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的反应并没有出乎赵韵达的意料，他已经收去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过也并不是冷然肃穆。那是一种很淡然的态度。他将嚼没味儿的口香糖小心吐出，用包装纸包好，送入垃圾压缩回收机，然后招呼王老爷子跟美琴过来。
美琴奔至屠苏身前，握紧屠苏的手——他的手心冰凉一片，让少女心中亦是一紧：“木头脸，坐下说话，赵伯伯、王爷爷都不是坏人，他们又不会害你，不要做出这个样子来，怪吓人的。”
知道自己很是失态，屠苏顺从的坐了下去，强令自己平复呼吸与心绪，直到恢复了冷静，才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此时才显露出一国上将气度的男子：“刚才的事情很对不起，现在您可以告知我真相了吧？”
赵韵达看了王子涵院士一眼，王老爷子轻点了下头，于是他舒了口气后说道：“如果我们没猜错，百里……还是跟浩子一样叫你屠苏吧，屠苏你应该是得到的上古剑修传承吧。”
屠苏的手猛然握紧，握的美琴都皱起了眉头。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的便要松手，然而没想到美琴反而努力握住了想要抽手而去的自己。
转头看去，只见少女向他轻轻摇头，小声说道：“没事的。”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未来如何，百里屠苏永远是百里屠苏。
再次平复心境后，屠苏颔首：“是的，我生有宿慧，保有前世记忆，仍记得千年前乃是昆仑山仙门天墉城第十二代弟子，虽已为师尊开革门墙又历一次轮回，然授业之恩，一日不敢相忘。”
此言一出，屠苏心中倒有些释然，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隐瞒这些事情也别无益处。从这里离开之后，应当在美琴面前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和盘托出，至于美琴如何看待自己，都看天意人愿吧。
美琴心中自然也不平静，她早知道屠苏的身世来历成谜，但“生有宿慧”的事情，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原本甚至不相信世上存在“神灵”，现在却要接受身边的那个“他”拥有一千多年前的“前世记忆”，还是个“修道之士”，轻咬着唇的美琴有些想哭：木头脸这样的算不算一千年前的老怪物？那美琴大人岂不是要被称作老妖婆了？这可怎么好，人家明明才十四岁呢，真是亏大发了……拼命忍着心头的惶恐，美琴却根本没想着放开手——或者说，放开这个选项完全没有出现在美琴脑海内。
这些羁绊，在那个夜晚街头的偶遇后，就永远无法断绝。
……
“那么两年前，你来到昆仑山就是为了寻找师门了？”发问的是王老爷子。
“不错。”
“没找到线索？”
“没有，天墉城立于昆仑之巅，为清气所钟之地，历来多妖魔环伺。两年前我发现九州气脉与昔时大为不同，天地间清浊气息并无区分，昆仑形貌亦有改变，天墉城门并那些万载巨妖、亘古魔头一并消失，没有半点存世痕迹。”
“你有没有发现其他修道门派？”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踪影全无。”
王子涵老人悠然长叹道：“上古诸神果有大智慧，比我等俗世众生强上太多。”
这已经是屠苏第二次听到对上古诸神的感叹了，此时他的心绪平和很多，虽然面露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
老爷子没有满足屠苏好奇心的意思，他居然告了个罪，直接起身开门离开，屋内只剩下赵韵达与屠苏、美琴三人。
“不要怪老爷子，他老早就怀疑这一点，后来又得到诸多典籍印证，直到现在经你亲口确认，几十年悬在心头的疑问最终确认，心情有些激动是可以理解的。”赵韵达颇为感慨的说，“别看老爷子是电磁学的权威，他小时候可是对于修仙之道很感兴趣的，偷偷离家出走去龙虎山天师道借读道藏的事情都干过。”
屠苏点头表示理解，而美琴一直怯生生的握着屠苏的手，好像生怕这个少年就此消失不见一样。
“我不兜圈子了，虽然不明白屠苏你是怎么出现在学园都市的，不过这是你的个人隐私，我不会细问。还是说上古诸神的事吧，王老爷子对这些事深有研究，他跟很多社科院的历史宗教专家都有接触交流，他们发现大约从五百年前史籍中修道人士在人间活动的记载突然减少，而在这之前，不说野史记闻，正史中都常见于史官笔下。后来专门调阅了名山大川脚下的地方志异，结果在明代天启年间太华山下一位老学究的笔记中有所发现。”赵韵达讲到这里停下话语，走到桌前找到一个移动式3D投影仪，利于量子网络连接了位于北京的国家图书馆电子数据库，将一份扫描纪录投影在了屠苏身前。
美琴抢在屠苏前面凑近观看，不过竖排繁体无标点的记录很快就让少女头晕脑胀起来——美琴大人自学掌握的可是现代汉语。当然，这些问题对于屠苏来说都不是难事，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看屠苏阅读完记录陷入沉思，美琴想了会儿，觉得还是不急着问这段儿文字说了些什么了，反正美琴大人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呢，等待会儿从这里出去了再跟木头脸好好说个清楚。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屠苏终于抬起头来：“不忍绝凡世问道之途，东华帝君接引太华山修士登临异域，永不回返？”
“啊咧，为什么听不懂？”美琴小声嘀咕道。
赵韵达点头道：“是的，这个老学究年轻时候曾是太华山道门侍者童子，东华帝君神谕接引修士时候他还没能入道，又因放心不下山下父母亲朋，就没有跟去。按他的记述，不止是太华山如此，九州其他洞天福地的修道门派应该都接到了他们礼敬的神上的谕令被接引去了异域。你所说的气脉改动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同时当时存世的巨魔大妖应该是被诸神一并剪除。”
“可是，为什么？所谓的‘凡世问道之途’又是什么？”屠苏非常不解，他是曾经同人皇女娲有过接触的，自己又有来自太子长琴的半数仙魂，对于诸神的威能自然了解颇多，什么样的顾虑才能让这些强大无比的仙神带走了九州道门传承，前往不知何方遥远之处，永远不再回来？
“梆梆梆！”赵韵达敲了几下桌子，将屠苏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然后问道：“屠苏，问你个问题，你现在在哪里？”
美琴很奇怪的看向赵韵达：“这会儿问这种无聊问题干什么，我们明明是在讨论五百年前的神话故事诶，赵伯伯你是在转移话题么？”
“太空啊。”屠苏很自然的回答道，话音刚落，他就明白了赵韵达的意思，很多刚才不明白的地方也就突然通畅了，“太空啊，以前这里该叫天界的，由天帝伏羲设立界壁，断去了登天的‘建木’，从此仙凡两隔，非成道登仙不得往来……原来是这样啊……”
“木头脸你明白什么啦？我们是坐‘东方建木’太空电梯上来的哎，‘建木’哪有被什么伏羲切断啊？木头脸你是不是昏头啦？”好吧好吧，美琴大人终于憋不住了，原想是从这里出去了再问个痛快的，可现在这样哪能忍得住嘛！木头脸明白了，赵伯伯肯定明白，王爷爷早就明白了——那意思说只有美琴大人是傻瓜蛋子啦？这、这怎么可以！
屠苏拍拍美琴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转向赵韵达，说道：“天启年间，伽利略应该已经发明望远镜、提出惯性原理、做完比萨斜塔实验、甚至开始宣传新宇宙模型了吧？”
赵韵达微笑道：“不错，九州仙门登临外域之时，宗教裁判所已经决定处置伽利略，布鲁诺被十字教教皇亲命烧死在罗马广场上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凡人用信仰之力构建的宗教界域同北欧、希腊诸神的征战从纪元前就开始，到那时已经持续超过一千年。”
“诶？这怎么又转到科技史、宗教史了？还有，上古诸神跟宗教原来不是一回事啊？你们都在说什么啊？”美琴大人的脑子彻底成了一锅浆糊，这一会儿功夫她都已经顾不得屠苏是不是老妖怪的恐怖猜想了，挠自己的头皮挺痛的，于是她急切间攥起屠苏小辫子用力摇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美琴姐姐一点都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啊啊啊……”
屠苏抓下美琴的小爪子由衷感慨道：“凡人不具九天遨游之能也能看清宇宙的样貌，不必借用仙诀卜算而是用数学探究物质运动的规律，不必熟读道藏体悟天地大道、只凭简单的公理便能推得万物的本源——那个时代，正是凡人纪元的开始啊。”五百年前那个时代奠定的正是近现代科学的基石，而到现在，已经是科学破除蒙昧并将凡人带入众神领域的时候。
“也是又一轮新旧世界冲突动荡的开始。”赵韵达补充道，“魔法为规则的显现，而诸神就是规则本身的化身。原本的世界，凡人供养诸神，诸神庇佑凡俗，但当人类进入神之领域之时会发生什么呢？宗教的诞生就是一个例子，为反抗纵欲无度喜怒无常的希腊北欧诸神，西方凡俗借鉴了魔法的力量，用信仰之力构建了‘天界’，创造了拥有‘神之力’的‘天使’当作武器，与北欧、希腊诸神交战，而后为了扩展信仰征战天下，给凡世带来的灾难毁灭何其可怖。及至当世，须要从众神们已然逝去的荣光中回溯力量本源的宗教界与魔法界已然死气沉沉，再无多少奋进之意。与之样较，科学的曙光降临之前，东方上古诸神做出的决定却是尽灭九州妖魔后登临外域，实在是大仁大智。”
屠苏轻轻点头，赞同道：“道家无为，确是高妙非常。”
美琴终于听懂了这些神话故事：“我明白了，曾经是宗教大战诸神，现在是科学迎战宗教？你们直说回去后准备打架不就行了，绕来绕去绕这么复杂，真是的。”
这满满的孩子气直接把赵韵达逗乐了：“是是，美琴你教导的是，男人们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还是美琴你聪明！”
“嘿嘿！”少女被夸的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还是红着脸领受了赞许。
这丫头是真以为赵伯伯是在夸她啊——屠苏强忍着笑，起身向这位天军上将说道：“赵伯伯，谢谢你今天的教诲，我之前是有很多不解，弄不明白宗教界跟学园都市间的矛盾冲突根源是什么。就算昨天张大哥跟我说了那一番话，我还有一些侥幸之念，想着无论十字教想要得到什么亚雷斯塔又图谋什么终究与我没有关系，只要自己一剑在手护住身边亲友就可以了。现在看来，这些事情确实不会因我的意愿而有所转移，时势如此，大战起时，我这一把剑又能护住多少人。”
赵韵达也长笑站起：“别谢我，我原本没想说这些，这次来是另有任务，听说你在这里，老王又喜欢穷究迷题那一口，因为猜测你是知情人才叫你过来套点话头的。刚才的话，算是个随意的提醒，你能明白就好。”
“亚雷斯塔别有所图，宗教界的想法倒是单纯的很，但他们都选错了道路。时代选择了科学作为通往真理的道途，带来的应该是真正属于凡人的纪元，而不是创建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天高海阔，当任人飞翔，男儿处世不能太小家子气，我来之前那副满心犹豫一腔顾虑的样子，确实好笑了些。”
“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屠苏身上流露坦荡气息理所当然的感染到了美琴，少女已经完全忘记了千年老怪物什么的，红着脸庞下定决心跟着这个木头脸去办大事——至于什么是大事，让美琴姐姐好好想想……唔，是把揍不良升级成揍魔法师、圣人、骑士、主教甚至教皇么？呃，《圣斗士美琴》已经确定在暑假结束后正式放送么……
“好了，不说这些了，该怎么做你比我还要清楚。晚餐前还有点时间，我带你们去看一场焰火表演吧，算是尽尽地主之谊，难得你们两个小家伙来次太空，咱天军也得表示表示。”赵韵达走到门前，神色颇有些神秘的说道。
“焰火表演？”美琴眼睛瞪的圆圆的，说不出有多可爱，“可是，太空也能放焰火么？”
屠苏拉起美琴的手，跟在了赵韵达身后：“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三人走进指挥大厅，发现里面的所有人都盯着大厅正中的大屏幕上：那是一颗翻滚旋转着的土豆一样的小行星。
向起立敬礼的众人回礼后，赵韵达昂然下令道：“各处都有，猎星计划，狩猎开始！让那些神棍们好好看看，我们天军的脚步，不可阻挡！”
“是！”大厅内所有天军将士轰然回答。
中央大屏幕上的视角切换到了天问号空间站附近，此时居然有多达数十个炮筒状的航天器环绕在天问号周围，而在天问号空间站最顶端，两条长达数公里的轨道正在缓缓探出。
赵韵达此时不发一言，张琦月大校来到两人身边，小声解释说，某些宗教组织近来一直用占星术配合灵装扰动近地轨道天体的运行，从而让一些绕地小行星变轨，以此来给中国的太空开发、经济运行制造些麻烦，既是试探中国的能力，也在摸底，看看中国容忍的底线是哪里。这几天他们成功引动了这颗质量达到十万吨级的小行星径直砸向地球，如果不能将之击毁，残余部分将会大部溅落到东亚地区，后果不堪设想。
屠苏、美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即使有张大哥跟赵伯伯的警告，两人都知道现在学园都市同罗马正教之前暗潮汹涌的事实。但是没想到至今为止地面上还算是风平浪静，在数万公里的太空中，真正的科学与宗教的战争却已经打响。
……
天军由中国曾经的二炮部队改编而来，所以保留了操作号手阵位，进入发射程序后主要命令由号手下答。
此次发射，号手居然是一个少尉女军官，清脆的女声在指挥大厅内回响：
“目标三维模型构建，能量约束模型建立成功。”
“重粒子工质装填成功。”
“聚变脉冲引出正常。”
“光压稳定上升，工质等离子化进程正常。”
“工质等离子化99。9%，磁约束正常。”
“磁场充能完毕，变电频率正常，发射前准备完毕。”
“照射安全边界展开0。3度，1秒长照射，开始！”
命令下答的那一刻，天宫号空间站顶部仿佛有一颗超新星爆发，强光将身后巍峨的太空城市掩蔽，指向磁场约束下一条亮蓝色光带将天幕一分为二，纵贯星河后直接命中数十万公里之遥的天体。
借由占星术引导而来的硅酸盐大土豆在这一瞬间被百分之一光速的巨量重粒子命中，外层部分在原子层级被摧毁后，聚拢在星体中心的能量将其核心温度在飞秒量级提升到数亿度，随之聚变反应发生，让这颗孤寂运行数亿年的星球成为一颗在太空中无声燃放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