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共对原有汉学局限性的批评,旧派学者也承认。但这种以政治压制学术的做法,极大地挫伤了占学术界主导的旧派学者,而且否认了此前的变化。原来全苏东方学术研究协会的组织指导者帕甫洛维奇,正是亚洲和殖民地马克思主义研究及新东方学的创始人,他曾与流亡巴黎的东方革命运动参加者交谈,以事实立论,以马克思主义驾驭特殊材料,所写关于中、印等国社会历史的论文,开拓前人未及的崭新领域。从20世纪20年代起,又在莫斯科设立了一系列机构,重点研究现代东方各国,逐渐形成与列宁格勒相并立的新东方学中心。(参见《革命的东洋学——ボルシウイキ的方法の检讨》,载《东亚》,第4卷第9号;《苏联の东洋学》,载《东亚》,第9、10号;毕英贤:《苏联的“中国研究”(汉学)》,见《汉学研究》,第1集。)
高压之下,旧派学者在与中国人士的交往中,不时流露出不满情绪。于右任询问柯兹洛夫关于苏联的政治现状,柯开始答以系史地专家,不愿过问政治经济。后来于主动表示近方从莫斯科来,对苏联的建设甚为满意,政府对于协助农工,培植青年,及图书馆、博物馆、学士院建设,无不日益求进。柯氏则直言,“甚不以为然,谓苏俄之教育方针非常错误,不奖励青年伏案读书,反教以社会常识及世界革命。彼在家时,偶以历史故事询诸小学生,鲜能答者,反詈予为迂腐。其实彼等之所谓知识,不过道听途说而已。”反而是于右任认为其思想迂泥,劝说教育道:“自来专力古学者,于现代之政治经济多不耐虚心研究,因此对于世事不免隔膜。中国之学者亦然。予在中国亦古董学者之一,对于苏俄初多误会,及亲到莫斯科,始完全了然。当至莫城车站时,与一小学生接谈,彼对于打倒国际帝国主义,援助世界被压迫人类及弱小民族,无不洞悉,且深知吾国现在受英日法美等帝国主义之剥削,甚欲竭其全身精力,与资本主义宣战,为解放运动而牺牲。此种光明怀抱,实足证明苏联新教育之成功。”柯氏闻言辩解道:“彼之非难苏俄,并非谓其不当。现在苏维埃之建设,确有许多进步之处,较之资本主义国家之苦待工农,压迫弱小民族,实有天渊之别。不过我希望苏俄不仅如现在而已,还望其继续进步,才能达到美满之共产社会。”([日]石田干之助:《三松盦读书记(二)》,载《史学杂志》,第45编第1号。)
蒋廷黻访问列宁格勒时,科学院院士们不仅“有点穷翰林的样子”,还将被迫离开故乡,迁往莫斯科,“免不了有点不满意”。与阿列克会面之际,在蒋廷黻看来,“他很对北平表同情,我很对列宁格勒表同情”(《观列宁格勒》,见《蒋廷黻选集》,583页,台北,传记文学杂志社,1978。“就文化上的风气看来,列宁格勒有些像中国的北平,莫斯科像上海。”王礼锡:《海外二笔·列宁城琐录》,见《王礼锡诗文集》,294页。),对于中俄学者均徘徊于新旧两京之间的境遇感到同病相怜。
于右任如果知道后来事态的发展,恐怕多少会后悔他对柯兹洛夫的批评为时过早,缺乏感同身受。苏联开始大清洗后,东方学界遭受重大劫难,东方语言研究所许多著名学者被免职、逮捕或流放,其中牺牲品之一就是西夏学和日本学研究者聂利山,该所副所长也被迫辞职。阿列克则受到点名批判,被指因反动世界观所决定,任科学院院士十年来,没有进行有学术价值的劳作,以编撰现代汉语辞书为非学术性而反对列入东方学研究计划,以不了解现代中国文学为由拒绝参加鲁迅选集的编辑,而在巴黎出版关于中国文学的著作则猛烈诽谤中国现代文学。原因是他承认中国的旧学术和文学传统,对于和民族解放运动及新文学相联系的现代中国,在他看来只是污损破坏了可爱的古代世界。要求科学院将其著作作为玷污苏联学者体面的迫切问题予以追究。(参见[日]藤枝晃:《アレケセ—エフ教授の业绩》,载《东洋学报》,第10册第1分册(1939年5月)。)他虽然侥幸挨过清洗,但这顶帽子却一直戴到身后,20世纪70年代,才由其门生齐赫文斯基(S.L.Tikhvinsky)撰文呼吁平反。(参见Gilbert Rozmaned.,Soviet Studies of PremodernChina,p.166,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1984。)肃反后的苏联东方学研究,陷入异常状态,引进工厂作业法,不按科学规律办事,出产几乎全是废品。(参见[日]冈田英弘译:《ニユラス·ボツペ自叙传抄》,载《东方学》,第69辑(1985年1月)。)直到20世纪60年代,苏联的汉学研究才逐渐有所恢复,而昔日的辉煌则一去不复返。
§§§第四节 新大陆的影响
在此期间,美国的汉学研究总体成就不高,但对中国的影响却不小。这不仅指留美学生在新文化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反对派的《学衡》也以留美学生为骨干,影响近代中国的整个思想与文化至深且远,后来又因战争政局的关系,羁留于大洋彼岸的中国学者众多,更重要的是美国汉学界在几个特殊领域直接影响了中国的相关研究。
20世纪20年代以前,中国只有金石古玩而无考古学,正式建立考古学机关及其早期活动,与美国关系匪浅。1923年,美国政府斯密苏尼恩博物院调查古迹代表毕士博(Carl Whiting Bishop)和芝加哥博物馆东方人类学部长劳佛相继来华考古探险,其间参观了北京大学考古学研究室。该研究室前一年已经成立,但只有从古董商人手中收购的零星材料,颇难进行考古学研究,而又无力实行探险发掘,于是组织古迹古物调查会,计划先自调查入手,待经费落实,再组织发掘团。后因同志尚少,未能积极进行。美国同行的远道而来,尤其是毕士博据说预订七八年发掘计划,劳佛则为考古名家(有人称劳佛为中国考古学最大的权威。参见[日]岩松五良:《欧米に於ける支那学の近状》,载《史学杂志》,第33编第3号(1922年3月)。),令该会感到中国古代文明有待考古发现者多,“本会当此时机,更应努力进行,以期对于世界有所贡献”(《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重要纪事》,载《国学季刊》,第1卷第3号(1923年7月)。)。于是广泛征求同志,以谋发展。
1922年北京大学筹设考古学研究室时,曾有意聘请欧美学者担任这一新兴学科的教授,被咨询意见的日本京都大学滨田耕作教授认为:“西洋虽有许多考古学者,但多是历史家兼的,所以言论总难得中。若请西洋人教,这一点要留意。芝加哥大学教授Laufer先生前于东方考古素有研究,著作也忠实,若能请他来,比请别人好。”(《张凤举先生与沈兼士先生书》,载《北京大学日刊》,第974号(1922年3月6日)。)1924年毕士博随同由美国汉学家组成的佛里尔艺术陈列馆(Freer Gallery of Art)学术考察团到天津,与南开大学的李济常常会面,知道李在美国学习过人类学和考古学,遂邀请其参与该团体,合作进行田野考古。李与丁文江协商,提出须与中国学术团体合作,获得的古物须留在中国等条件。这时美国、法国、瑞典等国的考古学家纷纷到中国北方从事考古活动,而中国学者困于经费,对此有心无力。李济移席清华国学研究院后,请毕士博到校与校长及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晤谈。(参见《吴宓日记》,第3册,25页。)双方合作,一切工作以清华大学名义进行,由美方负担费用。是为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