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又带着疼痛的梦。
梦中又回到了炼狱般的少年,自己四肢被牢牢绑紧,有人拿来黑乎乎的一颗药,他甩着头,哭喊着“不要,饶了我!”
他哭得声嘶力竭,痛得五脏俱裂,旁边的人狰狞的笑脸像魔鬼一般。
全身上下都是入骨的疼,而意识,一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衰竭,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但慢慢地,疼痛开始消失,而他变得很轻,似一片羽毛,全身放松,平和安详,那是从未有过的舒服,想让人一直沉睡下去。
可有人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那声音穿透黑暗,带了安定缓和的力量,他叫自己“北遥”,他唤自己快醒过来。他的声音驱走了那种愉悦,疼痛又重新袭来,真是不好的感受。
他的感官开始变得无比清晰,记得这个声音,是自己的大哥,对了,大哥已经将自己救出来了,再也不会被关起来,那些全是梦,自己已经被救出来了,还有一个温温软软的女人陪着自己。他听到那个声音说要把那个女人送走,他的心里一阵惊慌,黑暗中掠过一张朦朦胧胧的脸,带着灿烂的笑,他不要把她送走,他扯着力惊呼:“不要,大哥,不要”。
他要是走不出去,就没人照顾她,他似乎看到她可怜的样子。
接着,又陷入黑暗与疼痛。
但黑暗中有一双柔软的手拂过自己的伤口,有人在自己耳边说:“北遥,该喝药了”,不是之前那个人,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很温柔,脑中又掠过那张脸,他下意识地吞咽送入口中的苦涩的汁水。
这个梦很长很长,多年前的场景时不时出现,他依然被吓得全身绷紧;但还会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女人柔软的手,他们会驱散欲将自己拖入地狱的恶魔,带来一丝阳光和温暖,他有时能记起那个男人是大哥,有时却又记不得;他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却记得她有滑腻的手指,有一张俏丽的脸。
那个男人常常说要把那个女人送走,引得他一阵窒息难受;但那个女人还一直在身边,会送给他清凉的水或是苦涩的药,她的声音很温柔,似柔风拂过湖面,涟漪一圈一圈,她说:“北遥,你要好起来,你说了要照顾我的。”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柔和的声音换成了抱怨,“我受伤了,毕涵都不给我疗伤,你看你不在,我多可怜,还不快点醒过来。”接着还是苦涩的药水,但她的手拂过嘴角,就不会那么苦。
疼痛和热感在减退,似乎不那么难受了。
可他依然无法走出这梦境。
那个男人又来了,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从柔和到威胁,从威胁变成了无奈,再从无奈变成了恳求,他不断重复这些。
他在黑暗中走着,四处一片混沌,找不到出路,但他不能沉睡,有人在不断呼唤他。
不知过了多久,走过了多少路,他看到一丝亮光。
眼睛迷迷蒙蒙睁开一条缝,陌生的营帐,却是温热舒适,身上多处伤口疼痛。
他偏了偏头,熟悉而挺立的身影映入眼中,双眼满是血丝,脸上没有平时的半分狠厉,憔悴而忧虑的脸见到他醒过来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你终于醒了!”
似茫茫大海泅水脱力的人见到了海岸线,顾南远长舒一口气,重新精神焕发。
“大哥,”他发出沙哑的声音,欲抬起手臂,却是没有力气,他微微皱了皱眉,“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三夜”,顾南远缓缓说道,“真是让人提心吊胆,渴了吧?”
说着他倒了一杯水,轻发力,杯子平平稳稳落到榻边小桌上,水一滴都不曾洒出。他看着杯中水,露出一丝疑惑,眼光又在屋中转了转。
顾南远看出了他的心思,“别看了,她在另外的帐子里。”
“哦”,顾北遥含糊一声,“大哥,这几天你一直在这里吗?”
“嗯。”
顾北遥忆起睡梦中大哥威胁他要把施晓然送走的事,虚弱恳求道:“大哥,就算我有什么事,你也别为难她,行吗?”
顾南远却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自己的女人自己照顾,大男人就要有担当。你要出了事,我就把她送给别人。”
“别,”顾北遥急了,手臂一动牵连起胸背剧烈的疼痛,面上露出痛苦的纠结。
“好了,我才不会跟一个女人过不去。”顾南远不想再刺激他,“幸好那****来得及时,再晚一瞬,怕是你连她的骨头都找不到。”
顾北遥皱了皱眉,昏迷之后他就没什么意识,自然不知道后来的惊险,他疑问地看向大哥,“后来怎么了?”
“这里野兽太多,你们被狼围攻,那丫头自己跳了马,让你单独走,差点就被吃了。”顾南远寥寥几句简单描述,“说来那丫头还真不错,舍得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也不枉你对她付出那么多。这两****也一直在照顾你,喂水喂药,都不肯休息。她毕竟受了伤,我强制让她休息了。”
之前顾南远一直对施晓然心有不满,患难见真情,他现在倒是真心为自己兄弟庆幸,于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所爱之人,而那个人,正好也深爱自己,这便是福分。“你好好养伤,等伤好再回去,就着手开始解毒,以后你们也能长长久久在一起。看到你幸福,为兄总算了了一件心事。”
顾北遥舒展了眉目,虽是虚弱,但眸中星光闪烁,熠熠生辉。药找齐,或许再过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以和大哥并肩站在一起,可以带着自己喜欢的人去见识大城的繁华,再也不用时刻注意着距离,再也不用看摘星峰上丫鬟仆从的惊悚的目光,再也不用见到那些丝丝缕缕鬼魅随行的毒气。
他自小便远离人群,在一隅孤独地成长,所有人都能拥的东西对他却是遥不可及,是多年的奋斗和追求。就在他已经不怀抱希望时,上天送来了施晓然,帮助自己驱赶那些寂寞和孤独;现在,他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他要和手足兄弟一起同桌欢庆,他要带着施晓然去看南北风光,做个正常人,他有太多的期待,幸福在前方招手,花开四野,溢彩流光。
他看着大哥,不是感激可以形容,这些年,大哥殚精竭虑为自己谋划,若没有他,恐怕自己早已不存活在世间,他带了雪色银辉般淡淡的笑,几生有幸,有此兄长。
毕涵进来,见他已醒转,忧思如潮水退却,绽开半片霞光,“二宫主到底身体底子好,要换了别人怕是没救了,我再给你瞧瞧。”
顾北遥费力将手臂挪出被褥,眨眼间,一根细细丝线已经缠在他手腕上,另一头执在毕涵手中。毕涵凝思细诊,说来这个悬丝诊脉他幼时极为不喜,觉得太过矫情,后来遇到顾北遥才勉力习之,偶尔也要用到。
片刻,毕涵舒展眉目,“休整一两个月,应该就和以前一样了。不过这段时间你不能剧烈活动,你的腿反复折腾,要是再不好好休养,以后怕真是要瘸了。”
顾北遥朝他微颔首,在阎王殿前走一遭,再睁眼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多了丝感恩和珍惜。但他毕竟初醒,精力太差,昏昏欲睡。
两人都看出他精神不好,便嘱咐再休息一会,退了出来。
半睡半醒间,有人执了小勺带着药汁喂到嘴中,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他知道是那个一直陪伴自己的人,他微微张嘴将药汁吞下,慢慢张开了眼。
他皓若星辰的眼睛顿时点亮了施晓然的夜空,施晓然眉眼如夏日的雨后树叶,焕发出生机与活力。她朝他露出一个柔糯的笑,却因为牵动左腮伤口引发疼痛,笑容最终纠结成一片怪异。
她左边脸到脖子抹了药,裹了纱布,顾北遥面上不悦,直直盯着她,眸中荡出一片心痛,“伤得重吗?痛不痛?”
他记得她很怕痛,没习过武的女子自然娇弱些,忍耐力差很多。
“一点点。你醒了我很开心,就不觉得了。”施晓然回答得很慢,说话牵动脸上肌肉,很疼。这几天她似丢了三魂六魄,身体冰凉,满是忧虑,只要醒着就会来照顾他。有时顾南远会点了她的穴,强制让她休息。
她毕竟伤在身上,毕涵也不方便给她上药,她只是随便抹了点药,胡乱裹了纱布,是以虽过了几日,伤口也不见得怎么好,疼痛日日夜夜折磨她,只是这肉体上的疼痛,比起心灵上的空虚与恐慌就过于微小了。
她继续拿着勺,舀了药汁递过去。
顾北遥一口咽下,继而抬起胸背,欲起身。
施晓然连忙将药碗放在桌上,伸手扶他,塞了个靠垫在他背后,却不想扶他时用力过大,牵动身上被狼抓伤的伤口,一阵剧痛袭来,她禁不住闷哼出声。
“疼着了?到底伤在哪里?”顾北遥一脸担忧,急切问道。
“没事。”她在榻边坐下,又端起碗,抬起手将盛满药汁的小勺递过去。
顾北遥却没有接,他拧着眉,直直盯着她,似要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片刻,见她手还是直直抬着,连忙喝下。又接过她手上药碗,一口喝完。刚搁下碗,轻牵了她的手,“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施晓然转开话题,“你睡了多日,饿了吧,我去给你端碗粥。”
说着起身欲走,顾北遥却轻用力,将她拉向自己身前,两人都有伤,施晓然不敢反抗。
两张脸几乎紧贴,温热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顾北遥轻道:“以前不是对你说过吗?遇到危险赶快跑,你不是我,受伤很危险。”
“我被你吓着了,我不要再看到你那个样子,要是你出了事,我一个人怎么活的下去?”因为脸上的伤,她说得有些含糊,只要一想到他满身是血,目中不由得流露出出恐惧。
顾北遥轻拍她的背,“不会让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毕涵看过了吗?”
“我上过药了,不严重。有点疼,真的没事的。”
顾北遥却觉得她没说真话,两人相处已久,他自是了解她的,一点点小伤往往会叫疼,惹他一片怜惜,然后她会露出很温馨幸福的笑意;倒真是有些严重了,她又往往不说。
“我看看。”
“不要。”施晓然侧过身,她才不要给他看,毕竟在身上,还要宽衣解带不成。
“别乱动,让我好好看看你。”顾北遥掰正她的身子,“你瘦了,憔悴好多。”
“你也瘦了,被折磨成这个样子,看来高手也不好当啊。”施晓然叹道。
“少说话,看你说话似乎都很疼,怎生伤到了脸?”顾北遥触上她未受伤的侧脸,极度惋惜。
“你是不是怕我毁容了?不喜欢那样的,嫌弃我?”
“哪有?”顾北遥忙辩解,“你就是你,好看或是不好看都是你,是我喜欢的人。女子都爱美,身上若留了疤,就是自己看到心里也会难受;若是留在脸上,多少会生些自卑,我不想你对镜自怜,不开心。”
“我才不会。”施晓然反驳,虽是这样说,但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美丽的。
“叫毕涵进来,我问问他。”
“你还是好好休息,操这些心做什么?”
“他也要来看看我的伤,”顾北遥松松一笑,放下手,正欲唤人,就见顾南远和毕涵一同进来。
顾南远看他精神比上次醒过来要好些,心安不少,轻道:“总算让人放心了。”
“毕涵,她的伤怎样了?”
“这几天施姑娘一心扑在你身上,心中郁结,吃不下也睡不好,伤势没有好转。”
顾北遥眉头皱得更深,“伤好后会不会留印?”
“不好说,她的伤处理得不及时。”毕涵道。
这下连施晓然眉头也皱起来了。
毕涵停了好一会,又道:“不过师兄那里有他配制的玉露膏,伤刚好即涂抹,保证跟原来一样,倒不用担心。况且最近用的药也都是好药。”
施晓然狠狠剜了毕涵一眼,说个话故意不说完,害她还以为自己要毁容了。
“那就好。”顾北遥安然。
“放心,就是毁容了七阳宫也有办法让她恢复,”顾南远接上一句,“难不成还能让你的女人委屈不成。”
施晓然心里窘了。
“调了几个女卫过来,应该快到了,这几天我们对你的确照顾不周。”这个话是顾南远对着施晓然说的。
施晓然哪承受得起顾南远的客气,忙道:“北遥受了伤,我也没照顾好他,反而还要你们担心。”
“不说这些了,送点吃食过来,你们两人都多吃点,早点恢复。”
虽然这次是生死大劫,但这个事后,施晓然能够感觉到,顾南远对她亲近了不少。从前,顾南远只把她看做陪在顾北遥身边的一个得宠婢女,可有可无,但现在,他似乎接纳了她。
遭此大难,也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