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我躺在邮电医院的病床上,听妻子读一篇怀念苇岸的文章。我的左眼做了一个小手术,双眼蒙了3天。眼睛在纱布里无论闭着或睁开,都是无边的黑暗。人们只习惯夜里的黑暗,也就是说,造物主总要在黑暗之后还给你光明。而持续的黑暗,譬如72小时的黑暗会引起恐慌,这是最重要的信息源——视觉中止工作后,大脑所引起的混乱。
妻子在读报的时候,我感觉她是用声音把一个人从文章里挖出来,或者说是写文章的人突然向我们大声说话,不可思议,这和阅读有很大的不同。
这篇林莽所写的文章说到了苇岸的善良与清净。这我都知道。就在这篇文章的朗读的声音里,脑海里突然加入冯秋子在电话里的声音:“苇岸临终的话,是他妹妹记录下来的。他说,我恐怕刚活到寿命的一半,我刚刚掌握表达题材的方法,……”冯秋子的声音一如往日的诚恳,又迫急,如在掩饰着难过。
妻子读到:“亲友们把苇岸的骨灰掺入花瓣,洒在他所深情描写过的故乡——昌平北小营村的麦田……”
麦田?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说:“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秀、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子是5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静之说:那些麦子等待倒下/像一些遥远的朋友/走过来倒进怀里《割麦人》他说:阳光的神辇下/庄稼是最结实的道路/你的头颅在麦子之上/毛发和麦芒一起摇摆《庄稼》)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到了6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妻子读:“大地和河流里。”
“你说什么?”我惊异于我的这位朋友的归宿,由我妻子告诉我,仿佛她已经看到了,用一种清亮的、近乎朗读的声音说出来。
妻子又读了一遍:“洒在……北小营……麦田……河流。”
那些轻轻一碰就碎的、银灰色的矿物质,和花瓣一起,由亲友们的手抓起来,在风中撒开,纷落在北小营村的大地里。这里是华北大平原开始的地方,它的西部和北部是波浪起伏的环形远山,即壮美的燕山山脉的外缘。苇岸在小的时候,常于黄昏痴想太阳落在了山里的什么地方。
而苇岸仍然笑着,他的笑有些沉吟的意思,有些抱歉的意思。他说话前的口头禅是“就是说”,然后说下面的话。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翻译出版公司门前,黄面的在北太平桥大街上驶来驶去,一些北京人隔着马路高声应答。苇岸穿一件茶色翻领短呢衣,个子很高,说完话,还笑着,是一个谦和而矜持的人。而他的笑容在宁静里带着坚定,或许也可以说执拗。
“原野,就是说……”他仿佛边说边想,垂下了眼帘。
在我思绪的天幕上,苇岸的笑容浮现在他的撒骨灰的亲友们的上方,仿佛在观察他们怎样撒,撒在哪些地方,他常常是挑剔的。然后转脸说:
“就是说……”
我的左眼一阵辣疼,当含盐的泪水爬过眼球的创面时自然会疼。妻子停止诵读,取一块纱布为我擦。说:“泪里还有血呢,别念了。”
我摇摇头,其实这和文章无关。
有些人死了之后,我回忆,是他安详合眼的情形,像列宁同志那样。而他生前的表情声音举止全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确是死了。而有的人,比如苇岸,你想不出他阖目而逝的样子,在记忆中,是他的笑和话语。因此苇岸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去。
勃洛克说:“我们中间许多人,那些年轻的、自由的、英俊的,都由于没有爱而死去。啊,在你辽阔的大地上,给我们荫蔽吧!”(《秋天的意愿》)没有爱不是缺少爱,而是缺少得到爱,如同早夭的诗人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坡,以及海子和骆一禾。苇岸是个爱的诗人,他的内心如同他脸上流露的柔和笑容。他说:“我希望我是一个心里无怨恨的人。每天,无论我遇到谁,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这如同惠特曼说过的:“我想凡是我在路上遇见的我都喜欢。”苇岸热爱土地、庄稼和天空,推崇谦卑精神和干净的生活方式。事实上,人对人的态度不见得能完整透露人的天性,而对自然的态度,却在展示人心深处的悲悯。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写道:“麻雀在地面上的时间比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它们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鸣,如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高声喊叫,这声音蕴含着依赖、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树上就和孩子们在地上一样,它们的蹦跳就是孩子们的奔跑。而树木伸展的愿望,是给鸟儿送来一个个广场。”
显见,这是一个心地纯净的北方诗人所流露的对生活的深爱,这种爱与朴素都是当今一些写家最需要然而最缺少的。
“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晴,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在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
“挡上窗帘吧。”我告诉妻子。人的眼睛遮蔽24小时之后,会畏惧光。从纱布与墨镜后面逼来的红光使眼球发酸。就是说,苇岸因病去世一个月了。年初,我在辽宁文学院讲课时曾说,在2020年左右,在中国应该出现的文学大师当中,包括苇岸,如果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操守,始终在文体和诗意上努力,始终怀有对大地的饱满的爱。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想到,一个人成长的所有因素有时会归结到另一个因素上,即健康。苇岸一直瘦弱,我对他的素食,在尊重之余曾有隐忧。他痛恨暴虐、欺诈、贪婪和安逸。但他是个容易被欺负的人,也是不通顺变的人。或许还由于固执自己的信念而变得孤愤。然而这些都没有使他放弃用辽远的目光和朴素的爱日夜倾听大地心脏的声音。当他把清澈的思想如根须一样延伸到土地深处的时候,一切却突然静止,像里尔克所言:“我所歌唱的一切都已变得富足,惟有我自己遭到它的遗弃。”
这一切委实不是我们所能洞悉的。
我觉得,被撒在昌平北小营村的苇岸的骨灰,一些已经被生长到麦子的身体里面,另一些被河水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对此,朋友们要说什么呢?我在黑暗中想了好久,那是叶赛宁的一句诗“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苇岸最喜欢这句话,他如果知道,会浮出没有矫饰的微笑。
苇岸(1960.1.7-1999.5.16),著有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