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爱屋及乌
转眼间,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凉。
邱唐踏进院子的时候,便见一袭鸦青色长衫的慕容云天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下棋。
“啪”地一声脆响,一枚黑子在他指间落下。
邱唐走上前,看了一眼棋盘,乱七八糟的一局棋十分眼熟,正是那****与盛宝华下的最后一盘棋。
“盛姑娘……还是没有消息么?”邱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日盛宝华从白湖山庄被掳走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多月,根据那串穗子找到梅傲寒的时候,他已经断了一臂,身边还跟着疯疯癫癫的曲清商,她一时哭一时笑,嘴巴里不停地嚷嚷着“大公子回来啦,大公子回来啦……”,要不就是是一脸害怕地说“盛宝华是怪物,不死的怪物”之类的疯话。
紫玉阁在慕容云天的压力下,已经差不多毁了,梅傲寒带着曲清商就住在凤仙镇,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
曲清商疯了之后,苍颜阁便易了主,如今的阁主十分神秘,且行事歹毒,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已经吞并了不少小帮小派,在江湖上恶名渐显。
如今杀害盟主的凶手还没有逮到,江湖上又出了那么一号神秘人物,当真令人头疼得很,爱女心切的盛飞天如今是见谁都是不顺眼,搞得所有人都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便成了炮灰。而且盛宝华失踪的消息,至今还瞒着季玉英,真不知道他若知道他家未过门的小媳妇失了踪,会是怎么个光景。
慕容云天没有回答他,又落下一枚黑子。
“邱管家!邱管家!”门外突然有人匆匆跑了进来。
邱唐看向那个匆匆跑进来的弟子,不满他的毛躁,皱起眉,“怎么了,这样急?”
“青玉派掌门求见!”那人气喘吁吁地道。
“那也不用这样着急啊。”邱唐摇摇头。
“他受了很重的伤!”
慕容云天突然放下棋子,站起身来,“去看看。”
邱唐和慕容云天赶到大厅的时候,便见陈恒言一身是血的坐在厅中。
“……伤成这样怎么不先治伤?”邱唐看了一眼传信的弟子,不满道。
“不用治了。”孟九踏进厅来,淡淡道。
“怎么?”
“他已经死了。”
邱唐大惊,匆匆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已经……
孟九走到陈恒言的尸身旁,拉开他的衣襟看了一眼,眉头立刻皱得死紧,“风怜秋水。”
在他的心口,有一道细细的红印,像是一个指头印子,虽然他全身都是血,但却正是这一根指头要了他的命。
这样利落可怕的手法,正是出自风怜秋水。
十年前,月洗楼主守月正是凭借着这风怜秋水横行江湖,幸而有盛飞天和王景言联手,才算制住他,如今风怜秋水再现江湖……
在孟九说出“风怜秋水”这四个字的时候,慕容云天眉头一动。
潜伏隐忍了那么久,终于憋不住了么。
慕容月瑶。
“大小姐在他手里。”孟九替陈恒言拉上衣襟,面色凝重,“苍颜阁里那位如此明目张胆,怕是别有所图。”
慕容云天猛地抬头看了孟九一眼,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孟九看到风怜秋水,便断定盛宝华在那人手里,看来盛宝华的身世果然与这风怜秋水有关吧。
微凉的风拂过脸颊,盛宝华微微仰起头,长长的头发被吹得飞舞起来,脸上痒痒的。
身后有人替她披了一件外套。
“盛姑娘,小心着凉啊。”清歌温温婉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已经是秋天了吧。”盛宝华拉了拉衣领,仍是微仰着脸,脸上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宝云山的秋天很漂亮,漫山遍野的枫树,火红火红的。”
“进去吧,外面凉,公子等你一起用膳呢。”清歌劝道。
“你不讨厌我么?”盛宝华侧过头,漆黑的眼睛“望”向清歌的方向。
那双眼睛很大很漂亮,却是一片幽黑的死寂,什么也看不见。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清歌不解。
“曲清商就很讨厌我,讨厌到恨不得我立刻去死,最好还要死无全尸。”盛宝华没有解释,只笑了一下,道。
清歌也笑,她说,“我很喜欢你。”
“为什么。”盛宝华问。
“因为公子喜欢你。”清歌这样回答。
盛宝华皱起眉,嘀咕了一句,“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清歌哈哈大笑起来,捏了盛宝华的小脸一把,“进去吧,多吃点,看你这张小脸苍白得,我看了都心疼。”说着,便扶了她走进门去。
盛宝华没有说什么,随她去了。
爱屋及乌么?这简直与曲清商是两个恐怖的极端。
“公子其实很疼你,只是他冷清惯了,不会表达。”耳边,清歌还在喋喋不休着他家公子的好,“公子听说你落在曲清商手里,便立刻赶了来救你,我知道你恼他利用你得了风怜秋水,可是那个时候他来救你的心是纯粹的啊,那时我们也不知道你身上有风怜集啊。”
盛宝华随她去说,也不反驳,反正她的眼里只有她家公子,就算她家公子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也不会在乎。
“怎么不说话?”清歌一个说着觉得没趣,便逗她讲话。
“如果你家公子杀了人,你会怎么办?”盛宝华随口问。
“那我就帮他毁尸灭迹。”清歌想都没想,便笑着道。
“如果你家公子与整个武林为敌呢?”
“那我就陪在他身边与整个武林为敌。”她还是想也不想的回答。
“如果你家公子要杀你呢?”盛宝华又问。
“那就给他杀啊。”清歌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盛宝华叹气,“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清歌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公子其实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你和他相处久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盛宝华对此表示无语。
“小心门槛啊。”清歌也不介意,将她扶到屋子里坐下,拿了银筷放在她手里。
盛宝华便闷不吭气地开始吃。
反正自然有人替她布菜,不劳她操心。
“青玉派已灭,掌门陈恒言出逃。”席间,有人进来禀报。
“无妨,咳咳,他已被我伤了心脉,由他逃吧,走不远的。”慕容月瑶夹了一块排骨放在盛宝华碗里,咳了几声,道。
陈小兔?
想起那个口口声声要替他家掌门报仇,清理门户的呆子,盛宝华愣了一下,手里的银筷掉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慕容月瑶谈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避着她,往常她都没什么感觉,可是当一个她曾经见过的人被……
慕容月瑶看了盛宝华一眼,换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放在她手里,挥了挥手,让那人退下。
“你想做什么?”盛宝华侧头问他,“与整个武林为敌么?”
“那又如何。”慕容月瑶夹起一块鲫鱼,挑去了刺,放在盛宝华碗里。
“这便是你的报复?”盛宝华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曲清商如今怎样了?”
“疯了。”慕容月瑶答。
“你没有杀了她?”
“杀了她有什么好,要她生不如死才好呢。”一旁,清歌嘻嘻一笑,插嘴道。
言下之意,曲清商是被慕容月瑶活生生吓疯的。
盛宝华打了个寒噤。
用过晚膳,清歌送盛宝华回房,将她扶上床,替她盖好被子,她才吹了灯,退出房间,带上房门。
黑暗中,盛宝华睁开眼睛,下了床。
她不敢睡,因为睡着了会做噩梦。
白天黑夜对她来说都一样,她无数次试图逃出这里,却是无数次的失败,然后再灰溜溜地被送回这里,慕容月瑶像鬼魅一样无处不在地缠着她,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一个人。
在桌子旁安安静静地坐着,她想起那一日见过的陈恒言。
那个人,也死了么。
窗子被风无声无息地吹开,凉凉的夜风灌了进来,盛宝华感觉有些冷,起身摸索着拿了挂在床头的斗蓬披在身上。
有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替她系好了斗蓬。
盛宝华愣了一下,手微微一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别怕,是我。”黑暗中,有人轻声道。
“慕容……云天?”盛宝华怔怔地吐出一个名字。
吐出这个名字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找了你很久。”他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盛宝华呆呆地被他裹入怀中,他……在找她?
被梅傲寒劫走,被曲清商折磨,被慕容月瑶困住,她不是不怕,她是已经怕得麻木了。所以风怜秋水也好,眼睛瞎了也好,身世之谜什么都好……她都用一种麻木的态度去面对,因为现实的情况不允许她软弱。
她甚至回不去飞天寨了。
慕容月瑶说她已经无处可去了,说她只能待在这里。
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然后咬牙撑住……
她是真的很害怕……
如果她不是盛宝华,那她就不能厚着脸皮占着盛宝华的名份,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属于盛宝华的宠爱……
如果她不是阿爹的女儿,如果她真的是守月和王景言的女儿,那阿爹是不是就不会来找她,不会再疼着她宠着她……
她是十年前掀起江湖一场腥风血雨的大魔头守月的女儿,可是就算守月再怎么十恶不赦……那也是她的母亲啊,身为她父亲的王景言,却因为正邪不两立,而与母亲为敌……
娘一定十分厌恶她的存在,否则又怎么会将她制成人蛊……
她有多恨王景言,便就有多恨她吧……
只要一想起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一想起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那些可怕的蛇虫鼠蚁,她便怕得发抖。
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一个人惶恐不安地睁开眼睛,面对的却是新一轮的黑暗。
可是她却不敢有任何的期望,期望会有人来救她……因为她已经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盛宝华,她只是一个不被亲生爹娘欢迎的存在,她是……人蛊。
被娘亲诅咒的人蛊……
黑暗中,她常常在想,她上辈子一定做错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老天爷才会这样的来惩罚她折磨她。
可是此时,被拥在一个那样温暖的怀中,盛宝华瞪着空洞的眼睛,感觉眼眶里一片温热,然后那些积蓄已久的液体便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她伸出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低低地颤抖呜咽。
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因为那一句如释重负的“我找了你很久”而被洗涮得一干二净。
慕容云天感觉怀里那个小小的身体在止不住的颤抖,胸前更是一片湿热,他收紧了手臂,轻声安慰,“不要紧,别怕。”
盛宝华埋首在他怀中,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来,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苍白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泪痕,一双大大的眼睛瘦得都凹了进去,更显得大,空洞洞得看得人心里发紧,慕容云天心头一涩,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陈恒言死前赶到白湖山庄示警,他死于风怜秋水的功夫,孟九说你在这里。”
陈小兔?
盛宝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种令人害怕的感觉浮上心头。
这是一个陷阱,慕容月瑶故意放走陈恒言,让他去白湖山庄示警,阿爹和小胡子叔叔看到风怜秋水的功夫重现江湖,一定猜到她在慕容月瑶手里。
她是饵,是慕容月瑶用来引诱慕容云天上当的陷阱,曲清商已经疯了,那么他下一个人要报复的人,自然就是慕容云天。
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明明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会来?
见她一脸的惊惧,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慕容云天心头一痛,她究竟遭遇了什么,竟变成这副模样。
挣脱开他的怀抱,盛宝华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仰起头“望”向他,喃喃,“你明明知道……这是陷阱……”
“可是你在这里啊。”慕容云天笑了一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因为看到她安然无恙而放松下来。
“不行,你快走。”盛宝华推了推他,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慕容月瑶有多可怕。
慕容云天没有动,他忽然觉察出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怪异,往日那双灵动的双眸竟仿佛死了一般,只剩沉沉的黑,“你的眼睛怎么了?”
盛宝华怔了一下,咬了咬唇,才道,“瞎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盛宝华感觉他的手抚上她的眼睛,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是余毒未清……”盛宝华怔怔地回答。
话还没有说完,她便感觉自己再一次被他紧紧裹入怀中。
“没事,不用怕。”慕容云天替她拉紧了斗蓬,然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我带你出去。”
盛宝华感觉被他抱了起来,明明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是她却前所未有的安心。
“慕容月瑶说,我不是阿爹的女儿。”她忽然道。
“不要信他。”慕容云天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他说,我娘是月洗楼主守月,我爹是……王景言。”
“不要信他。”
“他说,我是个人蛊。”盛宝华抱紧了慕容云天的脖子,憋在心里许久的茫然和痛苦终于找到了倾泄的端口。
慕容云天脚步未停,还是那句话,“不要信他。”
“可是上次你见过我发病啊,那是人蛊留下的后遗症。”盛宝华轻声喃喃。
“那又如何,你还是盛宝华。”慕容云天紧紧抱着她,往外走,一路上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还是盛宝华吗……”
“嗯,你是。”慕容云天肯定。
得到那样肯定的回答,盛宝华忽然就安心了,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唇边漾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来。
“咳咳咳……”突然,一连串的轻咳声在走廊的角落里响起,盛宝华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冻住,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感觉盛宝华微微颤抖了一下,慕容云天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这才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清瘦男子,然后眯了眯眼睛,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