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一场暴风雪开始向我袭来的时候——如果落雪聚集在我身上,我就要暴露了——也正是我自找苦吃的新生活开始的时候。疲倦、寒冷、疼痛、难言的困苦,甚至对自己的隐身也不敢坦然放心。我没有藏身之处,没有生活用具,世上也没有一个我能信任的人。只要一说出我的秘密,我就立刻完蛋——变成一个仅供展览的稀罕之物。尽管如此,我还真有点想跟一个过路人说话,求他发发慈悲。可是我十分明白,这种做法将引起恐怖和极其残酷的后果。我踯躅街头,束手无策,我想自己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找一个避雪的地方,使自己穿得暖暖的,然后再作进一步打算。可是,甚至对我这样一个隐身人来说,伦敦的成排的房子也都是闭户上闩,难以逾越。
“只有裸露在暴风雪夜晚的刺骨严寒中了——这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眼前。
“这时,我想出一个好主意。我拐到一条从戈沃街通往托坦汉法院路的街道,走到‘昂宁’百货公司门前。你是知道这个大楼的。肉类、杂货、麻布、家具、衣服,甚至油画,什么都能买到,与其说它是一家商店,还不如说它是一所大的曲曲折折的商店群。我以为公司大门应该开着,可是它却关着。我站在宽敞的入口处的时候,一辆货车在门外停了下来。一个穿制服的人,头戴一顶‘昂宁’标记的帽子——你是知道这种人的——推开大门。我设法走进门去,然后沿着一个出售丝带、手套、袜子之类的专卖部走着,来到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这里专卖野餐用的篮子和柳条编制的家具。
“可是,人们在这里来来往往,我觉得并不安全。我烦躁地来回寻找,后来在楼上发现一间存放许多床架的大屋子。我爬了上去,找到一大堆折叠好的棉褥子,可以供我休息。这地方早已生好炉子,十分温暖舒适。我决定躲在这儿,只要在打烊以前留神两三群在这里徘徊的店员和顾客就行了。我想,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在这里偷一点吃的、穿的和伪装用品,再来回找找,看看还有没有钱财,也许还可以在被褥上睡个觉。这个计划看来不错。我的设想是弄到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的,但还能看得过去的模样,再弄一点钱,把待领的书和小包裹拿到手,在什么地方住下来,再精心制订一些计划,以彻底体现我的隐身术所赋予我的特殊好处(我现在还这样想)。
“打烊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从我躺到被褥上,直到我看见店员拉下窗帘,顾客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为止,前后顶多一个小时。一群活跃的年轻人非常轻快地开始收拾那些被翻乱了的货物。等到人群稀少的时候,我就离开我藏身的地方,偷偷溜到店里那些人员不太稀疏的地方去。那些男女青年把白天陈列待售的货物都收拾起来,速度之快使我十分惊奇。他们把成箱的货物、悬挂着的花边和针织品、食品部成盒的糖果,各式各样的陈列品,全都拿下来整理好,然后干净利落地收到整洁的贮藏柜中去。凡是拿不下来的,不好收藏的东西,就用像麻袋那样的粗布遮盖起来。最后又把所有的椅子全都翻过来放在柜台上,把地板上腾干净。谁干完活就立刻向门口走去,他们这种生气勃勃的样子,我过去在店员中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然后来了许多少年,撒着木屑,拿着水桶和扫帚,我不得不躲开,因为那些木屑把我的脚腕子都扎痛了。我躲在百货公司的暗处,听到他们正在扫地。最后,在打烊以后足有一个多钟头的时候,才听到锁门的声音。这里立刻寂静下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巨大铺面、走廊和陈列室中间徘徊着,一片寂静。我还记得在我走近托坦汉法院路那儿的入口处的时候,还听到过行人走路时鞋跟着地的踢踏声。
“我先到我去过的卖袜子和手套的地方。那里一片漆黑,我拼命地找火柴,最后终于在现金出纳小桌的抽屉里找到了。我不得不点上一支蜡烛,撕掉包装纸,搜索许多盒子和抽屉,最后才通过盒子上的印记找到了羊毛衬裤和汗衫。然后又找到了短袜、靴子和一条厚厚的毛围巾。我又跑到服装部,找到几条裤子、一件便装上衣、一件大衣和一顶宽边软帽——像牧师戴的可以把帽檐翻下来的帽子。我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我下一个念头,就是找吃的。
“楼上有一个茶点部,我在那里找到些冻肉。壶里还有咖啡。
我点上煤气炉,把它重新煮热,填饱了肚子。后来我又去找毯子,最后不得不用许多鸭绒被来代替。我偶然发现了一个食品部,那里有许多巧克力和蜜饯(我真要不了那么多),还有一些白葡萄酒。食品部旁边是玩具部,当我吃完饭经过玩具部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个好主意。我找到了一个人造鼻子——你知道,就是假鼻子。
我又想到墨镜,可是昂宁公司没有眼镜部。我的鼻子曾是个大难题,我曾想用颜料,这下子可找到了假鼻子。这一发现使我又联想到假发、假面具之类的东西。最后,我躺到一堆鸭绒被里面,十分温暖舒适地睡着了。
“我在入睡前所想的东西,是我隐身以来最为愉快的了。身体上的舒适,也反应到我的脑子里。我想明天一早就可以穿着衣服,用我拿到手的白围巾把脸遮住,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再用偷来的钱买一副眼镜,这样,我的伪装就齐全了。我在睡眠中乱七八糟地梦到前几天里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看见那瘦小丑陋的犹太房东在他屋里大叫大闹;我看见他两个儿子惊奇万分的样子;我看见那皱纹满面的老太婆在向我索取她的猫时那副扭曲的嘴脸;我又体验到看着那块毛料隐去时的那种奇怪的感受;我又来到那刮着风的山坡,那年老的牧师抽吸着鼻子,在我父亲的墓穴前喃喃地念着:土归土,灰归灰,尘归尘。
“‘还有你。’一个声音说。突然我被揪到坟墓那儿去了。我挣扎、叫喊,向送葬的人求助,可是他们像石头那样一动不动,继续进行着葬礼;那年老的牧师在整个仪式中也毫不踌躇,一直在抽吸着鼻涕,嗡嗡地念个不停。于是,我知道人家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叫喊,而那压倒一切的力量却揪住我,我陡然挣扎着被揪到墓穴边上。棺材一声巨响,我就掉进去了。一铲一铲的砂砾劈头盖脸地撒落下来。没有人留意我,没有人察觉我。我痉挛地挣扎几下就醒了。
“伦敦阴暗的黎明已经来到,从窗帘边上透进来的灰暗的寒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坐起身来,望着这间宽敞的屋子、屋里的柜台、一堆堆卷起来的东西、许多被褥以及屋里的铁柱子,一时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
“离这儿比较远的一个销售部早已拉起了窗帘,显得比较明亮。我看见两个人从那儿走来。我爬了起来,寻路脱身。可是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们,我想他们大概只看见一个身影无声而迅速地移开。‘是谁?’其中一个人喊道。‘不许动!’另一个也喊起来。我冲过一个角落,正好同一个又瘦又高的约十五岁的男孩撞了个满怀。我是一个无头人,请你记住!那男孩大叫一声,吓得不知所措。
我从他身旁冲了过去,拐过一个拐角,我灵机一动,把身子贴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许多脚步立刻跑了过去,许多声音喊道:‘大家都把住门!’‘出了什么事?’还互相关照怎样把我抓住。
“我躺在地上吓得要命。奇怪的是,我应该把衣服脱掉,可是我当时竟没有想到这样做。大概我已下定决心把衣服穿走,这种想法正支配着我。这时在两排柜台之间有人吆喝道:‘他就在这儿!’
“我跳起身来,把一张椅子从柜台里扔了出去,旋风似地砸到那叫喊着的傻瓜身上。我转过身来,在拐角的地方,又碰到另一个傻瓜,我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于是我冲上楼梯。他站稳了脚,‘啊呀’一声,就紧紧跟着我奔上楼梯来。楼梯上堆着许多颜色鲜艳的瓶子,那叫什么?”
“彩绘花瓶。”肯普提示说。
“对了,彩绘花瓶。我在楼梯最顶上一级转过身来,从瓶堆里拿起一个花瓶,等他来到面前时,就把瓶子砸在了他愚蠢的脑瓜上。整堆瓶子都滚下楼梯去了,到处都是一片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我疯狂地冲到茶点部,那里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像是一个厨师,也追了过来。我孤注一掷地拐了最后一个弯,来到灯具和五金部。我跑到柜台后面,等那厨师过来。当他带头追上来的时候,我用一盏灯把他打得弯下腰去。他倒下的时候,我就蹲在柜台后面,开始尽快地脱下衣服。外套、短上衣、裤子、靴子,一下子都脱下来了,可是羊毛衫就像皮一样紧贴在我身上。我听到更多的人过来了,而那位厨师还是不声不响地躺在柜台那一边,他晕过去了,要不然就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我像一只兔子从木堆里被赶出来一样,不得不再冲刺一下了。
“‘这儿来,警察。’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原来又来到贮藏床架的房间了,房间的一头是无数衣柜。我冲到衣柜之间,躺倒下来,经过无数次的挣扎,终于把羊毛衫脱了下来,于是我又自由了。当警察和三个店员拐弯过来的时候,我还在气喘吁吁,心里还有些恐惧。他们向羊毛衫和衬裤冲去,还一把抓住长裤。‘他把赃物丢掉了,’一个年轻人说,‘他肯定在这附近。’
“可是他们还是找不到我。
“我站了一会儿,瞧着他们搜查,咒骂自己命运不济,丢掉了衣服。于是我到茶点部去,找了一点牛奶喝了,然后坐到火炉旁边,考虑我的处境。
“一会儿过来了两个店员,非常热烈地讨论起来,就像傻瓜一样。他们夸大了我的盗窃行为,还猜测我的下落。我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盘算自己的计划。现在公司里已经惊动了,要带走任何赃物都是极其困难的。我下到货栈去看看是否有机会打个包裹,写上地址,可是我无法知道这里的核对制度。大约上午11点钟的时候,雪一落下来就融化了,天气比前一天暖和一些。我断定在百货公司里待着已经毫无希望。我因为没有成功,感到十分气恼,对于今后的行动计划,心里又十分模糊。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了百货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