捞到女尸的渔船情况。李娜云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竟然还说能带她去看看那位倒霉渔民。
阿籍连连摆手:“我就问问,没什么好看的,又不认识。”
李娜云提了一下也就算了,上车前,又抛诱饵:“那位卢先生,说自己看到过你待的那座海岛……在你被搜救队找到前几个小时。”
阿籍一把拉住她:“真的!”
李娜云的眼睛冒出一点点笑意:“一会我和小江要去那边了解下情况,你……”
“我能去吗?我很这人实在的,嘴巴也严……”
李娜云整整警服,很严肃的看着她,终于还是直说了:“陈小姐,你喜欢那位……嗯……龚先生吧。”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阿籍愣了一下,然后点头:“他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也很关心他。”
李娜云打开车门,爽快的笑了:“关心就上车,你想什么我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你也知道,殊路同归,总之……关心就对了。”
阿籍跟着上了车,看着她在前面坐着,嘀咕了句:“当警察真有钱,都有私家车了。”
李娜云苦下脸:“这车我跟哥们小江借的,刚才差点就给刮了,你可别乌鸦嘴。”
……
果然,没开出多远,那位车主人小江就电话来催了:“李姐,我等你半小时了!我车没事吧?”
李娜云冲阿籍使使眼色,再瞟向前方。
小警察江为穿着警服,正在路口对着车牌打电话,虽然听不到声音,那姿势就显得特别的紧张。
阿籍给他们逗乐了,嘴巴咧了咧,却怎么也笑不到心里去。
“你们怎么就这么肯定他是犯罪分子,他可能连尸体都……都已经找不到……”
李娜云点头,把车停在路边,看着江为大母鸡似地冲过来:“对,所以就是了解情况,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了……美国佬要怎么猜国防部怎么回应,都是上面的事情……”
阿籍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李娜云发动车子,江为奇怪的问了句:“带她去干吗?”
李娜云努嘴:“不就是去通知通知老乡可以来把船开回去了,顺便道个歉,带着她也没事嘛。”
阿籍还没回过神来:“你们……就不管了?”
江为接口:“怎么管啊,压根就一无头公案!这是政治问题、科学问题,不是刑事问题!”
阿籍更糊涂了:“那让我做什么人脸……”
李娜云打开广播:“这个可是公事,不能混为一谈。”
然后两个人都开始大笑,车子呼啸着开出市区,溅起一地的积水。
卢安福住的地方就是近海的鱼塘,倒了不少房子,一路上困难重重,江为心疼车子心疼的鼻子都皱了。
阿籍却笑不出来了,她的心情有点类似与近乡情怯,心脏都跳的快了好多。
驶过坑坑洼洼的一路泥地,拐过涨满水的河塘,车子实在是开不进去了。
三个人下了车,穿着雨衣往卢家赶。
阿籍事先没带雨衣,江为就把自己的那件让给她,撑着把大伞,手还不时得抓在点伞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前面领路。
见阿籍两只脚在污水里泡着,李娜云有点犹豫:“你脚上的伤好了?”
阿籍摆手:“没事,早好的差不多了。”
李娜云嘀咕了句:“浪费我的好心……我居然还背你。”
“……”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当了卢家村。
卢安福早在村口接人,穿着件墨绿色的连帽雨衣,还撑着伞:“警、警察同志辛苦了!慢、慢点走。”
村子不大,楼房也有几幢,但更多的是木制的老房子。照卢安福的话,有钱都买城里房子,这里台风影响大,好房子舍不得建啊。
江为似乎跟他很熟,互相递烟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渔业加工上面。
别看卢福安说话口吃,说起这些可算如数家珍,品种价格分的清清楚楚。
到了卢家,卢安福老婆就忙碌起来了。倒水、泡茶、上果盘,农家人有农家人的迎客方式,热热闹闹地恨不得把吃的直接塞进你嘴巴里。
江为一说船能回来了,王红梅脸就笑开了花:“我就说警察同志办事有效率,怎么可能坑我们老百姓!”
然后,她扭头看向阿籍——这个女的,怎么这么眼熟。
卢安福也发现了,一拍大腿,结结巴巴地开口:“你……那、那个……电视上的、的女……”
阿籍的脸红了,坏事传千里,那傻兮兮的样子全给人看去了。
李娜云和江为显然也看过,立马接嘴证实了这一点。话题就转移到了神秘海岛和那架飞机上去。
“哎呀,早、早知道你在上面。我、我肯定停船,停船接你!”
阿籍笑的有点勉强,犹犹豫豫地问:“卢大哥,你没有……没有上岸看看什么情况?”
卢安福摇头:“风、风浪太大了,我还没收网,那浪就、就起来了——船、船都在往一边倒,这辈子没见过那、那么怪的浪头……”
阿籍又问:“那你没见着岸上有火?或者,人影?”
卢安福摇头:“哪、哪能,天、天那么黑,上面人、人倒是能看见我的船,开、开了大灯。”他说到紧张的地方,心情也跟着惊悚起来,结巴犯的更厉害了。
“不、不过,之、之前,船上就老丢、丢东西!阿邦还非说是落水或、或是记错了……他妈、妈的,老子一整箱啤酒,怎么可能记错!”
李娜云他们早听他说过,也问了船上帮工的那个阿邦,知道可能是风浪太大把东西甩出去,也就没有多问。
阿籍却心跳猛地加快了,丢、丢东西!
王红梅看了自家老公一眼,赶上来借机提另一个大问题:“警察同志,我们家昨天还失窃了。”
江为抬头:“这天气还有贼不老实?让他上灾区去,满大街都有东西给他捡。丢了什么?”
卢安福瞪大眼睛,拍桌子:“电、电视机!我过年时候新、新买的十九寸电、电视,他妈……”
王红梅撞他,硬生生把他那句粗口给撞去了半截。冲江为挤挤眉毛:“昨天晚上,我们家前后门都锁上了。你说要不是熟贼,哪里会什么都不偷,就光偷一台电视机,门锁都没坏。”
李娜云和江为对视了眼,这个该归本地的派出所管,他们管不到这片地方。
“这样吧,老卢,我给你跟这边的熟人打个招呼。你也别急,要真是熟贼,有怀疑对象……”
卢安福指着隔壁,压低声音:“就那、那个黄毛外地佬,成天打、打麻将!”说着,又刻意提高声音:“人、人在做,天在看,他偷了也、也用不痛快!”
王红梅跟着唧唧喳喳呼应了两句,夫妻俩摆明了是在指桑骂槐。
“我们刚看完陈小姐那个节目呢,活短命就上门了,贼耳朵精亮——不晓得馋了多久,眼睛都看红吧……”
阿籍看一眼李娜云,李娜云无奈回看她一眼,小江则在一边闷头抽烟。
末了,也帮劝了两句:“老卢,嫂子,算了。骂多了伤肺,咱们直接报案,看他能躲哪去。”
正说着,阁楼上“哗啦”传来一声响。
王红梅有点不好意思地干笑:“我早上抱了只猫猫放到阁楼上,捉老鼠。”
阿籍肚子有点不舒服,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地跟她借厕所。
卢家房子是两层木制楼房,一楼前屋放了台拖拉机改装的柴油发电机;后屋平时是见客的地方,放着冰箱和电风扇之类的小家电;再通过去是间紧贴墙根盖的小平房,厨房和饭厅都放在那边,顶上就是放杂物的阁楼。正屋二楼两间都装修过了,是儿子和他们自己的房间。
他们几个坐在一楼后屋聊天,后面就是厨房和阁楼。
王红梅知道城里姑娘娇贵,不好领她去外面的露天茅厕,把冲洗干净的马桶放到二楼里屋,带上门就出来了。
阿籍倒是不介意——荒山上都习惯了,何况是马桶!
走到厨房洗手的时候,她眼睛忍不住阁楼上瞟了几眼,想看看那只被迫出征的捕鼠英雄。
阁楼入口就是个半米见方的洞,和厨房用一架泛黄的竹梯连着,竹梯旁边垂着根灯绳,估计就是阁楼上电灯的开关。
鬼使神差的,她走近了几步,仰头看上去。
黑漆漆的阁楼没一点儿光亮,她试着拉了下灯绳,蓦地震在原地。
锐利警惕的眼睛,带着深深凹痕的俊美脸庞,还有那长年被须发覆盖,较之其他地方肤色白的多的下巴——共翳像是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往下俯视着她。
房子的隔音差的不行,一墙之外就是卢安福夫妇和李娜云他们的笑声。
阿籍张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叫不出名字,眼泪却先滚落下来。
共翳还在看着她,也不说话,眼神尖锐的像把刀。
对视半晌,他把身体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