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好十八岁时和父亲来到了南方的柳市,住进向宇汽车修理厂的宿舍。修理厂的老板潘向宇,最后成为了她的丈夫。这当然不是他们来时就会预知的,就像最后丛好在这里成长为一名作家,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预期之中。
从兰城到柳市,丛好觉得是到了异国他乡。这是完全迥异的两座城市。兰城是工厂和家属区的混合物;柳市则花木扶疏,植物不分四季地生长,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浓郁的大植物园。柳市人各个都很清爽的样子,精神气质上都挺昂扬的,在街上很难见着一个慢吞吞的人,连菜市场卖菜的女人都风风火火的。
丛好对这种状况没有什么好感,比较起来,她觉得自己其实在骨子里,还是习惯那种兰城式的散漫与衰败。
他们父女俩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是那种平房,建在修理厂后院。左右邻居来自五湖四海,都是被老板潘向宇从类似兰城那样的地方招来的。潘向宇是精明的商人,知道这些人技术好,而且要求底。分配给他们父女的宿舍要大一些,中间拉起一道布帘,两面还都有一定的空间,除了放一张床,还有放桌椅的余地。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放,就只一人一张床,各自的行李都装在一只大编织袋里。老丛的自信心的确有起色,他对丛好说:
“我们什么也不要,要就要好的。这里挣的钱是齿轮厂的五倍,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什么都会有了。”
丛好没有被父亲激励起来,她想,萨达姆·侯赛因那样的男人都会吃败仗,父亲这样的男人凭什么就可以自鸣得意呢?
丛好整天无事可做,大部分时间就用来睡觉了。老丛动过心思,想让女儿在修理厂也学到些手艺,没准以后就可以用来吃饭,但一看到丛好那副睡不醒的样子,就只好作罢。
南方湿润的空气和充足的睡眠,把十八岁的少女滋养起来。半年左右,丛好的身材就丰满了一些,虽然还是显得瘦,却长出了玲珑的曲线。只是脸色苍白,那是缺少户外运动的结果。
丛好没地方可去,每天只在黄昏的时候出来,在修理厂门前的一片小花园里转转。花园临街,被浓密的南方树木围住,里面种着丛好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都是水红、粉白那种不热烈的颜色。树上有鸟,唧唧喳喳地叫,日落的时候还会成群结队、压得低低地飞来飞去。
小丁就是在这里出现在丛好面前的。
小丁二十三岁,长得比丛好还瘦一圈,也戴眼睛,就是一个单薄书生的样子。据小丁说,本来他是考上大学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只好出来谋生,来向宇汽车修理厂之前,他已经在南方漂泊了一圈,打工好几年了。小丁喜欢文学,经常在黄昏的时候,捧一本新买的文学刊物,坐在花园里读。于是,就经常遇到同样在黄昏时来花园里放风的丛好。
小丁知道这是丛师傅的女儿,所以第一次跟丛好打招呼时,也是这么说的:
“是丛师傅的女儿啊,你好。”
丛好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豆芽菜似的青年。丛好到花园里来,真的是放风的性质,心里恹恹的,眼睛里除了花儿,就是空气和风。
小丁问她:“吃饭了吗?”
丛好回一声没吃。令她不解的是,这个青年听到她“没吃”后,邀请道:
“那我请你吃吧,街对面有家河粉店,味道还不错。”
他表情局促,又补充一句:“我也还没有吃。”
丛好对他和他的邀请都不反感,心里可去可不去的,是种无所谓的态度,既然是父亲的同事,也不存在什么危险,就默许着认可了。这个时候的丛好,当然是寂寞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与父亲之外的人讲过话了。
小丁看不懂她的默许,看她笑一下,以为是被拒绝了。丛好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一瞬间有些委顿下去的趋势,埋头又去看他手里的那本刊物了。
丛好问他:“怎么,不去了吗?”
小丁一下子反倒有些诧异,明白过来后,窘迫地连声说:
“去!去去!”
在那家河粉店,丛好吃到牛肉炒河粉,很好吃,有点像兰城的粉条。修理厂有自己的食堂,这是她来柳市后第一次在外面吃东西,所以就留在了记忆里。
小丁对丛好说:“你叫我小丁好了,你呢,我叫你小丛吗?”
丛好说:“我叫丛好,你叫我丛好。”
她很想把自己的名字写给这个小丁,但河粉店没有为他们提供茶水。
付账的时候,丛好自己掏出了钱,这让小丁激动起来。
“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小丁有些忿忿不平,好像丛好坏了天大的规矩。丛好就由着他付了账,情绪也跟着好起来,吃完后又和小丁回到花园里坐了一会儿。
小丁那天手里拿着本《收获》,丛好翻看一下,看到了巴金的名字。巴金她是知道的,课本里学过。
丛好说:“这样的书一定很好看了?”
“不是书,”小丁纠正她,“是刊物。”
丛好点点头,说:“噢,是刊物。”
小丁有些兴奋,说:“发表在这本刊物上面的都是些大作家的作品。”
又说:“我的目标就是也能在这样的刊物上发表作品。”
丛好就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一下身边的这个青年。刚刚吃河粉的时候,她都没怎么看他,专心在牛肉鲜嫩的滋味上。小丁发现丛好在好奇地看自己,心里有些紧张的喜悦。分手的时候,小丁邀请丛好有空去他的宿舍玩。
两天后丛好就去了小丁的宿舍。
小丁是单身,在厂子里又处在学徒的角色上,所以宿舍就分在平房最后面一排、把角最小的那间,只能放一张床那么小,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床上了。丛好进到小丁的宿舍,首先就被床上那些书吓了一跳,居然有那么多,靠着墙,参差不齐地垒出半米高、两米长的规模,留出的位置,大概也只能睡进去小丁这么个纸片一样的人儿。丛好想不到向宇汽车修理厂还会有这样的人物——白天,像根炸糊了的油条一样钻在汽车的轮子下面谋生,夜晚,居然和书睡在一起。
对于丛好的造访,小丁当然是有些失措的。倒是丛好,自自然然。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丛好坐在床边,问小丁:“你是柳市人吗?”
小丁说不是,他虽然也是南方人,但家离柳市很远。他说:
“我离开家后去过好多地方,广州,深圳,还有广西的南宁,都去过。”
这间宿舍开了门就是床,现在丛好坐在床上了,小丁就只好站着,靠着门。小丁穿着一条很窄的牛仔裤,两条腿细得很过分,他靠着门站在那儿,一条腿别在另一条腿前面,就让这两条腿显得更加过分了,让人不由得要怀疑,靠着这样的两条秸秆腿,他是如何行走四方的?——还广州,深圳,广西的南宁!
丛好看着他的两条腿,像是在对这两条腿盘问:“那你去过兰城没有?”
“兰城?”小丁沉吟了一下,说:“没去过。”
丛好听出来了,小丁非但没有去过兰城,他恐怕有可能连这座城市听都没听说过。为此,丛好觉得有些怅然,忽然觉得自己越发地孤独了,好像是来自一个莫须有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
小丁说:“你是从兰城来的吧?”
毫无原因,丛好竟摇了摇头。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向小丁请教道:
“你知道王宝钏吗?”
小丁说:“谁?”
丛好又重复了一遍:“王宝钏。”
小丁沉吟着,搜肠刮肚,终于猜出个影子。
“是戏里面的那个女人吧?”小丁不太能肯定,“薛平贵的老婆,王宝钏。”
丛好追问:“薛平贵的老婆?这是处什么戏?”
小丁说:“古代的事,薛平贵出去打仗,王宝钏独居寒窑,等了他十八年。”
丛好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张树的母亲抱负不小,想让她把这个王宝钏当成楷模。她愣愣的,脑子走了神。
小丁不是很会找话题的人,但也不能让场面冷下来,只好把两条腿的前后位置互换一下,没话找话,问丛好:
“你怎么不上学?”
丛好想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很想如实回答,但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又非常模糊,只好说:
“我学习成绩很差,考不上大学。”
小丁说:“很差吗?”
丛好说:“嗯。”
小丁挠挠头,问:“那你喜欢读书不?”
丛好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读书的,就说:
“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小丁鼓励丛好说:“不上大学也没有关系,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我就是这样做的。”
说着小丁将目光看向自己的那一床书。
丛好点点头,表示认可小丁的说法,同时就手拿过一本书来看。这本书的第一页写道: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一种丛好从未看到过的语言方式,她觉得自己被一枚针刺在了心上,像刺在一粒倔强的青春痘上,把它挑破了,青春旺盛的分泌物就流淌出来。
离开兰城已经半年多时间了,丛好心里无数次想起过张树,但都是含混的,只是被一种沉闷的情绪所笼罩,现在,眼前的这段话揭开了她心里的那层盖子,那种不可逆转的分离感,那种时光汩汩流淌时发出的难以捕捉的声响,都完整地呈现了出来。一瞬间丛好有些难以自抑。她不禁用书掩上了自己的脸。
后来,当丛好成为了一名写作者,追溯自己写作的源头,她把在小丁宿舍里的这次阅读当作一个重要的启蒙。在这里,她第一次被文字那种感人至深的力量所俘虏。
丛好向小丁借了这本书。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父亲枕头下的那本黄色画报,心里就做出一个比较:同样是男人,同样都得钻在汽车的轮子下面,但却看着不同的书。
这样,丛好就把小丁和父亲那样的男人区别开了,把小丁从那种令自己愤怒的“猥琐”男人中遴选出来,放在了对立的一面。
小丁和张树,当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人。小丁没有张树那股子明火执仗的匪气,但也看来阴柔强韧,自有一番不屈不挠的劲头。——他们共同划破猥琐。
丛好和小丁交往起来。两个人在修理厂对面的小店吃河粉,在小丁只能放一张床的宿舍里看书。小丁是修理厂的异类,平时没什么朋友,少言寡语的,现在身边有了丛好,人的面貌就活泛了些。在河粉店里,小丁将葱末都拢在一起吃掉,动作夸张地舔着碟子,声言自己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浪费粮食的人”,他这样做,像是在表演一个小品,不过是为了逗丛好开心。
工友们对小丁说:“小丁,看你蔫头蔫脑的,倒把一个大姑娘领到床上去了。”
小丁被说得心花怒放,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他也不去澄清,心想,这倒也是事实,自己那间宿舍的确就只有一张床,丛好每次去,都是坐在床上的。
丛好是向宇汽车修理厂里唯一的女性,因为唯一,男人们于是就都觉得她很漂亮。小丁也觉得丛好漂亮,但他把自己的审美和其他人划分开,他认为其他人看丛好的眼光,都是生理性质的,像他们身上的工作服,油脏油脏的,而他的眼光,完全是精神层面上的。
小丁觉得丛好忧郁,像那些花园里的花儿,水红,粉白,是一种不热烈的颜色,透出不一样的格调。
小丁觉得只有他洞察了少女丛好的美。丛好坐在他的床边看书,裤子贴住腿形,勾勒出好看的曲线,小丁看在眼里时也会感到冲动,但他认为这无可厚非,他是先确定出了丛好的美,然后才产生出欲望,一切都是以美为起点的,所以就不肮脏。
丛好当然不知道小丁心里这些复杂的逻辑,她只是对小丁有好感,尤其得知小丁还在勤奋地搞着创作,心里就对这个青年产生出一些喜欢。
老丛也知道丛好和小丁的交往,但他对此并不紧张。老丛心里也有一个比较:比起那个土匪一样的张树,小丁这样的青年简直就太令人放心了。在厂里的浴室洗澡时,老丛观察过小丁——他在淋浴篷头下都不随便撒尿,而是走到一边去解决;并且,小丁不仅面善,连他的那件东西也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副让人踏实的模样。老丛想,这样的青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女儿和他在一起,是不用人操心的。
而且这个时候老丛也有了自己需要操心的事。厂里的会计给老丛介绍了一个女人,比老丛小整整十岁,寡妇,没有孩子,已经提前办理了退休,各方面条件似乎都说得过去。
丛好有天夜里从小丁那里回来,在外面敲了半天门,进屋就看到一个脸盘很大的女人坐在父亲的床上。女人外套向上翻卷着,露出下面深红色的线衣,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屁股下面床单上的褶皱。
老丛手里夹着烟,显然是刚点着,敷衍了事地吸一口,对丛好介绍道:
“这是你刘姨。”
丛好冷冷地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介绍。但老丛的眼皮却耷拉下去,做了亏心事一样的,只咝咝地吸着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