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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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舅舅在看守所待了七个月,那天我和舅妈开车去接他,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是我害了他,没脸面对又不得不面对。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目光呆板、身板佝偻的舅舅,因为听说他在里面吃了不少苦,还曾经企图撞墙自杀。我压根儿没想到,除了稍显疲倦以外,他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也不对,应该说没有改变的是他的外型,举手投足间的那种官威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神情显得很安详,他的目光含蓄而又深邃,给你的感觉就是很真实,像个实实在在、心平气和的智者。社会上对舅舅的议论走了两个极端,老百姓为他扼腕叹息,也有少部分人暗中弹冠相庆。

“舅舅在家里休整了不到三天,就重新上岗了——他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地委办公楼斜对面一个小门面里摆了一个烟摊。这事又惹发了好一阵议论。我对舅舅一直怀着深深的歉意,曾经提出高薪聘请他到我的公司里任高级顾问,同时划拨给他相当数量的公司股份,舅舅接受了我的道歉,毕竟是我的愚蠢导致了他以那种方式离开工作岗位,但对我的馈赠却竭力拒绝,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为了理解舅舅,我曾经花了三天时间陪他在摊子上卖烟。那是两个人默默静坐的三天。直到最后一天收摊之前,舅舅才开口说话。

舅舅说,每天看着过去的上级下级同僚,从那座高拱的大门里进进出出,或步行,或踩单车或坐小车,总感觉到他们无非是一条鱼一群鱼。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呢?没有了政治抱负和利益纷争,反而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的一辈子什么最重要?自由和健康,如此而已。舅舅说的那些鱼从来没有踱到或游到他的烟摊来买过烟。这很好理解,大家见了面说什么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以前的同事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他家里去串门,不是去叙过去的同事之谊,而是求他测字打卦。因为那会儿我舅舅测字打卦的英名已传得神乎其神,但我舅舅对于仕途中人总是有求无应,推说本日已打完三卦,有事明天请。结果人家第二天早早地来了,得到的却还是昨日那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了,我舅舅不给当官的测字打卦。这反而使他在民间的名声更加鼎沸起来。我对他本来也不是那么迷信的,认为社会上他的那些本事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糊弄糊弄张家大妈李家大婶还行。舅舅帮人测字打卦是要收钱的,收多收少却很随意,以此作为摆烟摊的一种补充。这样过了几年,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国内开放B股市场你知道吗?在这之前,很多机构大户手里都有一点B股的筹码,那时候国内不能买卖,要有香港的居民身份证,或者到香港去做。可是B股市场长期低迷,我先后在里面投了千把万,感到有点熬不住了,准备悉数抛掉。行前我去看他,想带他顺便到香港去看看。他不想去,却主动提出来为我打一卦,打出的卦让我心里凉了半天,更加坚定了清仓的决心。”

张仲平忍不住问:“打出来的是什么卦?”胡海洋说:“‘否。天地不交,否。阴阳隔绝、天地闭塞、上下不通。’B股市场还有什么救?我当时也没有说什么,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我起程刚到香港,舅舅的电话追过来了。他说,你是不是准备把B股全部抛掉?我说是的。他说,你错了,不仅不要抛,如果有可能还要进。我说,怎么,你连自己打的卦也不相信?他说,谁说不信?当然信。我请他作出解释。他说,六十四卦无所谓好卦坏卦,它教给人的其实是一种辩证法,你要问的事是抛出B股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得卦否,是对你原来已作决定的否定。天地不交万物不通,讲的是B股市场目前的状况,面对这种状况你怎么做却是另外一回事。我对股票市场只知皮毛,但我觉得国家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决不可能放任其低迷而不管。

而且卦辞也说了,上九,倾否,先否后喜。有句成语叫否极泰来,有句俗话说黎明前的夜最黑暗,你自己考虑吧。说完就挂了电话。“他的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打电话想找他讨教,舅妈说你舅他睡了,以后再也不接我的电话。后来我征询圈子里朋友的意见,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人的意见是这个时候抛出是不明智的,已经被杀得伤痕累累了,再捡回来也不是全尸,不如先留着看看。对于再追加投资的主意却没有一个人赞同,说市场都这样了,还往里投钱呀?赚钱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不亏钱也是活钱变死钱,还是等于亏,但是我内心里有股力量却跃跃欲试,觉得应该信舅舅这一回,我在A股市场斩了三分之一的仓,换成港币,全部投到了B股市场,结果怎么样?刚过了不到一个月,政府开放B股市场的政策出台,我赚了多少?六七倍,最多的一只股票翻了十九番。后来有个传闻,说这个消息上面没守住口风,泄了密,但我敢保证,我在继续往里投钱的时候,唯一得到的启示,就是我舅替我打的那一卦。这事现在看似乎稀松平常,可在当时,我却被那些同行羡慕和妒忌得牙根直痒痒。什么叫江湖一张纸?这张纸薄薄的,却隔着生死和富贵。

我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将舅舅奉若神明了。后来,我提出来要送他二百万,被他谢绝了。他说,我要爱财,还用等到现在?再说,如今你的表妹早就大学毕业了,也有了不错的工作。我要那些钱干什么?我在这里摆烟摊是一种生存状态,我要是收了你那些钱,我的这种生存状态就会改变,可我不想改变。瞧,老头子有意思吧。”张仲平说:“有意思,他的人生际遇落差那么大,做得到这一点还真不容易。噢,对了,上午你说到香水河法人股拍卖的事,说你舅舅也给你打了一卦,叫井?”胡海洋笑了笑,说:“上钩了吧?看来我给你测字呀,讲我舅舅的故事呀,没有白费工夫。你对《周易》开始有兴趣了,对不对?是呀,我舅舅是帮我,噢,不对,准确地说是帮我们打了一卦,叫井。《周易》第四十八卦,井: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张仲平说:“胡总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都是为这个井卦做铺垫吧?事态是不是很严重?”胡海洋说:“事态是不是很严重我也不知道,让我先跟你把上面的几句话翻译一下吧。卦辞的意思是说,村镇可以迁徙,水井却无法移动。

井水源源不断,不会枯竭也不会漫涌而出,人来人往都是为了来这里汲水。汲水器快升到井口了,水还没有打出来,这个时候如果瓦罐子发生倾斜、损坏,事情就不会成功。”张仲平望着胡海洋半天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说:“你是说这件事情最终做不成?”胡海洋说:“从卦象上来看,确实是这样。”张仲平说:“是吗?”胡海洋说:“这也是我急着来找你的原因。简单一句话,我希望的是成功而不是失败。”张仲平说:“可是这井卦又怎么解释呢?你跟我讲了这许许多多的故事,不就是为了让我相信《周易》的神奇吗?难道我们要违反天命?如果最后我们还是做成了,岂不是又反证了什么《周易》呀什么占卜打卦的不可信?”胡海洋说:“知天意,易而改之。天意不变,我们可以变,我们的策略改变了,就会出现完全不同的结果。这就是《周易》的精髓。姬昌写的卦辞看似简约,却蕴藏着无尽的奥妙。不能单凭简单的第一印象就乱了阵脚。井卦卦辞也是这样,如果我们把它看成是一种结果的揭示,那我还跑来找你干吗?大家都跑回去睡觉得了。我认为它的意义在于给了我们一种警示。也就是说,不要被开始的顺利冲昏了头脑。

股市里有一句话叫落袋为安。你每天根据电子屏幕上的行情算你赚了多少钱,那是不算数的。你只有真的把股票抛出去了,电子撮合成交赚的差价划到了你账上才算数。同样,井水提到了井口都还不算,绳子一晃,打水的罐子可能会被井壁撞破,但是,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然后再采取积极的应对措施,防患这种意外,不就行了吗?”张仲平点点头,说:“有道理。”胡海洋说:“而且,我来之前,请我舅舅帮你也打了一卦。”张仲平说:“是吗?还能这样帮人打卦吗?什么卦?”胡海洋说:“第五十九卦,涣。涣卦讲的是救散治乱的道理。涣: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什么意思呢?亨,是顺利亨通的意思。王,可以说是君王,也可以引申为老板,到庙里去虔诚地祭祖而感动神灵,这样就可以顺利地越过艰难险阻,坚持正道取得胜利。”张仲平说:“这一卦的意思,是让我找个时间到青山寺去上上香?”胡海洋仰头一笑,说:“谁说不可以呢?我看完全可以,而且很有必要呀。”张仲平是被胡海洋催着离开鹏程酒店的,张仲平刚把跟曾真的事一说,胡海洋就往外轰他,要他赶紧回家。

这时也就十点钟,放在平时,对于张仲平来说还算早的。张仲平坐在车里以后有点犹豫,不知道应该把车往哪边开。照道理讲,他是应该把车往河西的家里开的,唐雯说她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他跟她说自己也是整夜没睡,又拉稀又打点滴的。误会解除,昨天夜里伤了神,两口子早点上床休息显得合情合理,可是,张仲平又惦记起曾真来,唐雯那边的难题一处理完,他对曾真的那一点儿怨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就像这会儿坐在车上,旁边空落落的,就忍不住想她。要是曾真坐在他旁边早就依偎过来了,她最喜欢两只手吊着他的一只胳膊,然后拿自己的小脑袋蹭他的腋窝他的半边胸脯。昨天夜里你真的只能那样做吗?事情远没有到控制不了局面的时候,干吗那样气急败坏?曾真刚做手术没几天,需要静养和休息,而你却像一头不管不顾的野兽。你凭什么这样?平心而论,曾真并不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女人,她任性,是因为她以为你会像兄长和父亲一样地呵护她、宠她。

她以自己对你的需要和依恋,把你当成了她的君王,这有什么错呢?她执意要你留下来确实使你面临窘境,你就真的没有了脱身的办法吗?那岂不是连胡海洋说的蜥蜴都不如?而当你想出了那个让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时,为什么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地对待她呢?你只烦她为你惹了麻烦,你想过人家一个小姑娘的感受没有?小曹跟曾真的年龄差不多,她跟丛林的关系最起码是一种可以走到阳光下的恋人关系,还有一个结婚的美好前程等在前面,你能给曾真什么呢?曾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比小雨大不了几岁,她要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女人的想法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的想法因为你和她的这种关系而变得虚无缥缈从而来点情绪或者发一点小脾气,不也是很正常吗?你干吗对人家那么穷凶极恶?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爱她?一点都没有想到她内心的那些苦恰恰是你带给她的?张仲平打开了音响。刘若英、陶晶莹、林忆莲、那英、张惠妹、阿杜、潘玮柏、周杰伦,还有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的刀郎。潘玮柏和周杰伦的碟子是小雨缠着要张仲平买的。其他的碟子都是曾真买的,还有挡风玻璃上的那些公仔,那些各种各样的羊。

你真的打算从曾真身边一走了之吗?你舍得吗?她错了吗?她有什么错?张仲平还是把车往河西的家里开了。是的,曾真没有错,但是,你要是跑到她那儿去,就意味着你向她表明错的是你。你这一认错不要紧,曾真要是知道你最终还是让着她、宠着她的,她下次会不会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你躲过了初一,能保证躲过十五吗?你和曾真的事万一真的被唐雯掌握了蛛丝马迹,你与曾真的关系还能可持续发展吗?事情一旦穿帮,你又将陷唐雯于何种境地?唐雯可是为了你为了你们的家,奉献了一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时光,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难道还没有培养出一点亲情?还有你的宝贝女儿小雨。你心里一直在说你爱她,可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不就是给她安全感,使她觉得像一座大山一样可以信赖和依靠吗?你不爱曾真还好,你要是动了真情,命中注定就要伤害三个女人中的一个或者两个,甚至三个,你准备伤害谁?张仲平当然谁也不想伤害,可事到如今该怎么办呢?不知道。那就冷处理吧。什么叫冷处理?如果唐雯真的就那样被你糊弄过去了,在她那里,等于问题暂时还没有暴露,也就谈不上冷呀热的,更加小心谨慎一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