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愿意新生的
到这里来罢
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
在等待着你!
—— 胡风:《时间开始了》,1949年
国民政府上海地方法院在停止运作前的最后一个被告,是荣德生的四子荣毅仁。1949年5月25日,该院公开审理荣毅仁“军粉霉烂案”。也就在这一天,解放军攻进了上海城。
荣案是一个“乌龙案件”。从1946年11月起,荣家为粮食部代购代储军粮,并负责运输到北方战场。在辗转运输过程中,各经手官员上下其手,优劣杂混,到士兵手上,有的已成霉烂的面粉。1949年4月,国民政府监察院以“侵占公有财物”,“不计调换折扣的耗损,侵蚀利己”等罪名起诉荣毅仁,指责他把霉烂的大米卖给政府,结果导致了东北战场的失败。荣家百口难辩,只好等待法庭审理。
解放军进城,荣案不了了之。
上海解放。一个叫范因克(Finch)的美国记者报道了他看到的景象:法租界内的大世界歌舞厅,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竖起了一幅巨大的毛泽东画像,人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制作成功。建筑物顶上出现了红旗,并在店铺门外飘扬。而在22年前,同样热情洋溢地悬挂着的是国民党的旗帜。有些热情的市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旗帜,就急忙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撕去青天白日,制成红旗。欢呼雀跃、轻松舞蹈的学生们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这种粗犷的西北舞蹈正风靡大江南北。范因克最后说:“整个景象就如同带有马克思主义烙印的好莱坞电影翻版。”
三天后,第三野战军司令员、率军攻克南京的陈毅到上海。这位比蒋经国年长十岁的大将军刚刚被任命为上海市市长,他将承担安定中国最大工商业城市的重责。几乎同时,毛泽东将陈云从东北调进北京,出任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主管全国经济的重振与规划,7月17日,履新不久的陈云抵沪。两陈并肩,开打新中国的第一场经济战役。
当时,尽管全国性战事已经平息,但是物价上涨势头仍未遏制。以全国13个大城市 1948年 12月的批发物价指数为100计,1949年1月上升为153,4月为287,7月为1 059,11月达5376。民间企业家对实业毫无信心,资本大多用于投机,北京、天津两市 200家银行钱庄中 96%的资金直接或间接从事投机活动,资本规模极为庞大。全国经济混乱的“龙头”,自然就是上海,其规模、人数、实力远非京津所能相比。就在1949年5月前后,上海24个商品交易市场和30多个茶会市场,也都被利用来大搞投机活动,全市200多家私营银行、钱庄全部在从事金银外币、证券股票等投机买卖,加上金号、证券号、银楼、钱兑业,以及地下钱庄和职业性的金钞贩子、银元贩子等,全市的金融性投机活动者竟达30万人之众。
在疯狂的投机中,不但原来的国统区物价乱涨,连解放区也受到通货膨胀的困扰。1949年,新政府全年支出军政费用、救灾费用及抢修铁路等经费共达 567亿斤小米,而当年财政收入仅 303亿斤小米,财政赤字达 264亿斤小米。刚性支出庞大,也只好靠发行钞票来解决,人民币的发行额直线上升。一年之内通货增加 160倍,到1950年2月则增加270倍。
全国要稳定,首先物价要稳定,而物价稳定的关键,无疑就是上海。
两陈与上海都有渊源。陈毅早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就是从上海离国的。抗战期间他长期在华东一带坚持游击战,鏖战间歇,还能写出一手豪情四溢的古体诗,是共产党内出了名的儒将,他的长兄陈孟熙曾担任国民党上海警备区政治部主任。陈云更是上海青浦人,早年在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做过学徒,也在这里练出了一手叮当作响的打算盘功夫,号称党内第一算盘手。
全中国的工商业者都盯着这两位会写诗和打算盘的中共将领,上海考验着共产党人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模式。
在当时的国内外舆论里,有一个声音似乎是共识:共产党打仗是第一流的,治理经济恐怕不入流。日后,荣毅仁回忆说,他当时便认为“共产党军事100分,政治80分,经济打零分”。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在写给杜鲁门总统的信中也说:“中国人口在18、19世纪增加了一倍,因此使土地受到不堪负担的压力。人民的吃饭问题是每一个中国政府碰到的第一个问题。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政府使这个问题得到解决。”
两陈此时面临的上海经济局面,与一年前蒋经国“打虎”时完全相似,是恶性通货膨胀前提下,货币市场与商品市场的两重混乱。蒋经国的办法是,用金圆券换法币,然后用口号和冲锋枪强行弹压商品投机交易,而其结局是惨败。这一回轮到陈毅和陈云来展现治理才干了。
从1949年5月进城到1950年初,“两陈”与上海的投机商人围绕货币和商品,面对面地打了三次场面激烈的攻防战。
第一仗是银元大战,金融投机商在此役中全军覆没。
上海解放当日,陈毅就颁发布告:自即日起,以人民币为计算单位,人民币与金圆券的兑换比例为1∶10万,在6月5日前,暂准金圆券在市面上流通。因为金圆券已成废纸,所以兑换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6月3日,收兑的金圆券已堆满了所有的银行库房,装运的汽车从外滩沿九江路排到了四川路。可是,金圆券收上来了,人民币却下不去。
多年的恶性通货膨胀,使得市民对纸币失去了信心,投机商乘机炒作“黄白绿”——黄金、银元和美钞,其中银元俗称“袁大头”或“孙大头”,指民国期间铸造的两种银元,分别因印有袁世凯和孙中山的头像而得名——成为主炒对象。在5月底和6月初的10天里,银元价格暴涨了将近两倍,受此影响,上海的批发物价指数随之上涨两倍多,大米和棉纱涨了一倍多,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货公司开始用银元标价,其他商店闻风而动,相继仿效,拒用人民币。
解放军进了上海城,可是人民币却进不了南京路,这自然成了国际笑话。一开始,军事管制委员会采取了抛售银元的办法,可是,10万银元抛出去,马上被投机商吃进,如泥牛入海。此时还坐镇北京的陈云意识到,我们“在金融上所遇到的敌人,已不是软弱的金圆券,而是强硬的银元”。他判断,如果用正常的抛售办法对抗,势必牵动全国的货币市场,造成全国游资围攻上海,形成决战的态势,不要说我方未必有那么多的银元可以攻防,即便足量抛售,局面也是大乱。所以,他与陈毅商量,决定采取断然的军事手段。
6月8日,军管会通过报纸、电台进行阵前喊话,敦促投机商停止对银元的炒卖,要求商家接受人民币。10日上午,上海市警备司令部司令员宋时轮亲自出动,带领全副武装的军警分五路包围了设在汉口路422号的上海证券大楼。此楼建于1934年,高八层,曾是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所,抗战结束后,经国民政府批准登记的证券字号有234家,在全国证券金融市场上的地位极其显赫。
证券大楼被攻占的经过是这样的:早在9日,公安局已派人化装进入大楼,了解情况,熟悉地形,并确定了一批应予扣押审查商家的名单。10日上午8点,200多名便衣警察按预定部署进入证券大楼,随后分五个组控制了各活动场所和所有进出通道。两个小时后,一个营的警卫部队乘十辆大卡车到达大楼,对整个建筑物实行军事包围。同时,分布在楼内各场所的公安人员亮出身份,命令所有人员立刻停止交易活动,就地接受检查。当时大楼内共2 100多人,从上午到午夜12点,公安人员分头搜查了每一个字号,并登记了所有封堵在大楼内的人员名单及财物;然后命令全部人员到底层大厅集中,听政府代表训话;会后,当场扣押234人,移送人民法院审判,其余1 800多人被陆续放出。
在当时报纸上,一个叫张兴锒的金融业主成了“奸商”的典型:“他的办公室在四楼265号,外挂招牌寿昌金号,屋内单是电话机就有25部,密密麻麻的电话线像蜘蛛网一样,从门外沿着天花板伸到屋外。房间内还藏着许许多多的暗号和密码,同四面八方联系。墙壁上挂着一个证明书,是由国民党财政部部长俞鸿钧签署的。在旁边则挂着一个红纸表格,好像军用地图用来指挥作战,上面写着四个项目八个大字:黄金、美钞、袁头、孙头,每个项目下面,都用白粉水笔注明买进卖出的价格。”在进行了如此详细的现场描述之后,记者肯定地说:“这显然是金融战线上一座奸商的前线指挥所。”
上海证券大楼被突袭,所有的银元炒卖活动顿时停止。随后,全国各地的证券交易场所全数遭查封,“资本市场”从此退出了中国的经济舞台。而对上海来说,民间的金融活动被彻底取缔,意味着上海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功能被摘除,香港取代了它的地位。在此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它成了单纯的轻工业和商业中心,证券交易所重新回到上海滩,将是整整41年后的事情。
银元大战打完后,接着上演的是纱布大战,这又关乎上海最重要的实体产业。
“战事”的起端还是因为全国物价的动荡。根据陈云给中央的报告,1949年的前八个月,关内(除东北地区外)的货币发行额从185亿元增加到了4 851亿元,增加了25倍,四季度还要再发行8 000亿元,其中4 000亿元用于收购棉花和纱布等物资。因此,制止物价上涨是不可能的,而且有“剧烈跳跃之可能。”果然如他所料,物价在开国大典前后,稍稍稳定了一下,从10月15日起,沪津先导,华中、西北跟进,人民币大幅贬值,物价猛烈反弹。不出一个月,京津涨1.8倍,上海涨1.5倍。在所有上涨商品中,最具指标意义的就是政府收购的纱布,而主战场便在上海。
上海从来就是全国棉纱和棉布的生产和交易中心,与1937年相比,上海棉纱字号从60家发展到560家,棉布字号从210家发展到2 231家,此次,贸易投机商集中攻击纱布,上海的棉纱价格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上涨了3.8倍,棉布上涨3.5倍,因此,拉动了其他商品价格的上扬。
棉纱与银元不同,无法用查封全部交易行的方式来解决。陈云用的办法是增加供应,举全国之力解决上海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