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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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胡适与国际汉学界(7)

此行似得狩野直喜好感,半年后去京都的陈源见到仓石武四郎等人,函告胡适:“狩野据说非常的佩服你。”(《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461~462页。)但这或是狩野直喜的客套,或是陈源的恭维,因为恰在此时,王国维自杀身亡,狩野直喜撰文悼念时说:“当今中国,因受西洋学问的影响而在中国学中提出新见解的学者决非少数,可是这种新涌现的学者往往在中国学基础的经学方面根柢不坚,学殖不厚,而传统的学者虽说知识渊博,因为不通最新的学术方法,在精巧的表达方面往往无法让世界学者接受。”(《回忆王静安君》,原载《艺文》,第18年8号(1927年8月);亦见《追忆王国维》,345页。)他认为用索引方式重新条理中国文明的整理国故,大有筑坝令峡谷风景沉没之感,而主张保持和爱惜其自然风光。(参见《胡适》,见《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432页。)这无疑与胡适的见解大相径庭,而且是针对胡适的主张。在此前后,九州大学有人动议请胡适为外人讲师,遭到校长的反对而作罢。(参见《先学を语る:楠木正继博士》,载《东方学》,第62辑(1981年6月)。)

尽管胡适的学术成果多为日本学者注意而其主张引起的共鸣不多,但他对日本中国研究的态度影响却不小。从留学时代起,胡适就是近代中国主张理性对日的少数人之一,一面呼吁国人不要感情用事,一面警告日本必须改变侵略政策。他知道“中国之大患在于日本……中国存亡系乎其手”,而主张从日本开始推行其人道主义。为此,他表示“不可不深知日本之文明风俗国力人心”,“不可不知日本之文字语言”,决心到日本住两三年,“以能以日本文著书演说为期”,并批评中国学生“往往藐视日本,不屑深求其国之文明,尤不屑讲求沟通两国诚意之道”为“大误”,誓为东瀛三岛的传教士兼朝圣者(MissionaryandPilgrim)。可是当他托人代购日本文法书准备学习日语时,朋友告以由阅历得来的真相是:“日本文化一无足道,以综而言,则天皇至尊;以分而言,则男盗女娼。”对此胡适不禁叹道:“嗟乎!此言而果代表留日学界也,则中日之交恶,与夫吾国外交之昏暗也,不亦宜乎?”(《胡适留学日记》,532~533、613、621~622、673~675页。)

在对日问题上,胡适的“理智”态度和“稳健”主张几度引起激烈批评抨击,但始终坚持应学习日本的长处,认为“最要紧的是不要存轻视日本文化之心理。日本人是我们最应该研究的”(《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273页。另参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1929年12月15日。),并将中日互相懂得赏识彼此的文化,视为两国和平共处的保障(参见《胡适的日记》,39~40页。)。为此,他曾为日华学会题词:“中国文化的特别长处在于侧重人生,忽视宗教,正德、利用、厚生,这是中国原有文化的三大目标。”(《日华学报》,第3号(1928年2月)。此题词显然有针对日本学者尊崇儒教之意。)

从1922年起,胡适介入了日本以退还庚款举办的东方文化事业,曾与蒋梦麟拟订计划,主张在中国国立大学和日本帝国大学互设中、日讲座,提倡东方文化研究。虽然抗议日本垄断此项事业的企图,主张却较为缓和。(参见《胡适的日记》,395页;《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257~258页。)任东方文化事业总会委员的日本议员大内畅三说,胡适不懂日语“是一件大憾事”(《胡适的日记》,手稿本,1930年8月29日。1926年胡适还曾致函大内畅三,论中日文化事业。(参见《胡适的日记(1926.7.17—8.20)》,见《胡适研究丛刊》,第2辑,338页))。

1935年以后,胡适的对日态度改变,和北平知识界一起反对华北特殊化,因而被日本视为反日派领袖。(参见《胡适书信集》中册,721页;《胡适年谱》,249~250、323~324页。)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处理有关文化事业上,他仍保持一贯的理智。当时学术界主张对日索赔、搬回古书古物的呼声甚高,胡适认为私人购去的如莫礼逊文库,不必讨回,用庚款建的学术机关,在中国的可没收,在日本的应鼓励其继续维持。(参见《胡适书信集》中册,1053页;《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284~285页。)1946年,他接到阔别20年的神田喜一郎的来函,并得知铃木大拙的消息。1927年胡适访问京都时,就与时任大谷大学副教授的神田喜一郎见过面,1930年8月,转任台北大学的神田喜一郎来上海访书,与之再度会晤。(参见《胡适年谱》,338页;《胡适的日记》,手稿本,1930年8月3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胡适与吉川幸次郎在赴美途中邂逅,毫无芥蒂的态度,令曾是京都乐友会馆听众一员、尚背负战败国民十字架的后者万千感慨。吉川幸次郎对胡适的学术主张异议不少,却认为在其后不大有像他那样对日本学者的业绩敏感的中国学者了。(参见《胡适》,见《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436~438页。)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中日两国学术界联系密切,经历战争创伤,仍得以逐渐修复,其中胡适多少有所作用。

胡适与日本学者的交往,成为他和朝鲜学者联系的契机。中国新文化运动兴起前后,日本统治下的朝鲜民族解放运动高涨,也出现了建设本国新文化的呼声。1920年6月创刊的《开辟》杂志,以开******,创新时代,养新人物为宗旨,于当年10月出版的第4号发表主编李敦化的署名文章《朝鲜新文化建设方案》,提出分鼓吹知识、普及教育、改良农村、都市中心、科学专家、思想统一六个阶段,实现新文化建设。而中国方兴未艾的新文化运动,势必为其所关注。该刊第5—8号连续译载青木正儿的《以胡适为中心的中国文学革命》,译者梁白华,名建植,字菊如,号杏村洞人,是当时朝鲜十分活跃的汉文学研究者。早在1917年11月,他就在《每日申报》撰文《关于支那的小说及戏曲》,指出:“研究外国文学的目的在于有利于发达本国文学,支那文学输入朝鲜三千余年以来,给予极大影响,深深扎根,故不解支那文学,不能于我国文学有一知半解。况且支那文学具有一种特性,于世界文坛大放异彩。支那为东洋文化源泉,思想郁然磅礴,词华灿然焕发,合北方沉郁朴茂与南方横逸幽艳成一雄浑壮大的支那文学,浸及于朝鲜、日本。”该文在概述元明清小说戏曲发展简史及其对朝鲜的影响后,指出小说戏曲具有平民文学性质,希望与正在输入的西洋文学融贯调和。(参见《每日申报》,1917年11月4—8日。)他翻译青木正儿的论文,正是想借鉴中国的文学革命,以创建朝鲜的新文学。

1920年12月,《开辟》社致函胡适,寄赠已出各卷外,还请胡适为新年号题词。胡适从留学时代起就关注亡国的朝鲜同学,与金铉九结为友人,对其境遇充满同情,常以无力支持帮助为憾,自责道:“韩人对于吾国期望甚切,今我自顾且不暇,负韩人矣。”(《胡适留学日记》,582页。)接信后,即于12月19日题写“祝《开辟》的发展”,并复函:“适批阅贵志,方知贵志为东方文学界之明星,兹将数字奉呈,以为贵志之祝笔,代登为感。专此敬请贵社日益发展。同呈敝同事北京大学教授高一涵君祝词,并乞收纳。”(《开辟》,第7号(1921年1月1日),此函《胡适书信集》未收。)祝词和复函一并影印刊登于《开辟》1921年新年号上。胡适致函青木正儿时,对《支那学》将变成一个“打破国境”的杂志表示“极欢迎”,并称《开辟》译登青木正儿的文章,“也是打破国境的一种现象”(《胡适书信集》上册,257页。)。

1921年1月,梁建植又致函胡适,表示仰慕,希望其赐稿和照片以刊载于《开辟》。(参见《胡适年谱》,91页。)由于日本殖民当局压制朝鲜民族主义者与中国进步人士的联系,《开辟》屡遭处罚,此事没有结果。两年后,梁建植参与的《东明》周刊于第2卷第16号(1923年4月15日)刊登了李允宰译胡适的《建设的革命文学论》,并附有胡适的站立照片。译者解题道:“中国文明精华雄浑,经史书集绚烂,诗赋词章灿然极备,旧文学足当世界。胡适的文学革命论一出世,全国一时风靡,破二千年迷梦,精锐步武高扬革命旗,对崇尚陈旧腐败死文学的朝鲜人以深刻刺激,特抄译供诸君参考。”

此后,胡适的思想主张陆续为朝鲜的报刊介绍,如整理国故、新诗创作、哲学思想、中国哲学史和白话文学史等。(参见胡适著,李像隐译:《实验主义》,载《现代评论》,1927年5月号;丁来东:《中国文学的特征》,载《学灯》,第22号(1937年);吴南基译,胡适著:《孙文学说之科学的批判》,载《新朝鲜》,1935年12月号;金刚秀译,李季著:《胡适著哲学史孔子论批评》(选译自《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第6章“对于哲学史所描写的孔子、孟子、荀子的批评”),载《新兴》,第8号(1936年)。)1925年1月,他应邀为《朝鲜日报》撰文《当代中国的思想界》,该报按语称胡适为“思想界之泰斗,青年界之头领”(译文载《胡适研究丛刊》,第2辑。)。1931年,柳根昌在《新生》杂志10月号载文《扭转新中国命运的人物》,其中称胡适具有“英国人的沉着,美国人的创意,德国人的探究心”,是中国学界的代表。而梁建植除继续翻译有关中国新文化和新文学的论文作品,介绍“文学革命首倡者中国的胡适不仅是哲学者,还是诗人”外(梁建植在这方面的贡献有《吴虞氏的儒教破坏论》(翻译青木正儿文),《王昭君》、《棠棣花》(译郭沫若剧作),《反新文学出版物流行》,载《开辟》,第23、39、44、58号;《学问·艺术》,《画家与模特》(译熊佛西剧作),载《新生》,1929年第1号,1932年第1、9号;《中国的新诗·望月》(智珠女史作),《忏悔》(巴金作),《新诗谈》(译胡适《尝试集》序),《草儿》(康白情诗),载《东明》,第2卷第6号(1922年12月10日),第2卷第14(1923年4月1日)、20(1923年5月13日)、21—23号(1923年5—6月)。),还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和思想的研究介绍。他先后翻译了戏曲《西厢记》、《琵琶记》、《东厢记》、《四弦秋》、《桃花扇传奇》、《马嵬驿》和小说《水浒传》,发表了《水浒传》、《五字嫖经》、《〈红楼梦〉是非:中国的问题小说》、《元曲概论》、《从艺术上看〈西厢记〉及其作者》等论文,介绍评论中国、日本有关研究和翻译的得失,其中关于《水浒传》、《红楼梦》各文重点评介了胡适的版本考订与观点论据。此外,他还撰写了《现代思想的源泉:老子学说大意》,叙述老子的生平学说,评介欧洲、日本的研究进展和趋势;翻译了章炳麟的《中国文化的根源与近代学问的发达》,主张借他山之石看中国固有学问。(以上文章载《东光》、《新民》、《新生》、《文艺时代》、《如是》、《文艺公论》、《东明》、《东亚日报》等报刊。)

当时朝鲜的思想状况,据1918年到汉城的蒋梦麟描述:“如果说朝鲜青年对日本的态度是仇恨,那么对中国的态度就是鄙夷。年老的一代惋叹充满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蒋梦麟:《西潮》,181~182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梁建植的翻译介绍和研究评论,既批评旧礼教的过度压抑阻碍人性正常发展,又发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称赞《西厢记》等作品是人性从礼教下解放的凯旋曲、纪念碑,与胡适主张的中国新文化及整理国故运动较为合拍。20世纪30年代初,梁是非海外文学派的主要成员(参见[韩]金允植:《韩国近代文艺批评史研究》,156页,汉城,一志社,1976。),但后来事迹竟不显于韩国,只有闵斗基教授关于胡适的近著有所论及。

胡适与朝鲜学者的联系一直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20世纪50年代他曾有意访问韩国,因故未成行。1953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翻版《胡适文存》及其留学日记,胡适赠送一套给延世大学图书馆,并亲笔题写了赠词。

§§§第六节 彼岸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