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肌肤在清寒空气中更显莹彻,一汪剪瞳似水,不是陈依云是谁?
她裹着素色披风,脸上有些疲态,却仍是笑意盈面,咯咯笑道:“没想到吧!我也惊讶一回来最先见到的居然是你!”说着翻身跳下马,一只手牵着缰绳。
施晓然着实意外,连忙跑上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没想到真的是你!太好了!”
陈依云显然不习惯她如此热情地欢迎方式,全身有些僵硬,施晓然后知后觉,松了手改握着她的胳膊,兴奋道:“你回来了,太好了,宋大哥也不用去安城了!”宋子遇本来打算这一两日就出发,依云回来得还真是时候,再晚一点说不定两人又会错过。施晓然又看了看大门,狡黠道:“你一回来就来找他,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陈依云拍了拍她的胳膊,笑道:“别说这些了,我们进去了,在这大门口拉拉扯扯被人看到要笑话的。”说着牵着马一起向大门走去。
见了熟悉的看门小厮,施晓然忙吩咐道,“快去禀报宋大哥,说依云回来了,跑快点,他以后一定会打赏你。”
小厮在这里干了一年多,自然是认得陈依云的,也知她对主子是极重要的人,笑呵呵回应了,连忙拔腿向宋子遇居住的院子跑去。
两人一路顺着走过去,施晓然忙问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一路危不危险啊?”
陈依云看她面上略紧张,忙道:“你别紧张,我不是逃出来的,是七阳宫放我走的。”
“啊?”施晓然有些惊讶。
“待会再仔细说给你听!”
刚过前院,就见宋子遇火急火燎跑过来,直到真见了她们俩,却愣在原地,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施晓然忙叫:“宋大哥,你别发愣了,真的是依云,快来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宋子遇闻言惊醒,三步并两步奔了过来,紧紧抓住陈依云的胳膊,把她拽进自己怀里,用足了力气,似乎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去,喃喃唤道:“依云,依云……”
陈依云被箍得发痛,但心里满满甜蜜,微微挣扎,窘道:“快放开,好多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她还不能无视别人的目光。
听到她的声音,宋子遇才觉得不是在梦中,放松了些,一只手附上了她的面颊,“真的是你,我果然不是在做梦。”
陈依云面上飞霞,趁他松手连忙挣脱,“我们先回屋吧,我也很累了。”
宋子遇才发现周围有不少人,个个面上掩笑,施晓然更是毫不掩饰,唇角飞扬,眉欢眼笑,还向旁边挪了两步。
“我们进屋再说吧,站在外面也有些冷。”宋子遇掩不住欣喜,连忙将人向屋里带。
陈依云一路装模作样跟施晓然说话,余光却不断瞟向前面男子。施晓然低头抿嘴偷笑。
进屋坐下,仆人沏上热茶。陈依云坐在施晓然旁边,不断询问她怎么消失了,一路经历云云。施晓然简短回复,看宋子遇一脸焦急,不断插话,心知这两人必有一番衷肠要诉,偏偏依云长久不见,加之之前被人笑,有些不好意思,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一直拉着自己问话。
再继续当电灯泡,估计施晓然就要被宋子遇的的怨念削成片片雪花了,假意打了个哈欠,对两人道:“今早为了来这,起得太早了,现在还困!既然宋大哥也不走了,我就先去客房睡个回笼觉,宋大哥不会介意喔,你们慢慢聊。”说着起身出门,还不忘对宋子遇挤眉弄眼,调皮地笑了笑。
宋子遇和陈依云怎么缠绵诉衷肠施晓然不知道,不过被窝里软和温暖,躺下一会倒真是睡着了。一直睡到日过晌午才醒过来,也不见人来叫自己吃午饭,不知那两人是不是缠绵得连饭都不用吃了。
整理一下出了院子,一个丫鬟才跑来请她过去。施晓然过去看见陈依云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发髻,面上没了跋涉的风尘,双眼荡漾柔情一片,连嘴角都带着甜蜜的笑意,愈发风采迷人,真真验证了那句爱情是最好的护肤品。
饭菜上桌,宋子遇本就是个奢侈浪费的主,这餐比平时更为丰盛,三个人上了三十六菜,自己却不怎么吃,不断给两人夹菜,施晓然笑着直打趣他。
饭后施晓然欲先回聚味楼,不想打扰宋陈两人的甜蜜二人时光,陈依云却拉了她的手不放,非要和她唠嗑,还把宋子遇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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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虽百草凋零,但园中遍植松柏香樟等常青树,两人在一处小阁坐下,丫鬟搬来火炉,端上精致的糕点。施晓然连忙问出了心中疑问,“七阳宫怎么肯放你走了?”
陈依云轻轻捧茶,揭开盖子看翠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道:“月前,落霞宫被解散了。”
“解散了?”
“只知是二宫主的意思,大概是不愿耽误女子年华,所有的夫人丫鬟都被另配给七阳宫的部署。”
茶香缭绕,清新扑鼻,陈依云端起徐徐喝了一口,又道:“我也一样。”
“那你还说七阳宫放你走的?”施晓然很疑惑。
“我还没说完,你比我还急。”陈依云睨了她一眼,接着说:“我听说了自然是不愿,我愿在七阳宫为奴为婢,也不愿再嫁他人。当时热血上脑,冲出落霞宫去找二宫主理论去了。”嫁到七阳宫已是屈辱,当时得知自己被配他人,陈依云宁愿一死也不愿再受辱,飞奔而出非要讨个是非曲直。
提到二宫主,施晓然有些黯然,轻问:“你见到他了吗?”
“嗯,他准我离开。”陈依云淡笑。
此时说起来风轻云淡,彼时却是惊涛狂涌。回想当时听说要陪送给七阳宫的下属,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她头脑发蒙。确认事实无法改变后,心中怒火腾起,自己也是陈山派的大小姐,被人逼婚拆散有情人不说,被冷落软禁在这大院中也不计较,至少心中还存着念想。可是这道消息生生要将她推向无望的深渊。
兔子急了也咬人,当时陈依云突然轻功掠起,一路直奔沉华殿,要找那二宫主问个是非曲直。宁可被碎尸万段,也不愿被人胁迫承欢侍下,换得苟延残喘。
周围侍卫立马反应过来,箭步跟上,欲擒住她。幸好落霞宫距离沉华殿不远,在被制服之前陈依云见到了一身黑衣的男子,他挥手让人退下,清冷如霜,长睫下的眼神,无悲无喜,似乎世间一切在他看来尽是尘埃,都映不入眼中,更落不到心上。
陈依云知他就是二宫主。
那时陈依云连声质问他,自己既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既无过,要以理由何休出?自己好歹也是陈山派的大小姐,又不是物品,何来赏赐给他人之说……陈依云慷慨陈词,痛痛快快发泄了自己长久抑制在心中的愤怒!
孰料这方说了一大通,对面男子仍是面无表情,双眸沉黑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所有话语似乎都如风一般从他耳畔呼啸而过,没在脑中留下任何痕迹。黑衣男子转过头轻轻扫了她一眼,声音似二月冬雪初融般清寒:“你就是陈依云?”
只这一眼,只这一句,渗出万丈高峰的空寂荒凉,又带着十二月深夜孤月独悬的幽寒,陈依云气势如风消散,缓缓答了一句:“是。”
男子面容似冰,却有一丝细纹裂开,幽幽看着远方云雾,“你也想走?”
“是,既然二宫主无意,我也不愿再叨扰七阳宫。”陈依云回复,却没琢磨这个“也”字从何而来。
“那就走吧。”男子转身,背影似浓得化不开的墨,一丝轻叹几不可闻,似自言自语:“都走吧!什么也别留下!”
眨眼便消失了踪迹,空留陈依云满脸疑惑,不明白怎么就突然云开雾散,如此简单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夫君,那些传言涌入脑海,陈依云突然明白了这个男子满身寒凉气质从何而来,那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孤单沉淀而成,是今生无法触碰他人的无望,深邃的孤独如广袤的夜空无边无际,将伴随他一生,永世不得救赎。
这个二宫主其实比自己可怜!
一声清脆的瓷片落地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原来自己沉浸在回想之中,手上茶杯不慎滑落,旁边丫鬟忙过来收拾。施晓然之前也是心不在焉,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陈依云拿出手帕轻擦水渍,“那个,二宫主如你所说,人挺好的。”不过不像她所描述那样温和亲善,倒是空漠清然。
“他是挺好的,他也准我离开。”施晓然喃喃道。
陈依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道:“晓然,你知不知道顾北遥为什么不能近女色?”
“这个,可能是练了什么武功吧。”
“原来你不知道。你走后我听到传言,他不是练了武功,是全身带剧毒,任何人不能接近。据说他小时候被人陷害,过得很惨,被人关起来以身炼毒,虽没死却成了药人。后来大宫主掌了权,才救出他。但是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会立刻被毒死。”
“不对吧?要是这样我怎么还活着?”怎么听着像天方夜谭。
陈依云目光炯炯,急切问道:“我就想问你这个,你在沉华殿侍奉他,到底能靠他多近?”
“挺近的,他还在我身边教我写字。”其实他还把我抱在怀里过,不过这个施晓然说出来会骇到她。在吴州生活的这段时日,施晓然也了解了大穆的世俗,男女之间还是很保守的,像今天大庭广众宋子遇拥抱陈依云,是绝对的伤风败俗事件,污了她的清白——不过陈依云都嫁过人了,在世人眼中也无清白可言。
陈依云没说话,只是看了她好久,在脑中反复思考,最后才道:“我总算明白你一个侍女为何在七阳宫过得如此滋润了。传闻只要任何人靠近二宫主三尺以内,他身上就会有黑色毒气渗出,像修罗地狱的鬼怪主动袭击来人,瞬间致死,靠近他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的。”
又浅浅笑了笑,道:“你还真是个例外,怪不得会被掳走!”
黑色,毒气,施晓然想起那日在江边看到过顾北遥身上有屡屡黑色雾气渗出,甚为吓人,当时还以为他功夫过高,杀气聚形,原来是毒气……
似一阵飓风,吹开笼罩已久的混浊迷雾,所有一切明朗开来。这就是为何沉华殿的丫鬟无论端茶还是上菜都是远远放下东西就走;为何所有人看到他脸上都有担忧;为何无论是顾南远还是毕涵都和他保持距离;为何七阳宫每个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总是一脸惊讶;为何顾北遥放着落霞宫一众美人不看,却偏偏和自己说笑……
“晓然,你体质怎会如此特殊?以前有特殊经历吗?”陈依云问道。
“啊,没,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施晓然恍恍惚惚,还在消化顾北遥不能亲近人的事实。大概是自己从小吃着三聚氰胺,长大后每天吃着几十种化学添加剂,对毒物抵抗力更强;要不就是时空穿越,的确都是特殊经历。
陈依云看她似有所隐瞒,猜想定是伤心过往,忙说:“你别多想,现在我们不是离开那里了吗?你也过得安稳平顺,以后好好过日子,找个好男人嫁了就是。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才是女人的幸福。”
“嗯”,施晓然含糊答道,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极度不是滋味。
这段时日,施晓然刻意不去想顾北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不敢想他被余晖拉长的寥然冷寂的背影;不敢想他被风吹散的墨发,似乎每一丝都飞扬着狂乱的失落;不敢想他带着彻骨冰寒的黄连般的苦笑……现在,一齐如潮水涌上心头,震得自己全身发冷,心惊肉痛!
想起大琅山初次见面,他一身气质孤傲卓然;沉华殿中,寡言少语如疏疏月华;静时如一池清泉,动时似一阵疾风;只是最后,都化作陵江畔沉重的背影,浓黑似墨,沉重如山。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那笑容为何如此苍凉,她是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却也远离了他;那****前来,并没有杀她之心,只是想带她回去。
现在,她再也不会回到摘星峰,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再也不想见到她!
一江寒水向东流,将那些欢笑与悲伤一起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