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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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汉魏晋南北朝:梅花审美欣赏的兴起(2)

除了这些咏梅诗赋及其描写的情形外,东晋以来开始出现了一些有关梅花的轶闻传说。

《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花奉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李昉《太平御览》卷九七○“果部·梅”引。陆凯,三国吴人,孙皓时为左丞相。范晔,南朝宋人,《后汉书》的作者,当时南北朝分裂,平生履历未至长安。范、陆两人时代相去甚远,《荆州记》所说或另有所指。前引刘向《说苑》可知,折梅寄远的风俗在南方可能由来已久。溯自屈原,其《九歌·山鬼》“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乎离居”可谓开其先路。此后骚人辞客多以折花赠远之辞表怨离相思之意。著名如《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一作贵),但感别经时。”《文选》卷二九。诗人明知鲜花不能致远,可见所谓折花相寄只是情不得已的一种想象和寄托而已。类似的说法频频见于汉以来的诗赋作品中,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离别相思之情的表达“套式”。采赠之物有兰、荷、桂、杏、苕、草、灵芝、疏麻等,晋、宋以来的诗歌中则开始出现折梅相赠的情景。如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西洲曲》。《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069页。梁武帝《子夜四时歌·春歌》:“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萧衍《子夜四时歌·春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516页。类似的描写逐步成了南朝咏梅诗歌中的常景,从中不难感受到一种自屈原以来传统悠久的文人主流文化与江南吴越地方风情的交融渗透。陆凯的折梅寄远诗正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而且也典型地体现了这两种传统的融合。透过这一佳话,不难想象当时江南地区梅花因地得宜、开早见奇、深受爱重的风流情形。

另一则佳话是“梅花宫妆”。与上述男性间社交友谊之情的表达不同,这是一则宫闺之事。白居易等《白孔六帖》卷四“人日”:“梅花妆,武帝寿阳公主人日梅花落额上,成五色,后人效为梅花妆。”《太平御览》卷九七○“果部·梅”下引《宋书》所载此事,文字比《白孔六帖》稍详,但今本《宋书》未见,可能也只是传说而已。这则故事神奇地说明了梅花面靥的起源,曲折地展示了宫廷女子乃至广大妇女对梅花的喜爱。南朝咏梅诗赋中经常写到女子摘梅插鬓、对镜梳妆的情景。鲍泉《咏梅花诗》:“度帘拂罗幌,萦窗落梳台。乍随纤手去,还因插鬓来。”鲍泉《咏梅花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027页。萧绎《龟兆名诗》:“折梅还插鬓。”萧绎《龟兆名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043页。也写到妇女人日或立春等早春时令剪彩作梅花的风俗。萧纲《雪里觅梅花诗》:“定须还剪彩,学作两三枝。”萧纲《雪里觅梅花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1954-1955页。宗懔《早春诗》:“剪彩作新梅。”宗懔《早春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326页。梅花的清丽花色和时令特色得到宫廷女子乃至广大妇女的青睐,成为生活装饰的重要素材。

三、六朝梅花欣赏的审美认识

晋宋以来的梅花欣赏是梅花审美文化发展的新阶段,作为梅花审美文化的“第一次浪潮”,有许多经验值得总结,包含一些最为真切原初的感觉,同时也印刻着这个时代文化精神的属性。咏梅文学的大量兴起是这一时期梅花审美最直接、最丰富的方面,因其语言艺术的明确性成为审美思潮中的代表,下面主要根据文学作品试作阐发。

梅花的观赏价值首先在其花容花色,花容花色之美是梅花审美的出发点。萧纲的《梅花赋》:“年归气新,摇芸动尘。梅花特早,偏能识春。或乘阳而发金,乍杂雪而披银。

吐艳四照之林,舒荣五衢之路。既玉缀而珠离,且冰悬而雹布。叶嫩出而未成,枝抽心而插故。摽半落而飞空,香随风而远度。挂靡靡之游丝,杂霏霏之晨雾。争楼上之落粉,夺机中之织素。乍开花而傍,或含影而临池。向玉阶而结采,拂网户而低枝。七言表柏梁之咏,三军传魏武之奇。”萧纲《梅花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八。花期、花色、树叶、树枝、香气、姿态、果实等方面依次铺陈,这可以说是有关梅树最为全面的描写视角了。但就花而言,重要的仍在其花色的观赏价值,因此赋中虽面面俱到,重点仍在花期特征,枝、叶、果等只是附带而已。同时诗歌中的描写要比赋来得远为简明、集中,其中有几个因素是特别着意的:

首先是花期。“梅花特早,偏能识春”,作为观赏花卉来说,花发季节之早是梅花最显明的自然属性,早春独步是梅花最直接易感的“物色”特征。魏晋以来,梅花引作诗歌的意象和题材,首先是从这一物色特征开始的。“梅始发,桃始荣。”鲍照《代春日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280页。“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吴均《春咏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749页。晋、宋以来的春景诗中,梅花作为阳和初起、万物复苏的代表意象频频出现。南朝咏梅诗正式出现,许多作品即以《早梅》、《雪里梅》命题,有些诗更是就梅花的花期特点巧言构思。如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今春竞时发,犹是昔年枝”《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2019页。,萧绎《咏梅诗》“梅含今春树,还临先日池。人怀前岁忆,花发故年枝”《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057页。,都紧紧抓住梅花开放于岁尾年头的特点。有时出以霜雪映衬,如何逊《咏早梅诗》:“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699页。吴均《梅花落》:“流连逐霜彩,散漫下冰澌。”同上,第1721页。其目的也在表现梅花先春而发的特性。

其次是梅花的色、香。花色、花香是花卉植物两个最基本的观赏要素,梅花也不例外,色白、有香构成了梅花的两大形象特征,南朝诗歌的描写多集中在这两个方面。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翻光同雪舞,落素混冰池。”《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019页。阴铿《雪里梅花诗》:“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同上,第2459页。这是写花色,通过与冰、雪的异同比较来揭示其色泽形质。顾野王《芳树》“风吹梅径香”同上,第2467页。,张正见《梅花落》“落远香风急,飞多花径深”同上,第2479页。,这是写香。江总《梅花落二首》其二“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开。可怜香气歇,可惜风相催”同上,第2569页。,陈叔宝《梅花落二首》其一“映日花光动,迎风香气来”同上,第2507页。,是色、香兼写。有关描写中,梅与雪的联系和比较是最常见的话头,这也是由其花色和季节特征决定的。梅花花色素淡,在三春芳菲姹紫嫣红中不为出色,而所擅在香,特征明显。梅色之白,与霜雪相似,其花期又值天寒多雪。由此把两者联系起来,生发联想,在两者间辨似较异,便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再有效不过的描写方式了。陈朝诗人苏子卿《梅花落》:“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601页。后两句为什么盛得称赏,关键就在于这种辨“色”认“香”的视点,简明有效地指出了梅花两个最重要的特征,代表了这个时代相应的审美观照和感悟。

从文艺美学的角度来说,上述这些花期、色香方面的观察和描写,追求的只是“形似”,是浅层次的、初步的,有关内容尤其是色、香的认识并没有像后世那样契入事物的神理、意趣,只是一般的外在“写形”而已。但对花期之“早”略有例外。“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何逊《咏早梅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699页。,诗人们从梅花身上感到了时序流转、韶华迁逝的强烈刺激。六朝是一个人的生命、人的情感、人的价值走向自觉的时代,同时又是一个昏暗危乱、苦难深重的时代。背井离乡、漂泊无归、离别相思、生老病死、韶华迁逝、岁月蹉跎,种种悲欢感怀郁勃漫漶、慷慨激发。“在时人忧患百端的种种思想情感之中,迁逝感最为惊人心目”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第79页。。“梅花发”提供了冬去春来最为警动的物色感触,“梅花落”同样构成了一道韶华易逝的伤情风景。诗人深为感动的正是这份惊时伤逝的生物构象。综观整个六朝时期的咏梅,梅花的物色欣赏远不如时序伤情来得强烈动人。很多时候,梅花不是一个独立自足、怡人心目的审美对象,只是冬去春来、时序迁转的物色表征,是诗人们“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文选》卷一七。的外在媒介与触机。

其引发的情感也不是欣欣向荣的欢愉,而是时序煎迫的惊惧忧伤。这种情感从本质来说是悲剧性的。我们看到,这个时代“梅花落”的意象比“梅花发”出现得更为常见和有力,乐府《梅花落》的流行就是最好的说明。大量以“早梅”为题的咏物诗也都少有例外地由“花开”写到“花落”,而且大多更着意于“花落”。至于花开之“早”,也多被理解成悲剧性的处境及努力。如张正见《梅花落》:“芳树映雪野,发早觉寒侵。”《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479页。梁何逊《咏早梅诗》:“应知早飘零,故逐上春来。”何逊《咏早梅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699页。鲍照的《梅花落》则把梅与杂树进行对比:“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278页。诗中梅花(尔)是一个备受欺凌、弥足忧恤的弱质哀形。

在南朝宫廷趣味日益活跃的情况下,这种悲剧性的体验打上了更多女性化的色彩。花色与美女之间有着极其古老的联想与比拟关系,梅花自然也不例外。齐梁以来尤其是梁陈之际的宫廷诗人——皇族及其御用文人越来越显示出浮艳狭窄的趣味,情思多在衽席之间,风月不出池苑之外,艳情、咏物及园林游宴成了创作的主要题材。他们对梅花的关注也就远过于山水田园诗人、自然风景诗人,他们心目中的梅花也更多地属于宫苑、闺阁生活的风情。梅花与女色齐芳竞艳。谢脁《咏落梅诗》“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辉”《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436页。,写的正是此种绮艳情景。萧纲《梅花赋》:“重闺佳丽,貌婉心娴,怜早花之惊节,讶春光之遣寒。……春风吹梅畏落尽,贱妾为此敛蛾眉。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时。”萧纲《梅花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八。说的正是因春生恨、睹芳自怜的女性心理。梁陈之际的咏梅诗中充满了梅花霜欺雪虐、飘荡无依、荣不及遇、粉泽易逝的幽怨情恨,梅花与宫怨、闺怨结下了紧密的联系,梅花成了宫闺幽怨的象征。

陆凯赠范晔的诗有必要再次提及。短短的二十个字,以咏梅观之,其成就有两点:一是从江南与陇上两个南北睽隔的辽阔空间上展开想象,突出了梅花作为江南风物的地方特色。六朝时期开始出现“越梅”的说法,但像这样被视为更为广阔的南方风物,与江南这样一个社会经济、文化不断发展,自然和人文特色越来越鲜明的区域概念相联系,在六朝咏梅诗中实属仅见。“梅花”与“江南”的联系,对于有关想象空间和意象神韵的拓展意义深远。二是由赠花而“赠春”的妙想,进一步揭示了梅花作为早春芳信的时令美感,赋予江南折梅赠人这一传统风习以极其美妙动人的情韵。“折芳馨遗所思”的想象由来已久,但作为春色第一枝的梅花负载的是万物复苏扑面而来的生机,包含了更多温馨的感觉,更宜于传达人们之间深情的祈愿和美好的祝福。与大多数宫体咏梅诗赋多着意于男女间的绮怨离思不同,陆凯的诗表达的也是两个男人间的深厚友谊,这种士人友情的社会意义重大,而其将梅花用作美好祝福的意思更是深得人心,影响深远。然而必须指出的是,陆凯诗歌的影响要到中唐以后才逐步显现出来。无论其人其事,还是诗歌本身都莫究其竟,长期湮沦不彰。

总结六朝的梅花审美,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开始着意梅花的芳菲物色,梅花的花期、形色方面的主要自然特征得到认识。由于这一时期人们自我意识普遍增强,情感心理细致丰富,对春秋代序、物色盛衰最为敏感,因而对梅花的时序特色尤其是“梅花落”的形象最为关注,最易感动,由此激发惊时伤逝的情绪。这一时期另一流行的想象是花色与佳人之间的相似,梅花的飘逝被联想为美人的迟暮怨废,梅花被用作宫怨、闺怨的媒介和寓具。从总体上看,梅花呈现为一个美丽、柔弱而感伤的形象,一个早发惊时、落花伤情的绮怨形象,有着这个时代宫廷文人主导的幽怨绮靡的精神特色,后世梅花与幽怨佳人之间的人格联想、“宫梅”一类幽怨感伤的形象都可以追溯到这一阶段。当然,这些幽怨情绪感发寄托的前提是梅花的芳菲美丽,是梅花的芳意堪怜成了触发韶华悲悯、伤春怨逝的诱因和寄托。这种赏花惜逝的感情可以说是梅花观赏之初最普遍,也是整个历史发展中最基本的审美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