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些时刻,丛好已经觉得是“爱”潘向宇了,虽然总是被这样那样地稀释,但丛好承认,那些感觉,是她三十年来,最接近“爱”的一种感觉。那一次,潘向宇送走那只牧羊犬拐回来出现在街角时,丛好看到他的车出现在视线里,看到这个男人从车窗里向她打着手势,就像葵花天然地要朝向太阳,她的心就在刹那间被这种“爱”的感觉所浸透。潘向宇对于这个世界的大而化之,潘向宇对于这个世界的不依不饶,在丛好眼里,也的确都有着他的可爱之处。丛好也知道,其后的日子,她是有着利用这个男人的实质在里面。她不能没有他,那种危机四伏的日子,回想一下都令人不寒而栗,离开潘向宇,就意味着有可能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去。丛好害怕在梦里面连一个悬念都没有的被恐惧攫紧。只要潘向宇还挡在身前,那条硕大的狼狗所释放的威胁,就有了被解除的可能。潘向宇就像那只电焊面罩。所以丛好可以忍受潘向宇的不完美,用“成功”来为之辩护,这个男人的“猥琐”为他谋取到的是“成功”,于是就不那么令人痛恨。既然“猥琐”都可以被原谅,那么他那种顽童般的恶劣,就更加可以忽略不计了。
丛好也想过,自己究竟给潘向宇带来过什么?她觉得比起潘向宇对于她的重要性,她几乎对潘向宇没什么益处。她甚至不能够回答出他“你爱不爱我”的问题,但是他依然做着她的丈夫。
丛好给不出潘向宇答案,只有把头埋下去继续吃饭,眼睛里却一片潮湿。
潘向宇也不再追问,他习惯了丛好这种漠然的态度,不如此,也就不是丛好了。潘向宇继续被自己心里的诸般疑问困扰着,想要释然,却难以做到。这让他难过地觉得:也许自己老了?
我没有回答他,却从第二天开始,天天为他做饭了。婚后我没有下过厨房,我们这个家不需要我这么做,有保姆,而且,他也难得在家里吃几顿饭。但从这天起,无论他回不回来吃,我都会准时将饭菜做好,履行一个主妇的职责。
对此,我并不显得生疏,当年在兰城,我已经无师自通,只不过那时候我操持的烹饪,是那种粗刀乱炖的方式,如今需要将一切精致化。
我去超市采购,还买了几本食谱来研究,做这些事情,让我有着一种踏实的感觉。
烹饪仿佛可以成为我的一种表达方式,将一堆材料加工成食物,本身就是一个想入非非的过程,我可以将自己所有无可言喻的情绪都加工进食物里,烹调成溢于言表:在菠萝古老肉里加入超量的番茄酱往往会使我如释重负;给蚝油生菜中添加白糖时,往往能带给我某种近乎愉快的心情;而当我消沉的时候,这种心情就会表现在炝汁时火候的失度上,过热的油会将葱丝和姜末烧成一堆灰烬。
像我在院子里热衷于园艺一样,在厨房里沉浸在厨艺中,也缓释了我,让我将虚浮的情绪拉回了地面,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对此潘向宇是毫不知晓的,他关注不到这些,饭端在桌上,也就那么吃掉了。有一次,潘向宇进门看到丛好像一个刚刚下了手术台的外科医生,举着戴有两只塑胶手套的手从厨房里出来,不由得问了她一句这是在干吗。她嘴里支吾着,没有给出个答案。而潘向宇也没再多问,他不会把丛好的这副样子和晚餐那道“咖喱煎鹅脯”联系在一起。
丛好戴着塑胶手套是因为她刚刚腌制着鹅肉。
那天早晨,丛好在卫生间冲澡,一抬头突然看到潘向宇的脸,透过一条门缝映在镜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丛好被吓了一跳,心跳得突突的,转身问他:
“你干什么?”
口气就有了责怪的味道。
站在门外的潘向宇面无表情地说:“不干什么。”
丛好有些火,“不干什么你像个鬼一样地盯着我看?”
潘向宇嘴角浮出冷笑,说:“我像个鬼?你心里没鬼会怕被人盯着吗?”
丛好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怔一怔,回过身继续沐浴。
兰城之行所经历的一切,让潘向宇的内心发生了自己都难以觉察的变化。他变得敏感起来,即使刻意去避免内心蜂拥的感触,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颗大而化之的心了。现在,潘向宇突然就是一个人到中年了的心绪。他甚至常常会思念自己的父母,从父母那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私密生活中品味出一些浩渺的感触。父母在秋天回到柳市后,他就尽量多去看望一下他们。潘向宇发现,相比自己的父亲对待自己母亲的方式,原来他从未将丛好看清楚过,丛好内心那些重要的情感都针对着什么,他从来就不曾堪破。他承认了,面对自己的伴侣,他的父亲掌握着某种他似乎永远学不到手的方式。
潘向宇今天的情绪有些紊乱。他已经知道丛好推掉了作协的采风活动,也知道今天就是他们出发去兰城的日子。潘向宇思忖,丛好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兰城,她是一种什么心态?生出很多猜测,但都不得要领,只是让心里毛躁起来。
这样的情绪让潘向宇做出了少有的举动。他进来了,过去拽丛好的胳膊,要让她回过头来面对自己。丛好正在篷头下刷牙,胳膊甩一下。潘向宇又去拉。丛好就甩得力气大了些。
潘向宇陡然失控了,胳膊伸进水流中,用力扳住丛好的肩膀,一把将她扭了过来。丛好几乎被他摔倒,手里握着的水杯泼出去,满满一杯水迎面浇在潘向宇的脸上。这杯水没有浇灭潘向宇的怒火,反而使它烧得更旺了。潘向宇认为丛好是故意用水来泼他的。
条件反射般的,潘向宇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得如同蘸水抽出了一鞭子。
丛好的眼镜飞出去,摔在卫生间的墙上。她有一瞬间的静止,呆呆地不动,牙刷咬在嘴里。没有了眼镜,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很空洞。水流将她所有的毛发都冲刷得服帖在身上。潘向宇也有些懵。他们身体之间,除了在做爱时激烈地接触,从来没有发生过冲撞,所以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把两个人都吓住了。
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空气都凝固住。然后潘向宇看到,丛好在汹涌的水花中像个瞎子一样地弯下腰,咬着牙刷,两只手伸出去,在地上摸她的眼镜。她摸得艰难,战战兢兢的,像爬行一样。这副样子令潘向宇难受起来,他替她拣起了眼镜,递在她手里。
眼镜摔坏了,一只镜片彻底碎掉,另一只也从中间裂开。丛好戴上后,眼前的景象就是这样的:一半模糊,一半清晰地分裂。
回忆就是从这样的视觉中向丛好走来的。丛好在一瞬间模糊而又清晰地看到:那一年,她和张树走在深秋的兰城,张树手插在裤兜里自顾往前走了,走出老远,又折回来,像个陌生人似的与她擦肩而过,远远地又狂奔回来,一眨眼就到了身边,挽起她的手继续正正经经地走。他们刚刚配了一副眼镜。在那一年,这副眼镜居然要800元……
丛好看不清楚,擦干身子,胡乱收拾了几样东西就出了门。
潘向宇一直埋头坐在沙发里,奇怪的是,脑子里始终是自己母亲在兰城那个小广场上翩翩起舞的样子。
丛好赶到火车站时,开往兰城的火车再差几分钟就要出站了。
一路上多亏杨一照顾她,没有了那副黑色的细边眼镜,丛好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总是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因为没了眼镜,她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分辨不出来了。这种失去把握的感觉很强烈,让她觉得车厢里的一切都处于模棱两可的混沌之中,而窗外的世界,更是天地一色,一切都没有了界限。
杨一反复追问她出了什么事,丛好总是简短地回答:
“没什么。”
杨一不信,丛好被她问得很烦,干脆说:
“我找钥匙摔了一跤,行吧?”
兰城也发生了变化,街道宽了,楼高了,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兰城。像旧时光的最后一口喘息,在街上,甚至还能见到穿着那种叫做“踩脚裤”的紧身毛裤的女人。
腊月里的兰城人喜气洋洋,北方冬季原本灰茫茫的街景陡然花红柳绿起来。园林部门在街边的枯树上捆绑了大量的塑料花,造成枯木逢春的假象,让整座城市像一个反季节的菜棚。这一点也和柳市不同,柳市人不需要在植物上造假,而且,他们对于春节的热情也不是很高。
丛好下车后先去配了眼镜,那副镜架被她带着,只是重新配上镜片。杨一陪着她,还和她开玩笑,在眼镜配好后对她说:
“好啦,这下你又可以挑选钥匙了。”
说着她开玩笑般地掐了一下丛好的胳膊,但让丛好感觉她是在存心要掐疼人。
丛好并没有将潘向宇的那记耳光看得格外重或者格外轻。在这一点上,丛好和潘向宇似乎还有些相似,那就是,两个人在骨子里都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由散漫和不求甚解。同时丛好也有一些后怕,当一切过去后,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于潘向宇的恶意——那杯水,原本不至于就会全部泼在他脸上吧?是自己就势宣泄了内心的某种潜藏着的渴望吧?那么,她究竟在仇视潘向宇什么?
兰城作协接待他们,其实就是安排他们去周边的一些景点游山玩水。丛好对此没有兴趣,虽然作为一个兰城人,这些景点大部分她都没有去过。丛好向负责接待的一个小姑娘提出要求,请人家给她借一辆自行车来,而且指明要那种男式的“二八”自行车。
小姑娘当然感到奇怪,但还是满足了丛好的要求,心想,这些作家们自然有他们不同寻常的癖好。
丛好骑着这辆车子在兰城的大街上穿行,慢悠悠的,信马由缰,一副心无所属的样子。她的心里也的确是空着的,十多年的时间被抽去,她仿佛还是那个兰城齿轮厂技校的女生。丛好想,如果当年张树没有在技校门前拦住她,如果张树不是那么当仁不让,也许自己就顺利地毕业了,然后顺利地成为一名齿轮厂的女工——再往下想,心里就有了一些恶意的调侃,丛好自嘲着想出了一句话——和某个男人,无所事事,在大白天里“日”!
丛好回到了齿轮厂家属七区。正午时分,家属区笼罩在冬日的暖阳里,各家各户晾晒出来的被褥遮挡住人的视线,让人走进去就像是在穿梭一个迷宫。有人在围坐着打麻将,有人在阳光下脱去了鞋袜,在聚精会神地用刀子修着自己脚上的鸡眼。居然还有人认出丛好。一个半老不老的妇女正坐在院子里织毛衣,看到她就瘪瘪地叫一声:
“啊呀,这不是丛好吗!”
马上就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跟丛好打招呼,却没有一个是丛好能认得出来的。
他们问老丛好吗,问老丛结婚了吗,嘻嘻哈哈的。
丛好逃跑似的骑上车子走了,生怕里面突然冒出来个“李燕玲”。她听到他们在身后古怪地笑,想起了什么似的。
丛好的车子拐进了家属区东边的那条小巷。这里依然阒无人迹,似乎亘古不变。冬天的风在里面形成一股阻力。迎着风穿越过去,丛好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心里的波澜大到夸张的地步,那种濒临绝境的情绪,令她自己都觉出一种戏剧感。
丛好最终还是没有去张树的家,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探听什么。好像是一个泥泞的陷阱,即使还埋藏着些许珍宝,也令人不敢涉足其间。但内心某种盼望还是有的,丛好其实挺想知道张树如今的状况,不过这种盼望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情感因素。
在兰城的大街上,丛好只是漫无目的地骑行着,仿佛就要一直这样骑下去,只是骑,一直骑到死去。潘向宇的那记耳光,把她打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了。一切都是没有道理的,一切也都将向着没有道理而去。他们做了多年的夫妻,关系一直是不温不火的,根本浓烈不到需要去动用耳光的程度,所以潘向宇的举动让丛好的莫名其妙远远大于愤怒。
晚上回到驻地,杨一他们已经回来了,拉着她出去唱歌,她就跟着去了。同行的有两个有些名气的评论家,一个叫何况,一个叫祝乃至,都是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但还被归在“青年评论家”的范围内。丛好对这两个男人没什么好感,知道他们喜欢和圈子里的女人搞出些名堂,平时多少对他们有些不屑。但是杨一坚决要她一起去,都有些要翻脸的意思了,只好就答应下来。
在KTV唱歌的时候,好像商量好了,祝乃至挤住杨一坐,何况挤住丛好坐,分赃似的。这是两个聪明男人,连歌都唱得很不错。在KTV唱歌,五音不全不要紧,只要情绪饱满,该亢奋的时候能亢奋上去,该悲伤的时候能悲伤下来,就是一个好歌手。他们唱得尽兴,有股表演的味道在里面,自己感觉发挥得不错,就喝下去很多啤酒。杨一也很高兴,唱着,喝着,鼓掌着,就依在了祝乃至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