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年,我才听到音乐家马勒(Gustav Mahler)的名字。在资讯涌如八面来风的今天,人们已不算孤陋,仍避免不了寡闻。社会认知层面,仿佛案上肉馅,被切割得极其细碎。
我的朋友周游,在北京一家传媒机构充音乐编辑。去他家做客,见书橱里满满的读物竟无书籍,细看,全是激光唱盘,上面摆着交响乐总谱。我指着总谱问:“读吗?”他点点头。我想象他于深夜,在书房埋首读乐谱的神态,好玩。
周游貌美寡言,鼻梁挺削,面颊干净泛青,有贵族气。作为礼物,我请他自选两张唱片。他在音像书店将选到的一张唱片拿给我看,说:“马勒。”那会儿,他眼里的满足感,如同赌徒高喊“满贯”。他扭头时,敞着领口的大红羽绒服里面,亮光倏尔一闪,一根极细的项链,很精致。
这在去年春天。
回到沈阳,周游寄来一篇音乐论文,我交由友人张英主持的艺术评论杂志发表了。论文的题目是:《迷惘浮生的慨叹——谈马勒的交响乐》。
又是马勒。
还有一回,漫然翻阅一本西方现代艺术哲学的书,一行字跳入眼中,我一连读了几遍:“20世纪是死亡的年代,马勒是我们的精神先知。”(莱纳特·伯恩斯坦)
马勒作为一位奥地利的音乐家和指挥家,在西方精神领域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吗?我找来一些书读,才知在西方知识阶层,马勒是继贝多芬、瓦格纳、德彪西和勋伯格之后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从本世纪60年代以来,出现了“马勒音乐的复兴时代”这一文化现象。马勒作品渗透着深刻的哲理内涵。马勒终生真诚又终生痛苦。他站在衰草丛生的传统价值的废墟上,目睹由科学进步造成的物质繁荣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幸福。他自己说:“在任何地方我都是一个闯入者,从不受欢迎。”一位美国音乐评论家称,大多数人都能在自己与宇宙之间形成某种和谐,马勒则永远做不到。他的追索、妥协、内疚和焦虑,使他成为时代的预言者。
我借来一本由阿尔玛撰写的马勒回忆录,深为这位音乐家精神生活的精纯敏锐所感动。阿尔玛是传主的夫人,小马勒20岁。此书似乎缺乏从更宽阔的角度理解马勒。公认写得好的《马勒传》是其门生布鲁诺·沃尔特所撰,人民音乐出版社已有汉文译本。
我开始了听马勒的准备,虽然还没有听到。同时被一种对马勒作品的诠释所打动:“人生是一场悲剧,但生比死更有意义。”
今年3月,我在杭州友人的家中读一份斯德哥尔摩出版的汉文期刊《今天》,上有阿城回忆诗人叶三午的文章。文中说患有风湿的叶三午躺在沙发上与作者“握了蜻蜓点水手”之后,问对方最近在听什么?阿城回答听小彩舞的“丑末寅初”。三午叹了口气说:“我在听马勒。”
我不能像周游那样读交响乐总谱,只能由耳朵来听,到各处去找马勒的带子。在一家比较上档次的音乐书店里,我问:“有马勒的带吗?”女售货员回答:“没有。有马玉涛的带。”我被噎个踉跄,接着问:“有马克思的带吗?”女售货员形色不改,回答:“没有。有马长礼的带。”我欣赏这个女人的冷隽。
今年5月,手头有一本《散文》海外版,翻开一篇文章,题目为《马勒救了我》。作者是《梁祝》的作曲者之一陈钢,我合上这本杂志,心里一紧。马勒,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情了,我没读这篇文章。马勒无所不在,如他自己说:“我渗入音乐的永远是整个的人——感觉的、思想的、呼吸的、遭难的人。”
7月末,我买到了马勒的一套普通唱片,宝丽金公司出品,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小泽征尔指挥。作品是他的第二交响曲,主题是死亡侵扰与生命渴望的搏斗。像迈克尔·肯尼迪指出的,在这部“寻求拯救”的作品中,“英雄不是古斯塔夫·马勒,而是人类·马勒”。
唱片的封套印刷精美,小泽征尔以善良的眼神注视人们。我觉得听这套唱片需要一个仪式,或者说一个缘由甚至借口,但我还没有找到这个机会。
唱片仍然挂在书桌对面的墙上。我期待有一个朋友来,指着唱片说:“那是什么?”
“马勒。”我回答。
“听一听好吗?”他或她说。过去听或没听过马勒的名字都不要紧。
“好的。”我起身,用裁纸刀慢慢划开唱片外边的玻璃纸,把它放在唱机上。
听一听马勒。有可能听不懂。
两个月了,还没有这样的朋友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