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几句
我妈是乌云高娃,即我爸说的“高娃同志”。当他一旦把我妈称为“同志”时,已不无愠意。而放喉大喊“高娃奶奶”之际,已将整齐的牙齿粒粒咬紧,环眼怒张了。我妈也有把我爸称为“爷爷”的时候,彼时我妈的委屈烦恼同样无以复加。因此,他们给对方戴上高得吓人的帽子,都不是出于礼让。
说起我妈的名字,人家总要问“高娃”是什么意思,因为在演艺界与传媒中,“高娃”频见倩影。高娃,乃蒙古文言,即(尊贵的)夫人之意。蒙古语与法英这些有贵族传统的民族语言一样,名词中含着敬称。高娃不仅是夫人,而且是尊贵的夫人。乌云高娃是谁的(尊贵的)夫人呢?是前骑兵中尉吾父那顺德力格尔先生的(尊贵的)夫人。乌云又有美丽之意。而那顺德力格尔,可以直译为:这个岁数(寿数与生命)啊,(像花朵般)盛放不已。雅译即“长庚”,俚译“百岁”可也。这是关于二位老人的姓名学训诂。
我妈的娘家即老张家,属于康熙皇帝(抑或乾隆皇帝)的女儿(抑或宫女)荣宪公主下嫁巴林王时,随行的七十二行工匠之一,据传是瓦匠。自清朝起,老张家世代居巴林右旗,大本营有两个,大板镇与郭尔郭泰。
现在又出现一个问题,即我妈的族别。我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蒙古族,但并不否认祖先是随荣宪公主从关里来的。当我爸和我妈在政治上出现歧见时,他便轻蔑地将我妈称为“张家口的汉人”。
“为什么是张家口呢?”我迷惘询问。
“这还用问吗?”我爸比我更惊讶。我不做声了,但心里腹诽,还有张家界呢。我爸对我妈极不满的时候,又称她为“银金满金”,或“哈日勃虎日乃别仁”。前者是对满洲族人的一种说法,后者即“黑屁股巴林人”。过去(我说的是过去),满洲皇帝每年春天到蒙古草原例行“减丁”公事,把超过车轱辘高的蒙古男性儿童杀掉。因此,我爸对满洲皇帝即所谓“大清”的“康熙帝”之类人物很有些不满意。他以孙中山先生推翻清朝,包括冯玉祥将军把皇族赶出故宫,特别是韩复榘率先驱兵冲入紫禁城的革命行动无不快慰。关于“哈日勃虎日乃别仁”,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巴林人勿需生气,这纯属家父个人偏见。大约因为当年(也是当年),我父亲的科尔沁乡党嘎达梅林起义造反,被张作霖穿黑制服的士兵追杀,全体殉难于巴林边境时,巴林王没有援之以手。我告诉我爸:“很简单,巴林王打不过张作霖,此事不足使你切齿。”
我爸的牙齿比我之贱齿高级许多。吾齿疏淡不足观,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爸的牙齿坚实致密,愤怒时(譬如骂滕海清与“四人帮”),咬紧牙关,并磨来磨去,咯咯有声。配上他目眦尽裂的豹眼,笔直略具鹰钩的悬胆之鼻,以及盘膝握拳的样子,庶几壮士矣。而我说:早先蒙古骑兵在大沽口阻击洋人,一片开阔地,骑兵风驰前进。洋人枪响,蒙古人纷纷仆地。第二排骑兵复冲锋,再仆地。复冲锋复仆地。洋人害怕了,蒙古人仿佛不知道中弹而死是怎样一回事,但洋人终于不敢弯曲手指钩扳机了。这些人,我顿一下,严肃地告诉我爸,俱是昭哲二盟骑兵,即我妈他们巴林人与你们科尔沁人。我爸的眸子在上眼睑缓游,嘴角下拉,仿佛看到了当年情景。还有,我说,赵尚志!被中共俄共反复开除党籍,但不改抗日之志。人家说,爹娘生我,天地养我,就是叫我抗日的。冰天雪地,弹尽粮绝,他手下只有两个随从,小腿绑着几千块钱,腰里别着勃郎宁手枪、镜面匣子各一。最后死啦,日本人打不死他,赵尚志死在中国人手里,杨靖宇也是因为咱们中国人告密才死的……
我爸颓然靠在床头的被垛上,支起一个膝盖,双手绵软无力。闭目,先吸气,叹日“嗨……”。
我的近现代史知识很薄,但足以为我爸解惑,虽然做不到“传道”。我爸所求的“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不是钱或官。但我妈有“道”,且坚定不移。他们俩都是解放前被裹入革命洪流的共产党人,但政见针锋相对,并因此诱发生活小事而争执。简单说,我妈崇拜那些柔顺忠君的先贤,如雷锋与焦裕禄。她深知没有共产党,乌云高娃“同志”早冻饿而死,于是勤勉为党工作,荣膺模范称号非常若干。她离休那天,仍将机关走廊打扫一遍,因为她这辈子就这样过来的。她情愿为党当牛做马,仍不能报答党的恩情于万一。常有老乡赶着驴车,筐里有杏、煎饼、鸡蛋或切糕,在吾家楼群间逡巡,打听“高娃家住哪儿?”盖因高娃是佛教徒式的党员,施善。
我爸或许是“什叶派”共产党人,心仪刚烈为民如彭德怀者。他在这样一个大国的政治生活中像“烹小鲜”一样被烹了几十年,体无完肤然爱憎分明。因为无论极左思潮、官僚政治或是汉族人的虚与委蛇都不容忍他这种婴儿式的新鲜纯洁的作派、成名成家的欲望以及自己不说假话也不许别人说假话的性格。
我爸对我妈的“奴隶主义”以及“假积极”颇不屑,我妈对我爸军阀式的盛气凌人亦很不满。他们本是在草原上蓬头垢面的蒙古愚童,革命使他们意气风发并饱经磨难。他们本不该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都“在别处”。但革命使他们邂逅于一条船上,这条船注定不可以停泊,不可以上下,直至忘川了。前几年,我父母因为琐事吵架,我爸心中忽生创意,怒言:“高娃,我和你离婚!”
我妈当时手执吾外甥阿斯汗的奶瓶子,正生着气。闻此言,大笑。一边笑一边拭泪,拭右眼复左眼又复右眼,我妈大笑不能止,靠在墙上,脊背沿墙下滑,最后蹲在了地上。
我爸左手紧持公文包,里面全是重要的急需翻译的蒙古文学稿件,怒问:“你在干什么?”
他愈生气,我妈越笑。我妈越笑越令我爸迷惑而愈发气愤。
我妈边笑边擦眼泪,边摆手示意我爸不要说了。她把奶瓶子放在地上,捂着肚子,喘着气,试图平静下来并站起来。
这时,我爸已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切齿日:“不行,我必须离婚。”
我妈笑声顿起,愈发响亮。
我爸错愕着,愤怒着,逼视我妈良久。无奈,掷公文包于床上,和楼下那帮退下来的县团级以上的(我爸比较介意这些)老头儿闲聊去了。
中午,我爸回来吃饭。两人沉默少顷,我妈又笑起来。我爸放下碗,怜悯地自语:“你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我妈顿时沉下脸:“我疯了,我看咱俩是有一个人疯了!”然后我妈说出我爸提出离婚之大可笑处种种。儿女都长大成家立业了,这个爹和这个妈在他们那儿都不可分离了,连孙子那辈都不认可了。你离婚无非上孩子家住去,或你住这儿我来给你做饭,你能离了吗?非上街道领离婚证明吗?你领来了吗?
我爸困难地思索着,他方知他与我妈只是一棵树上相邻的两个枝杈,这棵树已深入土地,儿孙之类盘根错节,想分也分不开了。问题是:我爸这棵权忽然不想挨着我妈这棵权了。我妈这棵杈也并非情愿挨着我爸之权,她知物理如此,便不作他思。我妈说:“等咱俩死一个人,婚,不离也离了。”我爸闻此语,竟很震惊,从此不提此事了。
我爸之离婚要求,并无第三者或财产的想法,只是对我妈的一种较新颖的谴责说法,如照会或抗议之类。在我妈看来,这过于荒谬因而也太幽默了。
我爸的笑话还有其他。譬如他熟睡时,电话铃叫起来。我爸睁眼,慢慢坐起来,瞅着两米外的桌上的电话说:“喂!”电话还在响,我爸仍说“喂”。此景为我妈进屋所见,又笑弯了腰。另有一次,我爸穿风衣,戴呢礼帽,夹公文包出去了。出书房入卫生间。出来后,摘礼帽、脱风衣,复躺在床上。我媳妇见此大笑,问:“爸,你上厕所还夹公文包干吗?”我爸大窘,顾左右而言它。我想,他每日思考一些翻译的事,以至公事私事不分了。还有一次,他在家宴上大谈自己在辽沈战役中的事迹,我们早已熟知,便埋头吃饭。忽然,小女鲍尔金娜惊喊:“爷爷!”我们抬头看时,他老人家以半截烟头蘸许多大酱,正往嘴里送。辽沈战役伟哉,令我爸不分大葱与烟头了。
近年,我爸与同道办一家“昭乌达译书社”,承赤峰市委市政府帮助,翻译出版蒙古族民间和古典作品多种。问世著作如《黄金家族的守望》、《北中国情谣》、《马背上的柔情》等。
我妈不是翻译家,也没参加过辽沈战役。她离休后,看我姐的二儿子,做家务。近年说想做点买卖,即给别人的“买卖”站个柜台什么的。这工作并不好找,因为当今站柜台的多是美艳小女子。她想念我们时,便翻影集。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埋头打瞌睡。俟电视节目结束,她完全清醒了,到厨房去干活。
说到我妈的娘家亲戚,地理位置需要交代。老张家发祥于巴林右旗,家庭中有出息者(即参加革命的人)就离开故里去了外乡,最远的在呼和浩特,即自治区首府,或者在赤峰,即昭乌达盟首府。在卧蚕状的内蒙古地域中,我妈的远在呼和浩特的娘家亲戚返乡必在我家的中间站逗留几天,因而他们的行状被我熟知。
大姑姥爷
我第一次见到大姑姥爷时,他八成已有60岁了,柔软的下嘴唇松弛垂下,牙齿寥寥可数,“咝咝”地吸着气。蒙古人和藏人一样,在言语间吸着气,表达谦恭。
大姑姥爷的下唇很像阿拉法特的下唇,微笑而搭拉,但前者毫无心计,更不知戈兰高地及其他。我大姑姥爷是一个对世事混沌无知的老婴儿。与之交,如《大学章句》称:“如见其肺腑然。”他对猫说话,对马、牛、驴甚至向日葵和车轱辘说话,采用不同的腔调。
譬如,当猫偷了一块肉,在角落里以双爪捂着,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时。大姑姥爷在炕头欠了欠屁股,用尖细的腔调对猫说:
“哇啦嘛!咱们的猫先生何等英勇……”
他故意用文言的蒙古语来赞美猫。而“哇啦嘛”是什么呢?奥妙的语气词,很难翻译。譬如,你看到庄则栋跃起,用正手扣杀第二十五大板时,可以惊呼“哇啦嘛!”表示不可思议、敬佩与赞美。同样,另一位球员以大幅度的优美姿势抽球,球漏了,球员却跌倒。你亦可淡淡地说“哇啦嘛!”讥讽有了,怜悯亦有之。此语大约与李白《蜀道难》首句“噫吁嘁”仿佛。
当大姑姥爷和菜畦子里的草花——指甲桃或芍药——说话时,嘴唇如小孩一样噘着,仿佛非此不可与花沟通。他咕嘟着嘴,对花朵喃喃自语。倘花在风中微动,大姑姥爷感动得仰起头,闭着眼睛说:“佳!佳佳!”意思是“行了,行了,好了好了”。像看到小孩练步或小叭儿狗为他表演钻圈。
显然,这都是大姑姥爷微醺之后的形状。他喝多少酒都是半醉,从一盅到一斤,陶然着。醉不透也醒不来。当家里的人都走了之后,大姑姥爷蹑足下地,从三节柜下拎酒瓶仰脖喝一口,喉结上下窜动两到三下。抿嘴,上炕,盘腿坐下,环视四周,下唇搭拉渐渐笑了,说“佳!”这个“佳”,意思为“就是这样”。他用皱纹密密包裹着的小眼睛笑着,对一切无不赞美。嘴唇翕动,但不成句,然后还是“佳!”如此而已。
大姑姥爷叫什么名讳我不清楚了,姓郑。老郑家与我妈的娘家老张家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如果说,史笔不溢美亦不隐恶,那么我应该在这里说大姑姥爷这辈子没多大本事,恐怕也可以称之为“窝囊”。当然他自己并无窝囊的感觉,只是别人觉得他窝囊。
晚上,当全家人攒集炕上,在煤油灯光的飘忽里探讨治家方略时,大姑姥爷柔软地蜷在炕头,兴奋好奇地听别人发言,“咝咝”地吸着气,表达敬佩。但他从不用脑子思想这些主意的利害,只认为一切无不完满。由此,可以想见他在家里没有地位,况且他酒后喜欢像外国绅士一样亲吻女性晚辈的手背,譬如我母亲乌云高娃、他的小女儿斯日古楞、二女儿乌云陶格斯、我姐姐塔娜的手背。他毫无邪念地将干燥而“肌无力”的嘴唇轻印在他视若珍宝的“伊”们的手背上,然后喃喃。
这就是我大姑姥爷。然而他并非弱智人士,他赶车、牧马和盖房子的精细手艺证明他不是傻子,而只是太诗人化了。
说他善良也不准确,因为他不知道怎样不善良。我见过他和老牛贴脸,即把自己褐紫的面颊贴在老牛的脸颊上,嘴里倾吐什么。他还用双手捧着江西腊的花瓣,用嘴亲吻;手指空中的蜜蜂,用尖细的嗓音亲昵地骂它们。
在大姑姥爷的脑里(准确说是心里),没有是非、善恶、美丑或利害,他一恭顺,周遭俱高大起来。他不是辨不清利害,也不是不屑辨利害,而是利与害或美与丑对他是一回事。譬如一只蚊子把大姑姥爷从醉寐中叮醒,他睁眼看到蚊子修长的高脚、精巧的翅膀网络及努力吸血的动作,他几乎要同时斥骂、嘲笑和钦佩这只蚊先生了,痒与血的损失是另一回事。
在蒙古男人中,大姑姥爷是比较不“蒙古”的男子。他骨骼瘦缩、又无霸悍气。在家里,大姑姥姥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永远腰身挺拔地发号施令,现在叫决策。大姑姥名红兰,白发苍苍,面色威严。你感到她身边应肃立几位脸上涂有牛血与白垩土的手攥长矛的南太平洋猎手。在过去的牧区,养家糊口何等不易!大姑姥爷不干什么活计,一年只去坝后拉两次青盐,其余时间俱赋闲与诗意。牧马的苦活由大舅昭日格图完成,放牛放羊的劳动由乌云陶格斯承担,大姑姥和舅母挤奶、熬茶与料理家务。这一切不过勉强糊口而已,全家人都在挣扎。但大姑姥爷在挣扎中却觉不出挣扎。他不止是诗人,又是哲学家,因为他对生灵太感兴趣了。一只燕子从他眼前飞过,会让他注视并思索许久,最后放松下唇,露出东倒西歪的几颗牙齿谦卑地笑了。拿喝酒来说,他把酒瓶放在紫檀木炕桌上,拉开架势端详它,用最粗野的活骂它,然后揣进怀里,复取出“咣”地放在桌上。这还不哲学吗?
1969年,因“文革”的原因,我家处于困难的时期。家父被关押,生死未卜,家母亦停职反省于“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家母刚强,越是这时,越要把家里收拾整洁,而且请客人来住。大姑姥爷在那年冬天,从巴林草原蹒跚来到我家。他矮小畏缩,白天背剪双手观看风沙蔽日的赤峰街景;晚上坐在铺着新床单和塑料布的炕上饮酒。我知道,他酒后很想哭,因为担忧我父亲的命运,那时打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来。但他不敢,因为我母亲的刚强有如大姑姥的刚强,不允许他落泪。他愁苦极了,拉着我母亲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手背,然后次第抚摸我姐和我探出被窝的头,我妈像雕像一样无动于衷,大姑姥爷小心地叹息。
在我家,他把那双绣着云子的蒙古靴子脱在离炕很远的红箱子前,摆正,然后踮脚趋步上炕。转身抬脚,左右手分拂脚底板。再拍手,盘腿坐下。这一行径,每次使我妈转身发笑。大姑姥爷以最大和最繁冗的礼仪表达对主人的尊重。因为把鞋放在炕下不礼貌(他认为),而拂脚与拍掌已臻清洁境地了。
“干净啊!”他常夸赞我们家,“连吐痰的地方都没有。”
大姑姥爷喜欢读书。这种喜欢近乎崇拜,即对书本和字母的崇拜。在大姑姥爷家里,一次我看见他从炕上飞跃下地,从柜里拿出一个红绸子包裹放在桌上。他在铜盆里洗手罢,手心手背在前襟擦好,以指尖拈绸布打开,取出一本精装书,《茫茫的草原》蒙文本。他随便翻开了一页,借窗户亮光念起来,音节之间停顿很长。
“何……勃勒,蛮聂,其……日格,恩……乌……德日,包勒……(不然,我们的军队,今天就……)”
他至多念上5分钟,就心满意足地合上书本,眼里光芒四射,把书包好,放回柜里。他这时粗野地骂我一句“额何敖孙聂乎(约为——狗日的小子)”,然后大笑。
前年春节回家,和我妈闲聊。我读《赤峰日报》,她戴花镜缝什么东西。我妈说:“你大姑姥爷死了。”我“唔”了一声。这不算新闻,20年前他就60岁了。半晌,我妈没言语,抬头看,她泪淌了一脸,因为抑制哭声而颤抖着头颈。我愕然了,但终于说不出什么。
大姑姥爷太微末了。当阳光射入时,我们打扫房间,会在光线的斜柱里发现许多尘埃像闪亮的颗粒下坠。很快,一颗(也许算不上“颗”)尘埃落定了。这就是我大姑姥爷的一生,无所增减,对谁或什么都无所惊动。他如此散漫认真地活了一生。大姑姥爷对利害糊涂,但精明者虽深通利害,又焉知此时利乃彼时害,今日是而明日非呢?大姑姥爷对美和生命多么认真,倘若上帝突然下谕,说人在活着的时候笑声最多的人可升天堂,大姑姥爷就有福了。
在城市,在人对人都不肯微笑的都市,上哪里去找与蜜蜂谈话、与花瓣亲吻以及抱着老黄牛脑袋贴脸的大姑姥爷呢?
宁丁舅舅
宁丁的眉毛生得平直,像用格尺比着画的。眼睛细长,亦平直。他的嘴削薄,抿成一趟线,而鼻管垂直而下。倘用毛笔蘸浓墨在他鼻侧唇上点一顿点,这张脸就念“国”。因为宁丁的额角、两腮及下颏均方正。
然而宁丁在起名字时,并未参考“国”字。蒙古人将国家叫做“沃勒斯”,一种游动的感觉,不像“国”字,恍惚文王囚于菱里。
宁丁是我舅舅,我母亲二姑姑的长子。对吾母的大姑二姑,我们分称“大板姑姥姥”和“呼市姑姥姥”。大板,非日本城市或新疆的冰川,是吾母祖籍巴林右旗的一个镇。呼市即呼和浩特,为毛延寿所误的王昭君埋在那里。最主要的,它是内蒙古自治区的首府。
宁丁长我三或四岁。我在由儿童转入少年的时期,宁丁是吾偶像。我崇拜他的尚武精神、口若悬河的表达才能与化险为夷的杜撰力。少年人,谁都喜欢言说怪、力、乱、神,言者与闻者都不囿于事实或规律,因为这是闲聊激励神往憧憬。然而,在高潮迭起之后,能妥帖收尾就让人服膺了。
我们家西屋——盟公署家属院的房子俱两间,一东一西——冬天不生火亦不住人,炕上置放结白霜的黏豆包和羊腿,墙上糊有《昭乌达报》蒙文版的报纸,竖排如龙蛇的蒙古文字母间,偶尔有一两张新闻照片,是毛泽东与林彪向城楼下的什么人笑。毛的笑容宽广无遮拦,林笑起来羞涩勉强,像哪儿疼。西屋还有耗子,在秫秸与纸扎的天棚里窸窣,炕洞里有我私藏的日本刺刀一,火药枪与弹弓各一。冷风从窗户嗖嗖往来。万物皆备于我,开始吧。
宁丁与我都很冷静,虽然这是一场(描述的)酷烈战争的前夕。当时他约12岁,从呼市来我家过春节。宁丁眯起眼睛——只有眯起眼睛才能透过硝烟看清阵地——双拳在胸前剧烈抖动起来,鼓起的腮帮子频出“吐吐!吐吐吐吐!”的机枪扫射声。这是那种重机枪,带钢板(即夏伯阳指挥的那种),后来我知道此为“玛克沁重机枪”。吐吐!宁丁对着我家西屋的东北角扫射,他最擅再现战争场面,尤其是正规战争。他浑身因扫射而战栗——重机枪很难驾驭——表情惨烈之极但决无惧色。不消说,这一阵儿二千发子弹殆尽,但子弹有的是。我深受感染,以两手在他身边传递,表示托送裤腰带式的子弹链,电影里的重机枪均如此。他挑剑眉瞪我,大吼:“别管我,你指挥三营坚守……吐吐……二一七吐吐吐吐高地。”我说:“是!”并坐在炕沿上向他敬了一个礼。原来他的重机枪不须续子弹,然而三营在哪里?但我,如孔子说的“白刃可蹈也”,不管有没有三营,我必须守住二一七高地,便端起三八大盖“啾!啾!”地散射。不料!宁丁杀得性起,边射重机枪边腾出右手,自腰间掣手榴弹一枚,咬去导火索远掷。“咣”。宁丁在其“咣”中并不减少“吐吐”的频率。我抬眼看墙东北角的敌军,虽千万人,俱尸横遍野矣。后来,他索性弃掉重机枪,双手齐掷手榴弹,拧盖,咬导火索,前掷及“咣!咣咣!”极为麻利,而且掷出数量必与“咣”声相符,最后,他双手像抱一捆葱的样子,粗粗一系,即集束手榴弹,用尽气力咬导火索并推出去,嘴里发出前所未有的“咣!”声震屋瓦。
“怎么啦?”我妈突然拉开西屋门,手拿铲子,外屋传来菜在锅里的嗞啦之声。太杀风景了,我赌气不语。多么好的战争在高潮处竟被我妈所掣肘。宁丁临危不乱,做出叵测的样子,对我妈说:“你的,八路的千活?”我妈左右观察并无异常,说“别瞎闹”,关门走了。
战争,若想再继续已经不能了。宁丁坐在炕沿沉默着,突然鄙夷地瞅我。他始终鄙夷我,但丝毫不影响我追随他的兴趣。“你——”他傲慢地问,“知道加农炮吗?”我卑微地摇摇头。1968年或1966年,宁丁已知道加农炮、榴弹炮、山炮、T三四坦克,这不是大师吗?而我,只知道三八大盖、日本战刀和迫击炮。
我突然想起我爸说狗牌撸子很高级。“我爸说狗牌撸子……”
“屁!”宁丁断然驳回,而且说我爸说的是屁。我痛苦地忍受着他的无礼。1955年我军授衔时,宁丁他爸是少校,我爸只是骑兵中尉。“最厉害是加农炮!”他说,用右臂代炮管剧烈伸缩,“咚!咚咚!”声音弱一些了,怕他姐即我妈干涉。宁丁的眼睛进一步眯起来,估计是炮崩的尘土所致。
“你整吧!”他或许累了,让我搞一场战争。说起来惭愧,我真没有经验,只会鬼子进村这一简单功课。鬼子战斗帽下飘着破抹布一样的玩艺,平端三八大盖前进。嘴脸要凶恶些,突出鼻下有一撮小胡的意思。
顺便说,上面这段旋律是70年代的中国小孩人人熟知的旋律。我们盟公署家属院的骁勇子弟用石块攻打辽河工程局家属院、气象局及外贸家属院的“逆贼”时,都高歌此曲,所向披靡。
我整了几个来回,宁丁又鄙夷了,说:“不堪一击。”他12岁就会说“不堪一击”,我听着像外国话一样。
这是那年冬天的事。宁丁要走了,我有些悲伤,没人鄙夷我,我也没人追随了,伟大的战争场景离我而去。在他身上,我得知自己不过是个日本军曹或伍长,所操日式步兵战法而已。而宁丁(汉名赵喜龙)是伟大的朱可夫与华西列夫斯基,能指挥多兵种协同战役。虽然,宁丁有一次喝多了水果酒,祸害我爸的脑袋与耳朵,说我爸是“那大头”。我和我姐塔娜几乎下泪,但不敢言声。我爸是他姐夫,他有权破坏吾父尊严。吾父哈哈笑着,我爸这个人一遇窘境,便哈哈而笑,声音响亮干涩。宁丁走时,答应在北京给我买一个牵线的木偶。我最喜欢木偶,因为我儿时很少与别人往来,倘有木偶,就有了伙伴与救星。在车站,我怯怯说:“舅舅,木偶……”
他不耐烦了,说:“别婆婆妈妈的。”
我等了两年,木偶终于没有寄来。
这两年意味着什么呢?内蒙古挖“内人党”的运动进入关键阶段,他我两家都陷入灭顶之灾了。
三年后,他父亲和我父亲在运动中都得以苟活下来,我独身去呼市看望宁丁、姑姥姥与姑姥爷。我那时约12岁,一是心仪宁丁风范,二在于吾母深受留洋的外祖父的影响——一定让孩子见世面,就去了。
宁丁的家住在新城西街,有窗轩开阔的四间青砖房子。宁丁之父,我姑姥爷是蒙古史专家义都合西格先生,他对北元史尤有研究,曾租住颐和园的房子写出专著《英雄陶格套传》。姑姥爷是骑兵五师的人,凡骑五师的人在“文革”中无不死去活来。这个师有中国最优秀的骑兵将领高万宝扎布、王海山、奎壁等人。青藏叛乱即被该师靖平。我献给敬爱的姑姥爷一瓶“威士忌”,他甚满意。
我在宁丁家里小住时,发现他变了,谦恭温和,虽不藐视我,但隔膜深矣。原因在于他弃武投文,跟内蒙古歌舞团首席提琴家胡赛乐(音译)学拉小提琴,并学英语。我很失望,小提琴与英语,离我们共同的理想远甚。他说英语就是“盎格力士”,问我学不学。我不学,因为这是异域的陌生的语言。而小提琴,他从早到晚都在拉《牧歌》,等等,乏味,但后来我想,宁丁在“文革”中学小提琴与洋文,实在是英才所为,尽管这与我所认定的作为杰出将领的地位逊了许多。在宁丁家里,我在姑姥姥的书房里读了许多有趣的书,如《一个预审员的笔记》、《青藏平叛纪实》等。我还偷喝书房里的酒,实际姑姥姥已经发现了,但没言声。后来,我偷斟过量,满面红光地高谈阔论,他们微笑着。我12岁,是干一些坏事可以原谅的年龄。临走,宁丁与我到乌兰恰特剧场观看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他说内蒙古京剧团的李小春先生演的杨子荣,实在比童祥苓要好。在当时,这都是反动话,因此要偷着说。
回赤峰,我给他写过信,他回信说“不要写赵喜龙收……,因为没有人知道赵喜龙是谁。后来,信少了。小时候,我会写的字很少,一个”舅“字很令我头痛,不易分清它与”鼠“或”鼻的区别。
又过了许多年,我自赤峰调入沈阳后,去呼市拜访宁丁。他已是内蒙古广播电台汉语新闻部的主任,性情宽厚大度,很像姑姥姥。我在他家里喝了一瓶酱釉的茅台酒,宁丁沉默地微笑着,脸颊酒窝现矣。但他涓滴不饮,看我喝酒,并听我夸夸其谈,人真是怪了,宁丁沉静厚重,我却饶舌了。他岳父是内蒙古政府的高级官员,此酒即他岳父的家藏,比白瓷瓶茅台贵与醇许多。我喝了一瓶酒竟不醉,下楼矫健骑车,甫出几步仆地。抬头看,竟不认识此处为何处了。我问楼前老妪:“大娘,这是哪儿呀?”她反问:“你要到哪儿?”
我无计环视,发现大门在身后。我竞摔了一个180度的转折,眼角擦破了。回招待所,对镜观看伤口,自语:“喝这么多年酒,还未在脸上留疤呢。”
宁丁夫人貌美贤良,名苏丽娅,女儿现在该上初中了。宁丁的弟弟,亦是吾舅德力黑,是电影放映设备方面的技师与负责人,对我友善,承赠笔砚及从国外带来的礼品。我与他们多年未见了,宁丁亦赠磁化杯与蛇皮领带给我,比木偶贵得多。近年我敷衍短文糊口,竟被亲戚看成是一种出息,惭愧。德力黑的妹妹名小妹,亦结婚生子。
日前,家母来信说姑姥爷(宁丁的父亲)患中风,因医疗费不易解决,到伊克昭盟住院。他曾任那里的文联主席。
这都是我不愿听到的消息。除了疾病之外,多么想听到老人们的好消息啊。
其木格姑姥与其其格姨
其木格,是我妈的二姑。但我妈并不叫她二姑,而叫“其木格姑姑”,对我们则称“你呼市姑姥姥”,区别于“大板的姑姥姥”,即“大姑姥姥”。
其木格姑姥姥(下称姑姥姥)与我母亲乌云高娃、其其格姨三人,年龄相仿,一起投身革命。当时还没建国,因此投身的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她们辈分虽不同,但当时盖着一床被子睡觉,嘁嘁喳喳,亲同姐妹。如今她们都老了。
姑姥姥,轩昂。她是宁丁的母亲。我曾说宁丁之相横平竖直国字脸,是因为姑姥姥即此貌,但妩媚若干。她举止如白鹅,我说的是丰子恺笔下的白鹅,端庄,有板眼,喜独行,富将军气概。
按说人老了,应该寄寓某家,大儿、二儿或女儿家。姑姥姥似乎并不定居谁家,无论宁丁、德力黑或小妹家。她或许住几天,只几天。大部分时间在街上缓行,也不锻炼,只是旁若无人地缓步走,手里拎个兜子。兜子里倘有烧饼(呼市称为“贝子”)或廉价汗衫,也是她出于兴趣所购。
她说话慢条斯理,对国事不插嘴,对家事尤其涉嫌是非的家事尤不插手。她也许认为,健步悠游于呼和浩特宽阔的大街,比卷入纷争更佳。
那年我去呼市,住在德力黑舅舅在电影公司的一间闲房里。每天一早,姑姥姥已来到,为我煮牛奶,端一盆新鲜的“贝子”。我由于习惯不吃早饭,便只喝奶而未吃“贝子”。
姑姥姥掰开一个“贝子”,送到我鼻下,说:“你闻,香么?”我说“香”。姑姥姥沉静一笑,“那你吃吧。”
那些天,我每天早上都吃到两个新鲜“贝子”。
我12岁那年去呼市时,临走由姑姥姥送到车站。我第一次被人送到车站,看姑姥姥站在车窗前的雪地里,等着车开。我第一次尝到与亲人分手的悲楚,车一动,手伸出去却被玻璃阻挡。雪落在姑姥姥脸上融化了,她脸色光润新鲜,眯着眼向我摆手,口中说出的话被车轮声压住了。
今年夏天,我妈因为家族间的某种误解在心里绕了个疙瘩,每日郁郁望着窗外,家政废弛。我们焦急,怕她弄出病来。这时,姑姥姥和其其格姨从遥远的呼市抵赤峰,开导家母。姑姥姥说话都是高屋建瓴的口气:“高娃,你如何如何……”大意不外是应该超脱自救。我妈并非不通道理的人,但寻常道理,只有从她尊重并亲密的长者嘴里说出,才能冰释矛盾。我很感激她与其其格姨的友情访问。
那几日,姑姥姥见我父亲肺气肿,上街买了一件T衫和一包戒烟糖。T衫前胸后背画着滑稽的卡通漫画和“我要戒烟”的大字。
姑姥姥对我爸说:“那顺,你穿上这个,就把烟戒了。”我爸于是穿T衫出没稠密街衢,熟人纷纷注视,他一星期未吸烟。
姑姥姥刚走,我爸立即脱下此衫,颇不满,我妈说:“那你为啥穿?”
吾爹忧虑倾诉:“姑姑让我穿,我哪能不穿?”
家父已逾66岁,其憨直可见一斑。他脱了戒烟衫后,当然又大吸其烟了。
其其格姨是我妈的伯父的独生女。此姨年轻时漂亮得没有办法,是盟文工团的。我妈起初也是文工团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是了,我认为是由于不及我姨漂亮。那时候(即我小时候我姨年轻时候)她穿一件浅灰色的大翻领西服、高高挺着胸脯,傲慢而美丽。在赤峰这样一个小城市,我姨是明星。赤峰虽然小,也有盟长和司令一类的长官,北京或内蒙古来了更大的官,盟长或司令就请我姨到宾馆跳舞。她还拍过电影,是什么电影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其其格姨到赤峰七小当音乐教师,这是使我心花怒放的一件事。我一年级,其其格姨进来上课,全体学生“哗啦”起立。我分视左右,他们为我姨起立,不亦快哉。坐下。我姨教我们唱歌。我们走——在大路上——,唱!我们走——在大路上——。这时,我唱的声最大,我要使劲唱!每个乐句,我都抢唱半拍,别人唱完了,我的延长音还在教室回荡不已,因为这是我姨教的。你们有姨吗?我坐在第一排,目睹其其格姨穿高跟鞋起伏踩踏风琴,双手飞掠键盘。她有时以眼神递我——倘若我声音过大或拖音太长——眼神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和责备,这时我的歌喉愈响亮,因为我姨不仅是我姨,而且看我。那时我最爱上音乐课,铃响之后,我屏住呼吸等待其其格姨走进教室,她美丽矜持地扫视大家,目光最后必落在我身上。幸福啊!我虽然只有一年级,但那一瞬间,心里像鲜花像爆竹一样迸然开放啦!况且我姨脸上总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美丽的哈瓦那,唱!”多好。下课后,我对同学们说:“我姨要是不教你们,你们根本不会唱这个歌!”彼等无不诺诺。这是我姨,知道不?
后来,我姨到了锡林郭勒盟。我在学校也只好陷于平庸。
其其格姨聪明、好胜,但命并不好。离婚后,她在锡盟与一位多子女的军队干部结婚。我这位姨夫名叫布和,厚道善良。为了拉扯他那么多的孩子,我姨大约吃了许多的苦。
她的前夫在赤峰,我们全家下放五七干校的时候,曾与他在一个连队。我一般避免和他交谈,倒没什么仇。只觉得亲戚不复亲戚,谈话便无趣。他左肩胛突兀隆起,属于单侧驼背,据说是拉小提琴造成的。一次,他慈蔼地对我笑,说:“原野,你小时候很聪明。”
我不大高兴,因为这种亲近试图恢复某种不宜恢复的距离。他已再婚,妻子是京剧花旦,也在我们连,每天吃饭都在一起。他又说:“你四岁的时候问我,杨树叶为什么是圆圆的,柳树叶为什么是长长的?”
当时我十二三岁,是半大小伙子,很难堪别人提儿时的事情。再说,我现在快40岁了,仍不知杨树叶之圆圆或柳树叶之长长的原因。
他还说,“你小时候特好玩儿,大脑袋、罗圈腿。”我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我知道这并非诬我。我儿时的确像他说的那样。但他的怀旧令人不安。此公当时初得儿子,名大鹏,干校的人起名“座山雕”。前几年我见到了大鹏,英武相,用沈阳话叫“有样儿”。可惜大鹏的父亲,即我姨的前夫几年前患脑溢血去世了。
我姨和姨夫在锡盟离休后,迁至呼市的部队干休所。前几年,我由宁丁舅舅陪着,去看望其其格姨。到了她家楼下,我锁车往里走,宁丁说:“你姨在这儿呢。”
我转身看,一个枯瘦的蒙古老太太,笑对着我。我真不敢信,其其格姨当年神采飞扬的样子哪里去了?她的骄傲、矜持和美丽全都被岁月淹没了。我真奇怪(我的奇怪不止一次了),那些蒙古妇女无论当演员或官员,无论进北京或呼和浩特,到晚年无……不像牧区的从未走出过艾里(村子)一步的蒙古老太太。我感慨于岁月真是风刀霜剑,把一个美丽女人的汁水全都戕尽了。我其其格姨,眼窝的皱纹和脸上的皱纹密集太多,我想就是用鞭子抽用刀砍也不会使一个优雅丰腴的女人如此沧桑。而我又高出她一头多,竟不知所措了。20年,也许是25年未见其其格姨。在她家楼前,我不禁失声痛哭。
我一边流泪,一边走进她家的小楼。她家甚好,楼中有楼,归一家住。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怀,把什么东西哭出来。我姨静默着,略有不安。宁丁舅舅尊重地看着我哭。哭过,说了几句话,要走。我姨上楼取姨夫毛料裤子送我,收下了。出门骑车,回头看其其格姨瘦小身影,泪复下矣。
又有好多年没见她了,这个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