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良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想认识云良,要到草原上。所谓草原,裸露着远远近近的沙丘。沙丘丰满起伏,像由无边的吃不了的粮食囤积,云影在上面得意地变化幻影。这儿有草、湖泊,也种庄稼,湖边的苇子围着沙丘站成一排,像要防止沙上的蜥蜴掉进水里。暮色降落时,牧民低矮的泥屋像要坍垮下来。羊儿一只挨一只站在墙边,全垂着头。玉米粥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桩上的走马不安地挪移蹄子,惹得狗叫。男人把羊圈拴好,走到檐下接雨的残缸前掬一捧水泼在脸上,惊讶睁眼,手心手背在裤上蹭干,顶着锅里冒出的大团蒸气进入屋里。这家的女主人可能就是云良。她在地处东蒙的科尔沁草原,我的故乡。
云良没到过城市,也不知道几十里外的人们怎样生活。但是人们全知道云良。在北京的一次颁奖晚宴上,满座蒙古人的那桌突然响起歌声。初起,颇突兀,况且他们唱得这么豪放。大厅里纷纷站立倾听的人们,听出这首歌柔婉多端,仿佛奔流的江水,仔细看只是平缓的涌流一样。歌罢,人们问,你们唱什么?云良。听者渐悟原来蒙古人都会唱云良,包括席上白发苍苍的老人。人们还是奇怪,他们怎么会唱同一首歌,这歌并无MTV。
云良没听说这些。到了接羔季节,母羊有时不接受刚生下来的羊羔,云良开始唱一支名为《陶爱格》的歌,凄婉无际,直到母羊流着泪给羊羔哺乳。在四月的庙会上,大群的蒙古女人像绣在靴子上的花瓣,左一拨,右一拨,分不清哪个是云良。她们用新奇、赞美的眼光看每一样商品,喇叭里传出民间艺人沙哑的唱腔,秦琼赶到了哪里等等,赛马的烟尘由远至近。这些蒙古女人健硕、端正,颧骨和鼻梁被晒红了,眼里充满柔情。羞涩、大胆、善良,这样的眼睛随时会笑起来。这时,你觉得“云良”一听就会唱了,像另一些以蒙古女人命名的民歌,达古拉、诺恩吉雅、隋玲、松吉德玛、万丽花。因为她们正站在你面前笑,海蓝色的蒙古袍镶着橙色的滚边儿,银耳环和银板指的花纹里透出岁月清白。
而要真切地了解云良,像看一幅油画肖像那样,就去听齐·宝力高的马头琴曲。他的弓下有克鲁伦河、嘎达梅林、天上的风,然后有云良。我不知怎样描述马头琴的音色,像马嘶,像壮汉的哽咽,像唱诗班的喉音合唱。大提琴的恳挚和萨克斯管的沧桑才会组成这样的忧伤。云良来了,右衽,两只手攥在一起。她向我们说,眼睛装满乌力吉沐沦河那么多不停的话语。没有比齐·宝力高更了解蒙古女人的人。她们美丽吗?然而一生劳碌;她们芳香吗?然而有许多忧戚。齐·宝力高是一位画师,喝着酒,在七月的阳光下蹙眉走到画架前,笔触如游丝,如飞镖,然后停下来久久地看,直至晚风吹来,喊羊的声音悠长。齐大师的脸膛在夕阳下如雕像一般生动,抿着嘴欲笑,像一个活佛。他原本就是活佛,3岁时被推为科尔沁莫力庙五世活佛。齐是宝力高的姓,他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建立了齐巴齐格罕国。
我听云良的时候,身上的血仿佛全停了下来,听一会儿才流。歌声或乐曲一点一点带住胳膊、腿,最后像黄油一样融化在温婉哀怨的旋律中。我不知道蒙古歌为什么有一种悲凉之意,像秋天早晨的雾那样包抄过来,又飘远。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在怎样的心境中创造了这些歌。它是悠远的,有一些还诙谐,或者柔肠百转,然而总有一些悲凉。像有一排拄套马杆的汉子,在雨水中伫立,凝重笨拙,静穆中散发着悲壮。这一种心绪在马头琴和长调民歌中透露得最为清晰。而他们的女人,就是云良。贤淑、健美,眉眼里都是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