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取消不成,蒋介石很快想出第二招。4月22日,在公共租界的天后宫里发生了一场闹剧,国民党培植的救国会和商民协会与总商会为了争夺办公室大打出手,救国会人员把总商会的会议室门窗砸烂,总商会宣布暂时停止办公。两天后,一群青帮兄弟带着辱骂总商会的标语牌闯入天后宫,毁坏器具,抢走文书档案,还把四个工作人员打成重伤。总商会当即向政府当局提出抗议,并投诉各界。银行同业公会、纱厂联合会等组织也致电南京,宣称如果不处理凶手,将发动罢市。
国民党市党部严令所有中文报纸均不得刊登总商会的任何声明和对冲突事实真相的说明,而在党报《中央日报》上则连篇累牍地发表了救国会与商民协会斥责总商会的声明和报道,后者被认定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当时具体负责商会事务的两个常务理事冯培禧和林康侯则是“卑劣和可恶的卖国奸商”。
5月2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调查真相为理由,命令上海一切商业团体一律停止活动。一个月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统一商运”为由,成立上海市商人团体整理委员会,包括上海总商会在内的所有民间商业团体一律停止活动,将一切会务统交“商整会”,国民党员以及被控制的顺从者成了最重要的成员。根据中央执行委员会颁布的改组条例规定,这个新商会“须得遵守上海市党部的指导和训令,并且要受上海市行政当局的管辖”。所有商会成员“必须信仰三民主义”,“凡借助于反革命而对国民党进行过中伤者皆不得为会员”。
5月25日,“商整会”举行就职会议,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海市社会局、中央工商部成为会议的主角。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张群将军讲话说,“上海总商会是在国民革命军到达上海以前成立的,那时,总商会的事务操纵在少数人手中,这些人与军阀勾结在一起”,而救国会和商民协会则是“由上海市商人自己建立起来的,完全建立在孙中山的思想理论基础上的”。中央工商部代表许建屏则宣称:“上海商人们曾经是被上海总商会压制着的。现在好了,上海商界将要遵从中央政府的命令,计划组织一个新的统一的商会。”
一年多后的1930年6月,一个新的“上海市商会”诞生了。在公布的理事名单中,原来总商会的代表不到1/3,商民协会的代表成了大多数。一向重视自己独立性的上海民族商人阶层从此被剥夺了自主的代表机构,失去了对地方事务的管理权,并从其传统的活动中被驱逐出来。在上海总商会被瓦解之后,全国其他城市的商会组织相继遭遇了完全相同的命运。很多年后,白吉尔在《剑桥中国史》一书中评论说:“自19世纪以来,商业组织的发展得以掌握各都市社区的管理,现在被粗暴地扭转了。”
如果说蒋介石从组织体系上成功地将企业家阶层打成了一盘散沙,那么,宋子文则以更为巧妙的手段对企业家阶层进行了利益上的“绑架”。
自国民党军队进入上海的第一天起,它就把发行公债当成募资的重要方式之一。而在一开始,由于缺乏确实的信用保证,公债的发行十分困难,银行家们常常以此来要挟政府,蒋介石不得不采取了摊派和绑架勒索的恐怖手段。研究金融投资出身的宋子文对银行家们的心思当然了如指掌,从1928年春季开始,他重新设计了公债发行的游戏规则。
具体的办法是这样的:当政府宣布发行一笔公债的时候,先将这些公债存入认购的银行,以此从银行取得现金贷款。一般来说,政府取走的现金相当于存入债券票面价值的一半。根据上海钱业公会留存的资料看,从1928年3月到1931年11月,该公会总共购入债券3 060万元,而实际贷给政府的款项是1 562.5万元。等到公债公开发行后,银行可以将债券直接投放到上海的证券交易所进行投机交易。这种优惠的贴现政策一下子让购买公债成了一个十分诱人的生意,公债的平均年利息是8.6%,加上大量的贴现,公债的年收益率达到了20%以上,有的可高达40%。当时,银行给工厂的年贷款利息一般是6%~8%,贷给商业企业的年利息是10%,与购买公债的暴利空间无法相比。另外,将债券在证券市场上进行炒作交易,还可获得更大的收益。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抵挡的诱惑,全中国的银行家们当即进入了宋子文设计好的游戏圈里,特别是资本最为雄厚的上海银行家们纷纷购买公债。此后的10年中,中央政府共发行24.12亿元的公债,其中七成卖给了这些自诩为全中国最聪明的人。
“公债热”导致了三个结果。第一是公债发行从“天下第一难”顿时变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政府凭空拿到大笔资金,用于军事活动和工商业投资。第二是形成了一个狂热而危险的投机市场,上海金融业超级繁荣,私人储蓄和民间游资被导入政府行政性活动中。在30年代中前期,上海市民人人炒作国库券,用美国学者阿瑟·杨格(Arthur Young)的话说,“投机成了上海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第三是银行家们从此被政府“绑架”。由于新公债可以用一部分抵充旧公债,各银行为了维持旧债,便不断地购买新债,掉进了一个“循环式的陷阱”,而政府只顾借钱应付眼前,根本不考虑偿还。陈光甫、张公权等人在一开始也曾颇为担忧这样的做法将动摇银行信用,但是,在宋子文的强势推导和当前利润的诱惑下,终于不能自拔。据民国学者章乃器在《中国货币金融问题》一文中的计算,到1932年前后,银行所持有的全部证券中的80%都是政府公债。因为有那么多钱借给了政府,他们不得不乖顺地坐到同一条船上,平等关系从此终结。台湾的中国经济史专家王业键因而评论说:“上海银行家的这种合作不仅解决了政府的经济困难,而且加强了政府对商业界的控制力量。当各个银行的保险柜里塞满了政府的债券时,也就是他们在政治上积极参与了这个政权的表现。”陈光甫、张公权、宋汉章等人一向重视自己的独立性,可是后来相继进入政府服务,大半原因在此。
可是,如果政府真的兑现20%~40%的利率,那也算是一个很不错的生意。在下一个章节中我们即将看到,因政局动荡等原因,政府强行规定偿还的公债打折扣,有的甚至借故不还——那时候要惩戒一个企业家实在太容易,只要从抽屉里拿一顶“奸商”或“通共”的帽子就可以了。在政局动荡之际,公债的现货和期货市场价格每每上演大跌场景,民营银行损失惨重,从此再不能与国家力量抗衡。这场政府与民间的“猫鼠游戏”,以后者的鼻青脸肿、投告无门而告终。
除通过改变公债发行规则诱惑银行家之外,宋子文还同时设法控制了上海的证券交易市场,而整顿的对象就是虞洽卿控股的、几年前蒋委员长在这里当过“红马甲”的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该所自1920年创办以来,每一届军阀政权都视之为肥肉,要么扬言取缔,要么层层加税,可怜虞洽卿玲珑斡旋,总算惨淡保全,而现在终于还是逃不出蒋介石政权的手心。尽管这是国父首倡,尽管蒋某人当年也曾在这里厮混,尽管交易所主人是他的恩公兼金主,但是出于“整理金融,牢控财源”的国策,他自然也无法宽容。
1929年10月,国民政府颁布《交易所法》,规定每一地区只准有一个有价证券的交易所,其他的交易所一律合并在内。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中交易量最大的棉纱交易率先被并入国营的纱布交易所。虞洽卿奋起挣扎,在给南京政府实业部的信中,他决绝地声称:“一息尚存,誓死必为之保全,任何牺牲所不惜也。”可是,大势已然不可逆转,各类交易物品被相继归并,证券部分并入证券交易所,黄金及物品交易并入金业交易所。到1933年秋,已成空壳的证券物品交易所被整体并入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面对一个霸道、强大的国家机器,商人虞洽卿徒呼奈何。
这就是发生在1929年前后的上海故事。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蒋介石政权不但用武力统一了中国,而且将实力强大、很有组织性的企业家阶层打得落花流水。自1911年之后出现的民族资本主义繁荣景象到此戛然而止。从此后的中国变得黑白两色,非此即彼,中间的鸿沟里血海翻腾。
也许真是宿命所至,在这几年里,影响过历史进程的大思想家相继凋零。1926年7月,张謇去世。1927年3月21日,维新派头号领袖康有为病逝于青岛。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遗言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王国维之死被看成是中国传统文化没落的象征。晚辈学者陈寅恪在挽词中曰:“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他为王国维撰写的墓碑文字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1929年1月19日,57岁的梁启超去世了。三年前,他因便血入北京协和医院诊治,诊断结果是一侧肾患结核坏死,需切除。院长刘瑞恒亲自主刀,但刘瑞恒竟判断失误,错取好肾。朋辈悲愤,欲起而诉之。梁启超曰:“国人学西医,能够开刀,而令我活到如今,已算是不错,我又何必告他。”遂死。刘瑞恒后来调离医院,到卫生部做了政务次长。梁启超死后,温和的立宪改良派再无精神领袖。
就在梁启超去世的半年后,6月,国民党召开三届二中全会,依据孙中山“军政、训政、宪政”的“建国三时期”理论,宣告“训政时期规定为六年,至(民国)二十四年(1935)完成”。日后的史实是,国民党一再延缓召开国民大会,直到将近20年后的1948年才宣布进入“宪政”,而一年后即失去大陆。
史实讲述到这里,我们看到的都是蒋介石政权强势和恐怖的一面,如果据此认定它的主要经济工作就是勒索企业和贩毒,那么,它就是一个黑社会组织了。历史如同硬币,当然也存在着另外的一面。
我们正在讲述的10年,1928~1937年,在经济史上有时候也被称为“黄金十年”。在这10年里,工业经济增长率平均达到8.7%(也有学者计算为9.3%),为现代中国史上增长较快的时期之一。 不过与前16年不同的是,这是国家强力干预经济的10年,是统制经济的10年,是国营事业和重工业高速成长的10年,是民营资本饱受压抑的10年。
国民政府在经济重建上的建树也有值得记录的地方,其中最可称道的是经济主权的回收。自1928年底统一了中国之后,政府迅速展开了收回利权的活动。1842年以来,清政府与各国签订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除了众所周知的巨额赔款之外,还有一个卡住中国经济“脖子”的关税限制。国家的海关管理权长期被英国人把持,进口关税超低,严重影响了财政收入。在过去的10多年里,北洋政府一直想要收回海关自主权和提高关税,却遭到列强的集体抵制。蒋介石一改过去跟列强集体谈判的办法,先是派宋子文与美国交涉。1928年7月,经过艰难的谈判,中美达成协议,同意中国关税自立。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英、法、日等各国相继宣布承认中国的海关自主权。国民政府随即宣布从1929年1月起实施新税则,进口商品的关税从4%大幅提升到10%,之后又增到25%。这一外交胜利,不但恢复了中国的主权尊严,更成为新政府缓解财政危机的主要手段。在1928年,年度关税收入为1.21亿元,到1929年就翻番上升到了2.44亿元,到1931年则达到3.85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