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羽毛落水的声音:原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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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澡堂故事

20年前,在我居住的小城里,洗澡是一项高尚的娱乐,娱乐一般也是读作“勿乐”的。既然叫做娱乐,就是超出清洁意义达于心智的享乐。

彼时彼地,娱乐是令人感到陌生的事情。也许“精神文明建设”还没有开始,一个人能到哪里去娱乐呢?当“批林批孔工作队”的领导询问一位闭塞山村的生产队长:“社员同志平时有哪些娱乐活动?”队长眨巴眨巴眼睛说:“到了农闲,除了看电影,就是搞点破鞋啥的。”

队长的回答让领导脊梁大起鸡皮疙瘩,但决无调侃的意思,而如新闻报道中的“消息”一样朴实无华。对农民来说,电影这玩意儿一冬天能看上两场就不错了。县里的同志用吉普车把“电影”拉来,天黑时在场院挂上银幕,小孩子在人堆里兴奋地钻来钻去。乡下演电影不兴打铃,自脑后“刷”地一道白光射来,就开演了。个别人钻研心挺强,走到银幕背后去看,其实银幕后面也如前面,只是左右相反,并无驴皮影艺人的操纵。看过了电影,乡下只剩下漫长的冬天了。赌博、吸毒以及贩卖人口这些事,彼时并没有。

这里面的关键性词语是“娱乐”,队长对“娱乐”的理解是“不须过于劳累而心花怒放”的活动。在旧社会,这件事肯定是抽大烟;在新社会,大约属于看电影与搞破鞋。电影,需要上级领导拍摄以至送下来放映,还要有电才成。搞破鞋这玩意儿,同志们自己就能操作,不用有电,虽然惠特曼说肉体自来就有电。实际上,在农村搞破鞋的人很少,至少比城里稍少一些。但也并非没有。我当知青的时候,受民兵连长指派抓过搞破鞋的人。我极不愿意干这件事,不是出于善良或人道主义,而是害怕。第一这是黑天,第二与第三条理由在于这是别人的事情以及怕看到难堪的场面。我边走边小声咳嗽,用脚把枯树叶踩得直响,心里嘀咕搞的人快搞完得了。这时树林东边一声呐喊,民兵连长亲自拿下“娱乐者”,然后是喧哗与手电乱晃,连长星夜把这两人的裤腰带呈送大队书记家的炕头上。

话说生产队长回答出社员同志的两项娱乐活动后,“批林批孔工作队”的领导恼了,他恶狠狠地反问:“这是娱乐吗?这他妈是娱乐吗?”队长连忙挤咕眼睛:“我没文化,我才念二年书。”领导说:“娱乐就是开路线分析会,包括学毛主席语录。”

后来,有人告给县革委会,工作队领导挨了批评。县里领导皱着眉说:“念主席语录怎么能是娱乐呢?”

总之,那时候没有娱乐。小孩子可以玩弹玻璃球游戏,藏猫猫,大人无游戏。在城里,洗澡可以成为一种娱乐。

澡堂还是越旧式的越好。我至今向往那种情景:进入澡堂,有人以大竹竿子把你的衣服挑起来挂在高处。我小时候在澡堂,曾披着毛巾被,出神地观察顶棚下的一溜衣服,什么衣服就是什么人。有白府绸褂子,也有旧军服。澡堂里的人,一律看不出职务阶级,大家像苏格兰的男人一样,穿着裙子。这种裙子用毛巾被围成,围头由左胯或右胯间掖进去。毛巾被上印着字,譬如“赤峰市地方国营第三浴池”。我有时盯着一个人瞅,看他拿手巾在鲜润冒汗的脸上揩拭,看他喝茶或掏耳朵,然后把目光移到距他头顶很高的衣服上,揣摩他是干什么的。小时候,我对军官比较感兴趣,对军官系的大宽皮带尤其心仪。但一个光腚的汉子很难现出威重。我曾看过一个军官,很白很胖,坐着喝茶水,舌头在嘴里努来努去,隔一会儿把茶梗喷出。我在心里想:他肯定打不过日本鬼子,连国民党军官也不干喷茶梗这么琐屑的事情。但他穿衣时令我肃然,可以说穿一件令我的敬意凭添一层。当他把军上衣的扣子慢慢地,一粒一粒地扣上时,神态庄重,目光凝重。最后,他把军帽(软檐便帽)在手上拍了拍,戴上,正了正,自喉间响亮咳了一声,我已佩服到头了。当时是“文革”,军人全着红领章帽徽,和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穿戴一样。当官的则是四个兜。这个军官把下端的两个兜盖用手一拽,开步走了。我望着他的身影,对自己这身条绒衣服不禁叹了口气。

澡堂(吾乡的澡堂)都很大,不然就称不起“堂”字。后来出现的只装些喷头的洗澡处,确乎叫“浴室”比较合适。澡堂有铺,能高卧。正规的洗客若不睡上一觉决不出堂。铺与铺有半米高的隔板。洗澡的人全穿木屐,我们那里叫“趿拉板儿”。这种拖鞋的木头有一寸厚,在水泥地上走起来跫然清脆,特别是穿木屐的小孩来回跑,踢哩踏啦。

这是澡堂外面的情形。推开澡堂的门则别有洞天。缚有自行车红色内胎作门弓子的大门在身后“嘭”地关上,眼前已是白雾茫茫。以这种能见度,就是误入女澡堂也无碍。从天窗斜射而入的阳光中有无数水蒸气的颗粒浮游。澡堂里拢声,有一点山鸣谷应的意思,有些老头喜欢在这里哼戏。墙壁斑驳得如古罗马遗址,爬满水珠。有时从屋顶坠下水滴,“叭”地落在肩上,凉得令人一颤,这由蒸汽凝聚而成。到了澡堂第一要义是泡,洗澡的乐趣主要由泡而来。人也像茶叶一样,在“泡”的过程中渐渐伸展,只是水越来越黑。

人在进入水池前,要小心翼翼地爬过白瓷砖的沿儿,防止摔倒。身体初入热水,一般人难免要痛苦万状一会儿。他们像跳芭蕾舞也像电视中的慢动作一样,将足尖连带小腿轻放进滚烫的水里,然后是另一条腿,用台湾诗人洛夫的诗来形容,是“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浮于水面的两只眼睛/仍炯炯然”。他们双手撑着池沿,看双腿变红,紧咬牙关,妙相庄严。在澡堂里,越烫的水越干净,甚至有一种富于诗意的浅绿色。洗澡只有烫才舒筋活血,毛孔洞开,皴(读音为村)下如雨。当然老浴客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地进热水池子,从容一人而已。在热水里泡的时候,最怕周围的人“哗啦”一下站起来。热水全在水表,一涌而来,如有万针刺肉。

泡好的人盘腿端坐二尺宽的池沿上,汗水滚滚而下,闭目若有所思,俟后开搓。搓,就是搓皴。皴乃皮肤表面的积垢。倘泡得好,手中搓处,如撒豆成兵,一卷一卷地落下。这时,搓澡人满心喜悦。搓皴有技巧,把手巾拧去水,摊在掌上,左手攥紧,以掌内缘(手相将此处称为金星丘)搓,只往前搓,不要来回赶。

在池边,人有各种的表情。有人靠坐在墙边,支着一条腿,双目前视竟不眨眼。这不是泡傻了或有什么悲哀,而是疲惫之后的宁静。其实真正的娱乐就是宁静。能够使自己什么也不想的地方,澡堂为一处。有人一丝不苟地搓皴,由胸至腹至腿至后脚跟,此人此时也是心无杂念,只在认真地搓。这时,身体的洁净与内心的愉悦是一致的。西谚称:“贫困来自上帝,肮脏来自自己。”虽然贫困不一定来自上帝,圣子耶稣的贫困也不全来自上帝,但肮脏的确由自己造成。人与动物一样,清洁自身是愉快的事。据说唐朝的文成公主因为松赞干布先生不喜洗澡而发怨言,被后者痛殴过。文成公主他们老李家的人喜欢洗澡是有名的,玄宗与杨贵妃在华清池里一洗,顿成浪漫佳话。

澡堂也是体悟人生的地方。老年人在不穿衣服的时候是多么衰老。看到他们身体的枯索,可知衰老并非仅仅是皱纹与白发。他们背驼着,胸膛变成空瘪的袋子,肚子却外凸,胳膊布满老年斑。由于澡堂地滑,他们步履愈加蹒跚。赫伯特说:“人体是一只沙漏,里面装着计时的沙子,最后沙漏本身也变成了沙子。”人如同植物,老了之后就变成空心的枯木,变成枯萎的苹果,变成垂于架下的老丝瓜瓤子。而他们年轻时,哪个不是汁液饱满的白杨树呢?小孩子也是澡堂一景,他们天真无邪,充满好奇心。裸体的儿童肚子溜圆,肚脐多半不妥帖,他们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企图把澡堂变成游戏场。男人的身体,好看的是小伙子,肩阔胸厚,臀部结实,像一头公马或腰身很细的狗。在澡堂,使人想起克里姆特关于人生的那些油画,童年、青年和老年都由身体显示所处的阶段,如上帝手里的一串链条。

澡堂是充满肉体但不存在欲念的地方。时下有些地方的澡堂设立了“鸳鸯浴”,男女只用身份证晃一下就可以进去苟欢。旧时的澡堂是一个温暖的小社会,花茶末泡出的茶水可以喝个够,可以聊天,可以睡到天黑再回家。还可以刮脸。我仔细观察过一位镶大金牙的师傅给人刮脸,至咽喉处小心翼翼,以手指将刀上的泡沫抹下弹出。澡堂的堂倌们嗓音洪亮,为人谦和。“文革”时所有的公共场合都有毛主席语录,其意尽量同环境贴近。如粮站中的语录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干稀搭配,配以红薯芋头。”人头攒拥的火车站的语录如:“在有人群的地方,都要分成左中右三类人……”吾乡澡堂墙壁上,语录大约有这样两幅。其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其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两则语录显示了选家的苦心,一是人民洗澡,二是打扫灰尘。

澡堂里的故事大多平实,有一些历史感,有时爆出新闻,也与当代有关。今年春天,沈阳的一家澡堂中,有女人裸体而出,雪白地在街上飞奔。巡警拦住了“伊”,“伊”焦急声称前边那个女人盗走了她的金项链。俄而,窃贼人赃俱获。为金项链而裸奔于市,我佩服这样的女人(在此没有讥讽的意思)。人体就那么怕别人看么?希腊人不为金项链也裸体在广场上姿势过。并不是说为了金项链裸奔值得或不值得,我佩服的是这个女人的真率。

后来有未经证实的消息传来,该女回家被其夫揍了一顿,说“为一条项链而丢人”云云,女人含羞自尽。我不知这消息是否准确,却感到中国的事情如果出格,必以悲剧而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