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日界线
1300500000020

第20章 (3)

轮到母亲震惊得连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全了:“怎……怎么……你怎么可能讨厌钢琴,你是我的女儿,你是外婆的外孙女……”

“话虽如此,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练琴了。”

黎静颖当时没预料到这句宣言会对母亲造成怎样的影响。

乖乖公主上一次忤逆母亲是多久之前已经无法追溯,虽然在母亲失望离开后她有些内疚,但目前她需要担心和烦恼的事情实在太多,这点母女间的小矛盾很快被抛诸脑后。

通常而言,母女间的小矛盾的确掀不起什么大风波,亲人是不会彼此记恨的。但静颖忘了她所处的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母亲也不是普通母亲。

直到周末,黎静颖才从无尽的烦恼中抽出一小部分脑细胞,发现母亲陷入了一种糟糕的状态。她不与自己聊天,不再在晚饭时问起自己的学校生活,她经常发呆叹气,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她甚至连卧室都不太出了。

黎静颖感到疲惫,但叛逆期的女生又没那么容易妥协,何况在学钢琴这件事上她一点也不想让步。

“已经高二了,下学期就要分科,功课越来越难,而我最近又被各种事扰得心烦成绩一直在下降。不管怎样我也应该集中精力应付完高考吧?钢琴实在耽误了我太多时间,我又不想做钢琴家。”

由于相互不满,和赵玫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黎静颖只能对夏树唠叨。

虽然说起来有点玄,但人与人的隔阂,有时确实是命运在发挥作用。

不管黎静颖多么努力地想要阐明自己的压力,在夏树听来都觉得能被家人寄托期望而且有条件使自己变得多才多艺出类拔萃是种幸福,她无法将自己代入完全陌生的境遇。刚上小学时曾经被选进舞蹈班,却又被父亲以“要专心学业”为由要求放弃,迄今为止,夏树仍耿耿于怀,把这归为自己庸碌无才的主因之一。

与最亲的人意见相左是令人难受的,选择任性固执还是妥协退让的态度,导致了最后是愧疚还是遗憾的心情。

夏树只理解到这件事。

“不用过于担心,好好向妈妈说明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获得理解吧?毕竟是为了学业,不是无理取闹啊。”

“但是我妈妈……怎么说呢,如果她真能像成年人那样理性权衡,的确没什么可担心。”黎静颖柔软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无奈。

“个性很偏执吗?”

“不是性格问题而是健康缘故,其实自从我亲生姐姐死后她就患上抑郁症,一直都是靠药物控制。遇事非常悲观,而且不能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不是将悲伤转化为对爸爸的怨恨,就是把我错当成姐姐。总之,她很脆弱。”

夏树被黎静颖话中一带而过的“抑郁症”三个字猛烈地勒紧了胸口。

在突然交错的人生线条前,夏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由震惊带来的压迫感,喉咙里像是嵌进一颗种子,它急剧膨胀,阻碍了言语。

黎静颖大抵上还是平和的性格,不会一句叠着一句地唠叨,于是四下变得安静,但恍惚间似乎又让人感到,有些只出现在黑暗里的光影在周遭碰撞出声音。

声音在叫做“记忆”的宇宙里往复穿梭。

夏树用指尖在桌面上凭空写字,黎静颖从反面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许久之后夏树才问:“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意外吧,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因为我爸爸的疏忽。听他们吵架推测的。我一直不敢刨根问底。”

从窗缝漏进来的风依然是冷涩的。

但教室外,最后几小块灰色积雪在灿烂四射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给人温暖的错觉……

[八]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夏树从梦中醒来,窗外深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堆积在天空。

微薄的日光照不亮整个世界。

闹钟细长的秒针有节律地顺时针旋转,时针静止在9与10之间。

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坐起身,在睡衣外直接披上羽绒服,下床拉开窗帘,四下铺满白皑皑的雪,由于反射光的缘故,地面反而比阴天更加亮堂。

翻开手机盖,有七通未接来电,全是父亲打来的。她睡觉时都把模式调至静音。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指示灯却仍在闪动。女生稍稍犹豫,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睡到这么晚才起床啊?”

“嗯,放假嘛。爸爸,你在哪里?”

“你猜。”

“这种情况下应该猜‘在上海’,不过显然不可能。”女生顿了顿,“我猜你已经从台湾回四川了吧。”

“嘿嘿,你想我不想?”

夏树懒懒地揉着眼睛:“你刚离开上海我就开始想你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觉得特别孤独。不过现在好多了。”

“想就开门出来吧,懒丫头。”

“哈啊?”女生紧张地一皱眉,三两步跨到门边拉开房间门,瞬间呆在原地。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阖上手机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早上的飞机,刚到的。”

脑海里电流乱窜,找不到思绪的行迹。僵硬太久的脸使神情变化困难,女生木讷地站着,任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父亲上前给这个傻掉的女儿一个温暖的拥抱:“爸爸也想你。”

夏树抬手捂住脸,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指缝。

总是敏感尖锐、剑拔弩张,但却在温情面前变得优柔、脆弱。一点点小事,就忍不住落了泪。不会感到羞愧,反而为这样的自己真实存在感到高兴,夏树觉得这是自己的优点,但究竟好在哪里又说不出。

[九]

如果母亲不在,和父亲相依为命该有多好,就像夏树那样。

作业写到一半时,黎静颖被自己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吓得手心冒冷汗了。折腾了整整一夜之后,也难怪她会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假设。大约三小时前父亲摸摸她的额头让她回房睡觉,但她猜想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无法入眠。

程司打来电话,汇报准备和风间去重温旧电影:“你也来,然后在赵玫和夏树中挑一个喊上一起去。”

“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嘛来嘛,反正你做作业很快的,实在不行就抄一抄风间的啊。”对方又进一步诱惑道,“放的可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片哦,你最喜欢的。”

“真的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哦。那好吧。”

程司的情绪有些低落,可这种低落,也不过是和“限量供应的面包卖光了”一个等级的低落。男生实在太神经大条,没觉察出黎静颖语气中流露出的寂寞感已经到令人闻之心痛的地步。

“……阿司……”

在男生即将挂上电话的瞬间,又听见对方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过来,那感觉就像是两个字在螺旋状电话线里一路跌跌撞撞,到耳畔时已经奄奄一息了。程司重新把话筒放回耳边:“还有事?”

“……嗯……没有了。拜拜。”这次是女生立刻就挂断了,甚至没等到再见的回答。

“拜……欸?”程司只是觉得稍有些古怪,想到电影时又很快把那么点疑惑抛诸脑后了。整个过程始终坐在一旁翻书的风间此刻毫不拖沓地起身说:“走吧。”

然而最后去的地方却不是影院。

站在黎静颖家门口时风间让满脸困惑的程司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到了。”他没有直接去按听着生硬的门铃。

“我真不明白,跑这来干吗?……啊喂?小静。”男生掩着手机背对风雪避到一旁,“那个,我和风间在你家楼下,我们就要上去了,你给开一下门。”

大约过了两分钟,脸色有些苍白的黎静颖披着白色海马毛大衣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顶风穿过院子跑向铁门,身后紧随着宠物犬。她本用不着出门就可以直接从家里开门,但风间知道这实际上是因为她其实非常盼望自己和程司到来。

哪怕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风间也知道。

反常的拒绝,答话的节奏,突然地挂断电话。只有些几乎难以捕捉的预感,在冥冥之中做出这样的行动。风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确地知道总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生了。

黎静颖不是那种能敞开心扉滔滔不绝地向人倾吐家事的人。

跑这来干吗?

风间只是觉得,身为朋友,却为了尊重她而对她的艰难袖手旁观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卧室里微微弥漫着冷冽的气味,给人一种与身处工作间类似的紧绷和疏离感,而缺乏家的温馨。

女生在门口留下拖鞋,端进两碗冒着热气的甜汤:“驱一驱寒吧。”接着也在铺有羊毛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她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直看着物件而没有看向人,成心在避开什么,是一种因内心被撼动又生怕情绪倾泻而出而产生的拘谨,脸上好像笼罩着疲惫与动容的淡淡雾气。

“外面还在下雪,来的路上突然又下大了。”程司和黎静颖家的宠物狗玩得正欢。

风间领情地喝了口汤,把碗搁到书桌上:“没休息好吗?黑眼圈挺重的。”

黎静颖抱膝靠在床边叹了口气。

“我妈妈昨天晚上留下‘我出去一下’的字条离家出走,爸爸四处找她,但怕我出意外,非要我留在家。即便是这样,也是一夜没睡。”

“找到了吗?”程司突然紧张起来。

女生点点头:“早上才找到。还是我发现她摊在书房里的报纸……”说着从抽屉里把报纸又拿出来指给男生们看。

在一篇报道迎接世博会的城市规划的新闻中,有一处被用马克笔圈了起来。乍一看平淡无奇,是说花园路10弄到13弄的一片居民区要拆迁,为的是增加绿地面积,建设街心公园。

这次程司倒是迅速发现端倪:“哎呀,你以前的家不是在11弄3号吗?也在拆迁范围里啊。”

“所以我猜妈妈大概去了老家,果然没错。妈妈一直对老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对,我记得我们俩升初中时,你妈和你爸大吵一架,就是因为你妈反对搬家。”程司附和道。

“不过不是留了字条吗,怎么会这么紧张呢?有时和朋友聚会,晚上住在闺蜜家,在外面过夜不也很正常么?”风间不明所以,见两人完全没有赞同自己的假设,还举出实例,“我妈就经常这样。”

“但是小静的妈妈不同……”

“我妈妈,从来不出家门。因为患有抑郁症,已经无法外出工作或者娱乐,听说……是自从姐姐死后就一直这样了。”女生解释说。

风间微蹙了眉,喃喃地重复着:“抑郁症?”

静颖和程司同时诧异地看向他,因为病症什么的,完全不是重点吧?

“抑郁症……小静你有没有听夏树说起过?她妈妈——亲生母亲——是在她八岁时自杀身亡的。”

“这倒是没听说。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对夏树的话抱有怀疑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资料上写的是‘由重度心境障碍恶化而成的精神分裂障碍,在精神病医院咬破动脉自杀身亡’。”

重度心境障碍。

黎静颖回想起自己母亲服用的药物外包装上写的“治疗用途”中有这样的字眼,属于抑郁症的一种。

那么也就是说,夏树的妈妈,死于抑郁症。

[十]

灰蒙蒙的大雪天,夏树和父亲帮奶奶准备午饭,坐在沙发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子。 这让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忆起小时候,和父亲相依为命的许许多多类似的日子。

小时候的夏树问过父亲,为什么自己叫做“树”。

父亲说是因为希望她能成为像树一样踏实坚强的人,按照四季的节律,一步一步,发芽抽枝开花结果落叶安眠。

可在夏树心里一直有另一种解释。

树为了生存下去,会自己愈合伤痕形成树结,从不把伤口暴露在外。它活着的时候尽量让枝叶和根茎伸展,努力向外扩张,汲取自己应得的阳光和养分,长成参天的生机勃勃模样。只有在它死后,人们伐倒它的时候,才能从那些扭曲和紊乱的纹理中窥见它曾经的伤口。

母亲给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许是这样,连父亲也不知道真相,夏树这样想。

大雪天气,总让夏树想起母亲。

自懂事起一直憎恨她遗弃自己。被尘世不齿的人,本应该狠狠忘记的人,却衍化成固执的记忆长久地滞留在梦境和视线里。

被父亲带去见她时,完全看不出她患了病。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很漂亮,比照片上更漂亮,这点夏树很遗憾没遗传到位。

“我根本没指望你理解我原谅我,但你是我的女儿,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的时候,你会想起我。”

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后来,这些话像诅咒一样被莫名地记住,并且一语成谶。

得知她患病后,不敢去看她。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但真正恐惧的是“变成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怀疑,将来会变成她吗?听说精神病是会遗传的,我将来也会变成精神病吗?会成为像她一样自私狡猾抛夫弃女的人吗?

听说她终于遭了报应,那个有钱人很快玩腻了,抛弃了她。

听说她因此得了抑郁症,开液化气自杀未遂,被送往精神病院。

听说她病得越来越重,怀疑周围所有病患和医生为了惩罚她的恶毒而给她施了邪法。

最终听说,她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夜里,咬破自己手腕皮肤再咬断动脉,离开了这个令她失去所有希望和幻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