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羽毛落水的声音:原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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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栽树吧

栽树吧!

这也许是我所有的愿望中最底层的愿望,如同我的红漆木箱中最底层那件旧衣裳,那册最早的语文课本,我的玩具中最早用手碰过的那个玩具。

它不是欲望,而是愿望,一种起初就带着芽的愿望。欲望和愿望有时不容易区分,然而时间一久,就分开了。如同一条大河流着,分成两条河。如同一条大路分成两条路。“杨子曰:噫,亡一羊,何追者众?邻人曰:多歧路。既返,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列子》)

在“歧路之中又有歧”中,我们不知不觉间失落了原初的愿望。

以后会记起这些愿望吗?愿望在什么时间凸浮?

也许就是你犹豫的关口,愿望用小手拨了你一下,因而你犹豫了。法国诗人博纳富瓦说:“我每逢走到十字路口,总有一种不安的情感。我仿佛一来到这里的同时,或几乎是同时——离路口两步远的时候,便似乎已经离开了。是的,正是在这里,一个最高本质的领域敞开着,我本来可以走向那里去生活,但从此,我却从这个领域失去。”(《灵域》)

还有弗罗斯特的名诗“森林里有两条路……”

我想我在绝望的时候,仍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去栽树。这个愿望不是刻意搜寻的,它像树一样在大地荒芜之际孤零零地挺立出来。

如果栽树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人为什么不在精力充沛的时候去完成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我而言,在生活充满选择的多样性的时刻,正所谓“歧路之中又有歧”,会把目光投向像睡莲一样浮在人生表面的一些东西,譬如赚钱、骗取官位以及名分,女人,以及可以无穷列举下去的那些东西,无非名利。这些东西可以成为我生活中的目标(虽然其中一些东西不配成为目标),它们是欲望和愿望的难解难分的重合,像两张幻灯片重叠着被投射在我脑海的屏幕上,驱动我去做这些那些事。这些目标有时是美的,但更多是属于有用的。只对我有用,因而是自私的。不管这些目标、欲望和愿望多么纷繁多样,都可以分为必需与附庸两类。我去获得粮食、衣服、房子、做人的尊严所需要的自由度之外的一切,就是我必需以及附庸的一切。如今的时代,是附庸的时代。人把自己的才华能力,大都放在生存所需之外的领域里了。其中需要,可用“钱”字一言以蔽之。

但是,一个人即使把生存目标毫无矫情地简单化,也还是回不到原始那个十字路口。譬如我不带矫情地说,我已坦然摒弃了功名利禄的麻烦,也还是并不质朴刚健。我也许是没有烧透的炭或杀猪人手里没有洗干净的肠子吧。我即使谦冲一些,也没有想到过栽树。我想过我也许在生活的路都被堵死之后,才会想起栽几棵树吧。当然不是为了卖水果或盖房子栽树,而是为原初的愿望栽树。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栽树,把我吃剩的苹果籽和梨籽埋在土里。那时我太性急了,瞪着眼睛等待它们破土而出。倘能出芽,我并不满足它长出西红柿秧的样子,要又大又粗,呼隆隆长成一抱粗一房高,枝头琳琅满目。如今,我看楼下的小朋友游戏,也玩种树。他们甚至把小石子埋入装着湿土的塑料盒里,让石子长成树?石林?他们更可爱。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栽树的冲动原是一种创造的冲动。人每日所为,多是攫取,这是迷路之为。最本质的,还是他们的创造愿望。今天为什么想起种树了?我问自己。也许是因为细数平生,并无点滴创造。我吃着喝着用着兼以眼睛看着世上的一切,维待自己可有可无的生命。我惭愧了也许是害怕了,想补偿一些什么。于是想做一件普通人所能做的事,又是富于创造意味的事:栽树。

如果我宣布开凿一条河流,显然自不量力。如果我宣布创造一条河流,不仅自不量力,而且可耻。我连一滴清水也创造不出来,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创造出一滴水。我一直懊丧于自己不是女人,因而失去创造的机会。生为女人,孕育、生产并养育一个孩子,看他一天天长大,体味他与自己的同与不同。这种感觉多么充实。因此读到叶夫图申科的诗《我想当一个女人》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像深呼吸一样,嗅入这首诗中深藏的意义。在男性诗人中,泰戈尔的母性以充盈饱满道出渴望成为女性的创世主式的崇高。

我渺小,想着栽树的事。然而栽树并不是不得已(什么也做不出而去做)的事情。比栽树更好的事是什么?是当官或当商人吗?美国有一处对公众开放的园林,名为GIMFERRER,门口写着:“人们,你们正要破坏你们所无法创造的树木、河流和动物。”这个忠告简直像出自上帝之口。我们为过去的破坏或污染而感到卑鄙吧,然后做一点事,譬如栽树。

树木并非是我们的创造,但它们确实可以经我们之手而生机盎然。算动物对植物的关爱。树由挺拔而高贵,由伸展而潇洒,身上流着绿色的血液,确实为我们所不及。它们地下有根,空中有叶,于凝立中同时和阳光水分交流;它们还有年轮,有像手掌一样布满纹路的叶子,头上或许顶一鸟窝。而鸟儿,可以恣意站在它们的肩上腋下唱歌拉屎,树不失美丽。我们的确不及。

栽树时,我首先栽白杨树。让慧明之人栽菩提树,高贵之人栽紫檀树,华美之人栽梧桐树,绮丽之人栽桃树,寒洁之人栽梅树,热烈之人栽红棉树,疏朗之人栽芭蕉树,多情之人栽柳树,坚贞之人栽松树,我栽白杨树。

白杨树质朴而散漫,在寸草不生的黄土地偶尔见之。白杨树好活亦易死,一掰树枝“咔”地折了。树皮泛青实白,带着像眼睛似的黑斑的疤痕。白杨树的叶子在北地常常喧哗。知堂先生在忆钱玄同的散文中,疑白杨絮语为雨声,深挚道出“又被白杨骗了”。汉乐府称“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道”。白杨——何萧萧,此为吾等所不知,白杨叶子在夏风或秋风中翻卷,是一种萧萧,但为什么而萧萧呢?我们不知道。它们自古如此,台湾诗人纪弦称“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这就是一种过瘾”。

我以为这乃是说白杨,尤其“飒飒飒飒”四字,真是一种过瘾。

我希望自己栽杨树时,不至像儿时那样性急,也不必如现今这么急功近利。此类事,不可炫示也不必炫示。我听过一个某人亲历的故事。此人儿时,为邻人扫雪。告之父,乃父伸手搧他耳光二,他不解。越数日,父曰:行善事,自己不能说,让别人口传。

在此,我属于挨了几个嘴巴子仍要说的人。原因在:我生于贫困山区,从小到大栽过许多的树,包括杨树;但从未因此事高兴过,因而太愚昧了。当时我不知这是好事,而是人家组织不得已而参加的事。从赤峰师范学校毕业时,我良心发现一次,去“接见”入学栽的柳树。两年,树已长出碗口粗,茁壮三四米,不认得我了。真是“树尤如此,人何以堪”。那时我很小心,为追求现在的老婆而哀伤着。

不说了,这么多话仍说不清楚。栽树吧,虽然我不是它们的父亲,但能在树的成长里悄悄塞进我的一点点光荣。我大约可以把栽树的愿望归于人的本质之中。夏尔在《群岛的语言》中呼喊:“不要让人们抢走我们一点深藏的本质,别丢掉这本质,哪管如罩纱,不应把本质的一滴水与一粒沙让给别的人。”

在如今,本质锈蚀了,没人要抢夺它们,它们废弃着并消失着,如同挥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