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的“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不能为现代“文明”所恶化;固然西欧文化的影响,如潮水一般,冲破中国的“万里长城”而侵入中国生活,然而……然而这一青年的生活自幼混洽世界史上几种文化的色彩,他已经不能确切的证明自己纯粹的“中国性”,而“自我”的修养当有明确的罗针。况且谁也不保存自己个性抽象的真纯,——环境(亦许就是所谓“社会”)没有不生影响的。
然而个性问题有渊深的内性:有人既发展自我的个性,又能排除一切妨碍他的,主观的,困难环境而进取,屈伸自如,从容自在;或者呢,有人要发展自己的个性,狂暴忿怒面红耳赤的与障碍相斗,以致于失全力于防御斗争中,至于进取的创造力,则反等于零;或者呢,有人不知发展他的个性,整个儿的为“社会”所吞没,绝无表示个性的才能。——这是三种范畴。具体而论,人处于各种民族不同的文化相交流或相冲突之时,在此人类进步的过程中,或能为此过程尽力,同时实现自我的个性,即此增进人类的文化;或盲目固执一民族的文化性,不善融洽适应,自疲其个性,为陈死的旧时代而牺牲;竟或暴露其“无知”,仅知如蝇之附臭,汩没民族的个性,戕贼他的个我,去附庸所谓“新派”。三者之中,能取其那一种
如此,则我的职任很明瞭。“我将成什么?”盼望“我”成一人类新文化的胚眙。新文化的基础,本当联合历史上相对待的而现今时代之初又相补助的两种文化:东方与西方。现时两种文化,代表过去时代的,都有危害的病状,一病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一病“东方式”的死寂。
“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而是“新时代”的活泼稚儿。
固然不错,我自然只能当一很小很小无足重轻的小卒,然而始终是积极的奋斗者。
我自是小卒,我却编入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里,他将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足以光复四千余年文物灿烂的中国文化。
“我”的意义:我对社会为个性,民族对世界为个性。
无“我”无社会,无动的我更无社会。无民族性无世界,无动的民族性,更无世界。无社会与世界,无交融洽作的,集体而又完整的社会与世界,更无所谓“我”,无所谓民族,无所谓文化。
十二月三日。
三六“自然”
印度哲人泰果尔说:“希腊文化发生于海隅小城市,——都市的城壁暗示‘占有’的冲动,他视‘自然’为敌;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障碍人与目的之间的远度。印度文化发生于森林温地,——长枝漫叶;起居感受于其中,增长‘融洽’的精神,他视‘自然’为友;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人与目的之间的因缘,——实在就是目的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的协调,为将来的文化;浓郁的希望,仁爱,一切一切……由忿怒而至于喜乐……”
俄国的白林寒雪,旧文化的激发性也是当然;他视“自然”为邻人;偶然余裕,隔篱闲话家常,——封建遗化农村公社的共同寂静恭顺的生活;有时窘急,邻舍却易生窥伺,——西欧的顽皮学生,市侩主义维新后之传染病。中国的长河平原,感受无限制的坦荡性;他视“自然”为路人:偶然同道而行,即使互相借助,始终痛痒漠然。俄国无个性,中国无社会;一是见有目的,可不十分清晰,行道乱投,屡易轨辙;一是未见目的,从容不迫,无所警策,行道蹒跚,懒于移步。万流交汇,虚涵无量,——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觉悟融会现实的忿,怒,喜,乐,激发,坦荡以及一切种种性。
是久远久远的过去话,也许是遥远遥远的将来之声。
人远离包涵万象的自然,舍弃永久的基础,只在人造的铁网间行走,——这或是跳舞矫作姿态时,或是乘橇下峻坡耳;他不得不步步勉力自求保持身量之均势;偶然得一休息地,反暂时感觉一隐隐的傲意:“我对于外界的自然,很能有强力的克服他。”自然,自然,不能永久如此,如此强勉。……
“我”与“非我”相合,方有共同之处可言。“我”与“非我”相对,只觉个性之独一无二。
如此,不得不有以系连之:“爱”。
儿童酷好游玩,诚然不错;然而他假使不知道有“母怀”可返,游玩便成迷失,渐觉可怕;我们个性的高傲,假使不能从“爱”增高其质性,他便成我们的诅咒。
十二月二十四日。
四○晓霞
“军国主义”之下已一月多了,高山疗养院的生活恬静规约,——有时也有精神的疲乏。况且和外界绝对隔离,几同封锁,天天看着灰色的天,白茫茫的雪,怎得不盼望清风朗日,一畅胸襟呢莫斯科忽然移近东亚——远东大会召集,用得着我这“东方稚儿”,于是出高山——陡然呼吸一舒,好一似长夏清早,登高山而望晓霞。
灰色的短夜,星汉徐移,“沉闷”如飞云一般渐渐吹散,放出些早凉,凝凝的细露,淡淡的晓色,长林丰草间偶然一阵一阵清风,“夜”的威权慢慢地只剩得勉强支持的姿态。小鸟欣欣的相语,蛩虫朦朦的相投,一望远东,紫赤光焰,愈转愈明,炎炎的云苗,莽然由天际直射,轰轰烈烈,光轮轰旋,——呀!晓霞,晓霞!
此时此际,未见烈日,——也许墨云骤掩,光明倏转凄黯,不然也只遥看先兆,离光华尚远;然而可以确信,神明的太阳,有赤色的晓霞为之先声,不久不久,光现宇宙,满于万壑。欣欣之情,震烈之感,不期而自祝晓霞。
寒凛的北国,死寂的严冬,忽然想象烈夏的风光,何等快事!这是回念,这也是预想。可以回念,年年的夏日清早之飞赤,也可以预想,明年后年,暑日初晨之远东——那不都有“晓霞”么
诚然不错,一九一七年二月以后十月以前,北海之南,芬兰湾之东,亚尔帕山之北,乌拉岭之西,曾染浓艳光赤的晓霞。——现在久现红日了。
远东大会的饭厅里偶然可以遇见革命潮中之过来人。他能和你们讲:
——革命的怒潮,革命的怒潮!呵,如火如荼!现在我能安安逸逸生在此,为远东古国诸同志尽一毫助力,——虽然通译的才能或者不足,然而始终有尺寸的功效,心安意逸;那时,那时,二月革命后克伦斯基还要确守协约国的“信约”,造俄罗斯成“战胜的帝国主义的民主共和国”;哼,何苦何苦!我在前敌以一小小的军官,一年多受尽德俄战线壕沟中的地狱生活,不论普通兵士了。于是布尔塞维克的传单如雨的飞下;“不用战争”,“和平与面包”,“不杀我们共同神圣的德奥劳动者,而各自去杀吸我们膏血的老爷们——资产阶级”……军心动摇,长官人人自危,“杀有高级军官肩章的……杀,……杀!”战事的继续,当然非常之困难了。步队已经完全不稳,于是发生有史以来第一的“大逮捕”;里德瓦战线,司令竟只得命马炮队一夜速行逮捕全数步兵八十万人。一队走完,又是一队,垂头丧气的也有,昂面谩骂的也有。——他说到此处,以手抚额,叹一口气又道:
——我辛苦艰难,“为人作嫁”,干什么布尔塞维克的口号好:“不用打仗,还乡,还乡!”我也道“还乡”为是。可是当时我们营里紊纷陡起,——凡有肩章的军官,一出自己的营,头就不见;他们决议,各兵士,反对帝国主义爱和平的旧日的农夫,奋起实行革命的口号,各人暂时不杀自己的长官,而相
约互杀各人的长官——以免眼前吃亏。我那时想跑不得跑,心胆虚寒,呵,可怕可怕!幸而我兵士感爱我,一直保护到解散前敌时。……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的军役,始终解放了。……紊乱,紊乱,呵,可怕!那象现时得安坐喝茶呵!
革命怒潮的先声,那正是“天地青”的时候。革命赤日的遥光,那正是“晓霞”的散彩。群众的伟力,愈抵拒愈激厉;不如欢笑相迎。回念,回念,……预想,预想。
一月二十九日,秋白生日。我生的晓霞在此么
四九生活
世界是现实的,人是活的。
生活是“动”,求静的动,然而永不及静的。正负两号在代数中是相消的,在生活中是相集的。进取工作,脑血筋力鼓动膨胀发展时,人觉积极的乐意,——是生活;疲惫怠荡弛缓时,人觉消极的休息,——是死灭。这第一式中虽相对,然而凡“一切动时一切生”。动而向上,动而向下,两端相应,积极消极都是动。所以欣然做工者,憩然休息者,忿然自杀者都在生活中。永不及静,是以永永的生活。
不动不生,又要不死不灭,不工作,不自杀,处于生与死两者之间,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动”而“活”,活而“现实”。现实的世界中,假使不死寂——不自杀,起而为协调的休息与工作,乃真正的生活。
“工作为工作”是无意味的,必定有所得。——其实“为工作的工作”固然有无上的价值,然而也不能说无所得,“动的乐意”即是所得。动的,工作的“所得”之积累联合,相协相合而成文化。文化为“动”——即生活的产儿。文化为“动”——即生活的现实。
所以:——为文化而工作,而动,而求静——故或积累,或灭杀,务令于人生的“梦”中,现现实的世界;凡是现实的都是活的,凡是活的都是现实的;新文化的动的工作,既然纯粹在现实的世界,现实世界中的工作者都在生活中,都是活的人。
三月二十日莫斯科高山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