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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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梅花题材的文学表现(上):观念与方式(1)

一、创作历程

与桃、荷、芍药、兰、桂等相比,梅花题材进入文学的时间是比较滞后的。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与其他文化艺术创造活动相比,有着表现自由与意义明确两大优势,加以在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格局中,以书面语写作为主的文学是最为深厚强劲的领域,因此文学领域对于梅花的认识和表现无疑是最为丰富和深刻的,在整个梅花审美文化发展中也处于相对主导的地位,尤其是宋以来封建士大夫文人引为思想人格的寄托,赋予梅花品德情操的象征意义,文学作品的这些写意塑造与观念演绎对梅花人文意义的挖掘与传播更为关键。本章及下章主要论述文学方面的情况,首先是历史发展过程与基本观念、方式方法。

上编纵向的整体梳理中,对历代咏梅文学的情况间有涉及,但文学是整个审美文化中的重中之重,此处就其历史进程再作专题勾勒。纵观古代咏梅文学的发展,大约经历了晋唐、两宋、元明清三个阶段。(一)晋唐

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咏梅文学即梅花专题的吟咏何时出现。《诗经》虽有多首以梅比兴,但都只是果树而已,并非梅花,而梅“以花闻”是魏晋以来的事。对于咏梅赋梅的起源,古人有两种说法。一是认为起于晋,如清梁章钜《浪迹三谈》卷三“梅花诗”:“以梅花入诗,实自晋时始。”其根据是陆凯《赠范晔诗》,以此为咏梅之始。但此诗的作者和时代很值得怀疑,不足为凭。另一是以鲍照作品为发端,如刘学箕有诗题称:“梅花自秦汉而下无一语焉,至宋鲍参军照始赏其韵而寓之诗,然则梅之见于赋咏者,实自明远始也。”刘学箕《梅花自秦汉而下……》,《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上。就现存作品而言,南朝宋鲍照(约414-466)的乐府《梅花落》是最早的咏梅诗。

自鲍照至隋唐五代的5个世纪是咏梅文学发展的第一阶段。这一时期人们对梅花的关注刚刚开始,专题文学作品的数量极其有限。清人田同之《西圃诗说》:“梅花诗,在汉、晋未之或闻,自宋鲍照以下,仅得十七人,共二十一首。唐诗人虽多,而杜少陵才二首,白香山四首,元微之、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杜牧之各一首,其余不过一二,如李翰林、韦左司、孟东野、皮日休并无一篇。”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第二册第762页。这是诗歌中的情况。这一时期另一盛行的文体是赋,南朝梁时开始出现专题梅花赋,但赋的写作远比诗歌复杂,因此也只是三两篇而已。

在文学史上,魏晋以来被称为文学走向自觉时代,在文学的题材大规模拓展,体裁、技巧与风格迅猛发展的大背景下,梅花与大量写景咏物的题材一道逐渐进入文学的殿堂。但其最初的地位极为一般,诗人着意最初也多只在花开花落、迎春惊时而已。中唐以来吟咏稍多,有关体认渐见细切,对其物色个性的抉发也趋专致、明确,但审美重点仍在花色美感上,价值认识上并无大的变化,“视之亦与诸花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二)两宋

宋代无疑是梅花题材文学的转折期,同时也是一个创作的繁盛期,放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更是一个绝对的鼎盛期。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梅花字字香〉提要》说:“自北宋林逋诸人递相矜重,‘暗香疏影’、‘半树横枝’之句,作者始别立品题。南宋以来,遂以咏梅为诗家一大公案。”对于宋代咏梅文学的繁荣状况,笔者曾有专文详论程杰《宋代咏梅文学的繁荣及其意义》,《宋代咏梅文学研究》第17-47页。,可供参考。这里就其主要的情况略作介绍。首先是作品数量。诗:《全宋诗》收诗25万首,咏梅之作(含梅画及梅花林景题咏)有4700多首,占185%。词:《全宋词》收词两万多首,咏梅词(含相关题材之作)1120多首,占56%。文:据《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宋代别集统计,梅花题材赋17篇,其他杂文(含各种梅花林亭记、画梅咏梅作品的序跋)49篇,合计66篇。上述三项合计5898篇。对比一下宋以前的情况:《诗经》、《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共收诗大约10800多首(不含两句以内断章残句),其中咏梅诗(含相关题材)26首,占023%;《全唐诗》及《全唐诗补编》55000多首,其中咏梅诗90多首(其中《补编》6首),占016%;《全唐五代词》(上海古籍版)收咏梅词2首,宋以前梅花赋3篇(含宋璟赋1篇,现存该赋两种,都属后世赝品)。无论是绝对数量还是相对数量都属剧增,现存宋代咏梅诗词比南朝宋齐梁陈四朝现存诗歌总数还多,是宋以前咏梅总数的50倍。在同期诗词存量中所占比重(21%)也是宋以前(018%)的12倍。

宋代文学题材的横向比较,也证明了咏梅创作数量的绝对优势。兹以宋词为例,据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1届博士许伯卿学位论文《宋词题材研究》提供的统计,宋词咏花之作共2208首,所咏之花57种,其中数量居于前十位的依次是:梅花1041首,占咏花词的4715%;桂花187首,占847%;荷花147首,占665%;海棠136首,占616%;牡丹128首,占580%;菊花76首,占344%;酴醿60首,占272%;蜡梅49首,占222%;桃花48首,占217%;芍药41首,占186%(另,兰花15首,占068%,排居17位)。梅花合蜡梅共1090首(纯粹的咏梅之作),占整个宋代咏花词的一半。

就具体的创作而言,宋代改变了以往咏梅作品单篇只咏零散分布的情景,赏梅诗会、咏梅酬唱、“十咏”“百咏”联章组咏、专嗜“日课”、专题编辑等大型创作活动都较为盛行,呈现着典型的繁荣景象,成就多多,引人瞩目。而咏梅作家的数量,其单篇或小规模组咏的机缘和数量也都是大幅度增加,繁荣情势极其高涨,盛况空前绝后。

咏梅创作的繁荣,不只是简单的量的增加,更是情趣内涵的拓展。表现在诗歌题材上,则是日趋繁富细致,表现出物情竞逐、人意烂漫的生动景象。首先是梅花品种。宋以前,人们艺梅尚未形成明确的品种意识,诗人所咏只是笼统的梅花,从所写特征看,属于宋人所说的“江梅”之类。入宋后,艺梅兴趣高涨,红梅、蜡梅、古梅相继为人们所认识,引起注意,成为热点。另外,还有千叶、重台、绿萼等新品异类,“世之诗愈多,而和亦多,情益多而梅亦益多也,曰红,曰白,曰蜡,曰香,曰桃,曰绿萼,曰鹅黄,曰纷红,曰雪颊,曰千叶,曰照水,曰鸳鸯者,凡数十品”刘学箕《梅说》,《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下。。其次是梅花景观。艺梅的普及,使园艺梅景成了咏梅的主要内容。晋唐之际诗人所咏之梅多属天然野生,“庭梅”、“宫梅”一类取材和措辞也属偶见,而宋人所咏梅景中各类人工营建形形色色,如李质《艮岳百咏》所写就有“梅池”、“梅岗”、“梅岭”、“梅渚”、“蜡梅屏”等景观李质《艮岳百咏》,《全宋诗》卷一四九○。。其他如梅林、梅园、梅村、梅坡、梅涧、梅溪、梅岩、梅亭、梅台、梅轩、梅屋、梅窗、梅径、三友亭、梅竹馆之类,更是不胜枚举。另外,梅画(以墨梅为主)、瓶梅(插花)、盆梅(盆景)等人文题材,北宋后期以来方兴未艾。对梅花形象的观察和把握也愈益深入,题材愈益细致。梅花的不同形态如“梅梢”、“蓓蕾”、“欲开”、“半开”、“全开”、“欲谢”、“半谢”、“全谢”、“小实”、“大实”以上张至龙《梅花十咏》诗题,《全宋诗》卷三二八一。等,不同生态如“清晨”、“风前”、“月下”、“雪后”、“雨中”、“水边”、“竹外”、“江村”、“山馆”、“薄暮”以上王铚《同赋梅花十二题》诗题,《雪溪集》卷五。、“岭梅”、“野梅”、“早梅”、“寒梅”、“小梅”、“疏梅”、“枯梅”以上朱熹《元范尊兄示及十梅诗,风格清新,意寄深远,吟玩累日,欲和不能,昨夕自白鹿玉涧归,偶得数语》诗题,《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等,名目别立,层出不穷。与梅花有关的欣赏和文化活动也愈益展开,如“催梅”、“探梅”、“赏梅”、“泛梅”(酒杯泛花)、“簪梅”、“评梅”以上葛立方《满庭芳》诗题,《全宋词》第1340-1342页。、“恋梅”、“爱梅”、“梦梅”、“折梅”、“叹梅”、“感梅”、“梅癖”、“梅债”、“问梅”以上赵时韶《吟梅》等32首七绝诗题,《全宋诗》卷三○一四。、“吟梅”、“种梅”、“接梅”、“催梅”、“买梅”、“忆梅”、“折梅”、“寄梅”等,与梅有关的各种用品如“消梅”、“盐梅”、“梅角”、“梅屏”、“梅香”、“纸帐梅”等,还有各类梅花故事、遗迹及相关人物等,如“禹庙”、“成都”(梅龙)、“扬州”、“真州”、“罗浮”、“艮岳”、“梅关”、“道山堂”(杨万里陆游事迹)、“绿珠楼”、“红罗亭”、“玉堂”、“东阁”、“苏词”、“宋赋”、“陶诗”(陶诗无专题咏梅)、“范谱”以上李龙高《梅百咏》诗题,《全宋诗》卷三七六三。,等等,都成了常见的咏梅诗题。上述所列大都是十、百组咏中的子目,其他梅各有态、人各有情的情境更是不胜枚举。上述内容远远突破了晋唐之际感春惊时、惜艳摹状的单一视野和意向,其中既有客观物色的深入欣赏,更多主观活动的意兴感咏,既多日常生活化的内容,又包含文学、绘画、圃艺的广泛体验,表现出宋代士大夫积极开拓生活空间、发展人文意趣、创造生活艺术的时代旋律下梅花欣赏的广阔视野和生活情趣的丰富烂漫。

当然与题材外延的拓展相表里,宋代咏梅文学内容的核心变化还在于对梅花形象特征与神韵品格的发掘。宋人咏梅从根本上改变了梅花三春时艳的传统形象,代之以清逸高雅的人格象征。有关认识,前面的论述已多,此不复赘。而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来说,晋唐咏梅更多地着眼于“花色花香”的芳菲特征或“花开花落”的时序标志,总属“窥情风景”、“钻妍形似”的技术范畴,而宋人咏梅,一方面致力于梅花疏影暗香、花期习性、幽姿古干等另类客观元素的深入抉发与铸炼,更加准确、深刻地揭示梅花形象的个性特质,这可以称之为“传神”。另一方面是离形得似,虚处着笔,遗貌取神,通过霜雪、水月、松竹、竹篱茅舍等清雅景物与环境侧面渲染烘托,通过高雅的“美人”与“高士”形象、诗琴书画等人文境界比拟寄托,来揭示梅花高超的品德寓意,这是典型的“写意”。具体的方法多种多样,充分发挥了语言艺术想象自由、表意明确的审美表现优势和崇理尚意、重神写意的时代美学精神,对梅花独特品格形象的塑造、深刻思想意义的揭示贡献多多。这些成功的构想和营造,为梅花审美提供了一系列经典的视角立场、意象构形、语词说法和故事情结。“暗香疏影”、“水边篱落”、“竹外一枝”、“江头千树”、“罗浮幽梦”、“月落参横”、“冰肌玉骨”、“铁心石肠”、“林下美人”、“山中高士”等宋人的咏梅胜境广为人们口传手追,影响极其深远。在宋代,梅文化的繁荣虽然是多方面的,但文学一直处于前沿和主导的地位。“梅经和靖诗堪画”林希逸《题梅花贴(为徐山长作)》,《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四。,诗人的生花妙笔于视觉艺术启发多多,绘画和园艺经营中的“暗香”、“疏影”、“水边梅”、“竹里梅”、“月下梅”等一系列的品题和名目也都衍自文学的创意。宋代咏梅文学不仅体现了梅文化繁荣昌盛的生动图景,而且主导了梅花审美的基本方式和理念,代表了这一类层文化意识发展的高度。(三)元明清

元、明、清各代的创作数量笔者未及具体统计,虽然创作的流行与时尚不如宋世,但现存作品的绝对数量颇为可观,尤其是像清代这样的晚近之世,文物昌盛且流失未久,文学诸体普遍“中兴”,梅花题材作品的绝对数量很难说就逊于两宋。我们简单举两个方面的例子。一是清康熙间编《佩文斋咏物诗选》所收225首咏梅诗中,唐以前9首,唐51首,宋56首,元56首,明53首,该选本有明显的厚古薄今、重唐轻宋的倾向,但大致也能反映元、明两代咏梅诗盛况延续之势,而宋以来词、曲方面的咏梅新收获则又是宋以前无从比拟的。二是李灵年、杨忠等人编纂之《清人别集总目》中所录咏梅专集,就有程思乐《梅花三百首》(《清人别集总目》第2231页),李确(第749页)、端木达(第2364页)、陶璋(第1978页)、王芝林(第115页)、释智玿(第2490页)等八人《梅花百咏》,张世炜(第1126页)、卢存心(第293页)、杭世骏(第1379页)等五人《梅花诗》、《咏梅诗》等共20种(以上目录见《清人别集总目》第2686、2778、2779页)。想必散见于文人别集中的梅花组咏(如陈维崧等人的百咏梅花),数量更是不在少数。窥斑见豹,由此也不难想见有清一代咏梅作品之富。

综观元、明、清三代咏梅文学的发展,有这样几点创作状况值得注意:

首先是题画诗的兴起。人文题材的兴起是宋以来诗文写作题材变化的基本方向,元朝文人画大肆发展,而水墨写梅更是进入昌盛期,明清承其势,梅与兰、竹、菊“四君子画”是文人画最普遍、最基本的题材,绘画的社会功能也大大拓展,相应的题画诗也便盛行起来。就作者而言,题画作品有两种,一是画家自题画梅。元代以来,墨梅一类画上题诗缀文,诗情画意统筹经营、相得益彰的现象比较普遍,因而画家的自题诗文大幅增加。如元代画家王冕《竹斋诗集》续集一卷,所收93篇咏梅作品均为后人由其传世画中录出,合正集中的5首,占其存世作品总数的12%,而集中涉及自然梅景的只有一首《孤梅咏》。另一是题咏他人之作。康熙朝所编《御定历代题画诗类》收各类题画诗共120卷,其中第83至86卷共4卷为梅画,在植物类中仅次于竹画的7卷之数。而这些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元、明两代的作品,也绝大多数是题咏他人所作、所赠或所藏之画。题梅画诗是元代以来咏梅文学作品中的大宗,也反映了梅花审美中的一个新趋向。

其次是大规模专题创作的现象。主要有这样两类,一是“梅花百咏”之类联章创作。梅花的百咏之制,南宋人为之在先,而元以来随着文人队伍的扩大、文学创作的普及和出版印刷业的发展,效法者日益增多。仅就明代王思义《香雪林集》所辑就有元冯子振、释明本唱和七绝百咏、周履靖和明本百咏(卷一六至卷一八),释明本和冯子振所作七律百咏及其元、明人和作5种,李豫亨、何司明七律百咏两种(卷九至卷一一),合计共10种。最大规模可能是清初诸保宥《补衮堂梅花万咏》。二是集句组咏。南宋李龏《梅花衲》是最早的咏梅集句专集,收诗210多首。元明清时期较为著名的有元代郭豫亨《梅花字字香》,收咏梅七律集句200首。明代童琥《草窗梅花集句》3卷,收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七言绝句各百首,杨光溥集句七律百咏,沈行集句七律百二十咏、七绝二百四十咏(《香雪林集》卷一三、一四),清张吴曼《集古梅花诗》,张山农《集唐梅花诗》(《清人别集总目》第1112页)等。此外还有全韵梅花诗,即据平水韵诸韵字一一作诗。

再次是辞赋尤其是各类杂文数量的增加。以清康熙、雍正朝所编《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梅部》所收37篇作品为例,其中宋以前2篇,宋代9篇,余皆为元、明两代作品,占70%。除梅花赋外,较多的为各类梅花园亭林景记。清代此类散文更多。这反映了元、明、清时期公私梅花园景建设和花期游赏活动的繁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