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克什克腾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次旅行有些冒犯它。克什克腾——富饶之地,在元代是一座大城市应昌路的所在。今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这里从古到今都是蒙族人的土地,蒙族人的歌声一直渗透到土层下面,连天上的苍鹰听到鄂尔多斯的“祝酒歌”的调子后,也知道远方又来了客人。这里不像沈阳,蒙族人曾经居住过——有盛京边墙与“法哈牛”等地名相证,后来退居大漠。如今蒙古人来到沈阳会因为问路等等不胜其烦。最主要的,是成吉思汗曾经来过克什克腾。作为蒙族人,我从未去过成吉思汗生活过的地方。今天在这里与老祖宗相遇,我不敢想象在这衰草飒飒的草场上,哪里会是成吉思汗坐骑踏出的蹄痕。当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向关里遥望时,顺着他的鞭梢指处,可见铠胄映日,滚滚烟尘中有灌木一般的马刀……
我的目光在车窗两边搜索,此行经由赤峰市松山区,翁牛特旗和林西县抵达克什克腾旗境内,途经两个农业县和一个牧业旗。当年担任副总长的杨成武上将曾手指着地图问当地驻军长官,为什么在牧业旗(巴林左旗、巴林右旗、翁牛特旗与克什克腾旗)的包围之内,楔入一个林西县?主人为之语塞。县制意味着汉人聚居区,此乃清政府为削弱蒙古王公进攻能力而采取的放垦移民政策而致。移民与喇嘛教,使满洲的强大的北方邻居陷入无缚鸡之力的境地。清政府以减免赋税的优惠条件,鼓励蒙古人将男丁送进庙里,不仅使他们生育力锐减,也将其注意力集中于寺院的香烟缭绕之中。杨成武还问主人:为什么林西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从南边看不到北边?从东边看不到西边?杨将军称:这必是出于一种军事上的考虑,占据一方街口,却无法枪击对面的敌人,街心能御四方来敌。林西县乃军事要津,退可匿身漠北,进能据赤峰直逼北京门户。这里也是清将米振标与巴布扎布将军(谁也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封的将军,此公乃甘珠尔扎布之父,日谍川岛芳子的公爹)激战的地方。
进入翁牛特旗境内,地形以丘陵为多。秋天了,一捆捆的麦子横卧在疲惫的土地上,形成很宽的收割带。高梁仍站在田野里,明朗而挺拔。路旁的农妇直起腰身,手拎着镰刀看我们的车。她面色黑红,在阳光下蹙着眉眼,看不出表情,亦不知其悲喜所在。这都是农业区,即汉人的所在,不管它的地名叫做什么,因为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庄稼,庄稼呀庄稼,春天里像婴孩一样被农人娇惯过,夏季装点了山村的风景,秋后在最昂扬最饱满的时节,却倒伏于地。农人仍膜拜你们,用怀抱过,用手抚摸过,然后把你们像神一样堆积在场院上。这既是一连串生计的操演,也是对天地的祭祀之仪。
庄稼连着庄稼从车窗掠过,我留心着草原的到来,那是一片没有庄稼的天地所在,在秋天里也许会显得荒凉的草原,会一下子跳入我的眼里吗?我不清楚哪里是农村与牧场的交割之处,我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但我始终没有看到这个边缘,也许是在车上分心了。退出克什克腾的路上,我也不知道哪里是草原的结束之处。在由经棚镇前往达里湖的路上,大家几乎同时发现了窗外是一片宽阔无际的,枯索的草原。人们缄默了,惊异于自己在不觉间步入了草原,或者说草原以不速之客的姿态闯到人们面前。
人们首先感到委屈的,是眼前的草原竟没有绿浪翻滚。因为是秋天,这儿岑寥而肃穆,使人暗暗感受到草原在冬天里的峻烈。说草地一片金黄,稍嫌矫情,地面黄则黄矣,透着一些褐色。牧民已把高草用刈刀割下,作牲畜的过冬饲料。草原上留下一条条整齐的割痕。
二
来到草原,我感到苍穹之上有成吉思汗隐隐的注视。这里一种神的注视,我感觉他一直在看我!其实他看着每一个人。只有神才有这样的目力。就像上小学时,我们感到墙上的毛主席像如此专一地看着自己,即使走到左边右边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小学的课堂里不过五六十人。事实上,人数增至百千,也不致使毛主席像的目光有所分散。
既然来到了草原,人们纷纷下车观瞻。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有人出于激动想大步奔跑,却犹豫着,因为不知往哪里跑,这是毫无遮拦,往哪儿跑呢?在草原上,人太微末了,只宜站着观望,以手捂住头上的帽子,防止被风吹走。
克尔凯郭尔在日记里写过:“什么是反思,它实际是对两个问题而愁肠百结:我怎样进去?以及我怎样出来?”对一般人来说,他们注意的仅是目前身在何处,是草原是城市是官场或文坛(坛,很有一股会道门的意味),即进来了,以及出去。至于“怎样”是哲学家如克尔凯郭尔的事,克氏将此称为“无思”。
进入草原,人们都变得无思想了,只有情绪。在这里你很难苦思一件事,眼前景物流转,不如让感情随之起伏。
三
昨天我对同事说:妇人不仅在生产一个俊美的婴孩时会疼痛流血,生产一个丑儿也会疼痛流血。领袖或恶棍的出生,对母亲来说要付出同样的代价。每个人在社会上的质量与地位,可以相差许多,但父精母血的孕育却是相同的。这不公平吗?一个无论多么平庸的人的诞生,对他的母亲来说都不是无意义的事。因为这是创造。创造从来不能用人世间的公平法则来衡量。
在草原上生活,这一点看得尤其清楚。人在草原上只是大自然这条永恒的链条上的一环而已。天对他们来说,是头顶的覆盖物,也是雨水的降临者。土地承接雨水长满青草,牛羊因此繁衍不息,蒙古人仗赖这些生存。在草原上无法夸大人的作用,人与牛羊草木一样,谦逊地居于生存者的地位上,天地雨水则属于创造者。草原上的人们极端尊崇母亲。在蒙古民歌中,对母亲的思念挚情,超过咏诵爱情。一般的民歌中,总是爱情内容居多。母亲是创造者。在牧人眼里,天地之后居于第三位的,不是君主,而是母亲。在草原这样一个游牧征战的大背景下,人无论贤愚,彼此的差别并不大,生生不息而已。这里没有城市形形色色的衡量尺度,都市人恰恰是局促于也悲喜于各种尺度之下。升迁与贬谪、认同与拒否、真品与伪劣、结婚与离散、夺冠与败北、获奖与退稿、反腐与倡廉、结党与背叛等等一律是各种不得已而制定的、而且越来越多的尺度下的产物。人们仗赖这些尺度而活,每人在各自的网里格里和线路上奔走。草原只有几种浑然的大尺度,天地为之一,父母为之一,牛羊为之一,如此而已。城里人来到草原,嘴里说“身心太轻松了”,实际心里还有无法放松的紧张,那种“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心理定势放松不了,同时又被眼前的懒散与寂寞所激怒。
来到这里,便临近人们的精神边疆。
对我来说,回到这里是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一切都熟悉而陌生。克什克腾,我只来过一次,也同别人一样新奇于这里的山川草木,但同车的宝音却以一首《达那巴拉》唤醒了我所有的梦想。
榆树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哥哥
剪了翅的八哥,要到哪里去唱歌……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我白沙漫漫的科尔沁故乡的歌曲,它能够极其自然地从这里的土地和泉水中冒出来,那么这也是我的故乡。
心上的人儿达那巴拉,今天动身去当兵,
啊嗬咴咿,留下金香一个人,
指望谁来过日子呀,哥哥!
曲调苍凉优美,它所传达的故乡的景物与气味,从我脑里飞速掠过,眼泪则可以一洗襟怀,不然心里压抑。
我曾远离精神边疆,成吉思汗训示他的子孙“不可居于城市”,我在远离故乡的都市里浪游谋生,是为不肖。但谁也不会忘记故乡,在时间的流逝之中,我已将故乡由异地慢慢迁到了心里,于是不再惧怕流浪。
诗人说:“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漂泊旅程的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