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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艾晚把水仙球带到了学校里 (1)

早晨,艾晚是被姐姐抠着脚板心弄醒的。姐姐的手冰凉冰凉,惊得艾晚一个激灵从被窝里伸出头。姐姐说:“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艾晚抬起脑袋往窗外看,太阳在哪儿呢?玻璃上水汽蒙蒙,根本就没有天晴出太阳的意思。艾早在骗我呢,她不高兴地想。

屋里有炉子上煮泡饭的米汤味,还有在炉壁上烘烤棉鞋的焦臭味,两种气味混杂,让人头昏。冬天的每个早晨,因为门窗紧闭,艾晚每天都是在这样混杂的气味中醒来,昏昏沉沉开始一天的日子。

可是今天似乎不同,今天的生活中似乎多了什么。是什么呢?艾晚想起来了:水仙球。她腾地一下子坐起来,只穿着棉毛衫裤跳下床,光脚穿在棉鞋里,去看窗台上的宝贝。

三个水仙球静悄悄地立在水盆里,有点害羞地相互依偎着,好像在取暖,又好像在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它们的模样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一丝一毫发芽长叶的意思。倒是水盆里的水变浅了一点,原来水面跟荷叶尖齐平的,现在落到荷叶梗心了。还有,昨晚的水是碧清碧清的,现在水色泛黄,微微显得浑浊。艾晚想,这一定是它们在夜里偷偷地喝过了水,又尿过了尿。

艾早大惊小怪地管教妹妹:“你要死噢!穿这么点衣服就下床?要不要命啊?”

艾晚哆嗦着钻进被窝里,慢腾腾地穿毛衣,穿棉裤和艾早给她织的毛线袜。

“快点啦,不怕迟到啊?”艾早又催她。

在艾晚家里,艾早就像她的第二个妈妈,不停地对她管头管脚。艾早不怎么管艾好,因为艾好就像个木头人,管和不管都一样。

艾晚加快了动作,穿上棉衣,扣钮扣。钮扣很紧,她的手指尖又冻得发麻,费很大的劲才能顶进去一个。她一边扣,一边请教艾早:“姐,你说水仙要多长时间长叶子,多长时间开花?”

艾早很不屑地用眼角瞄着她:“你是不是盼着明天就开花?”

艾晚心虚地辩解:“不是啊……”

艾早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告诉你吧,最少要长一个月,弄不好寒假结束都开不出花。你想嘛,这么冷的天,人都缩着,花儿干吗要开出来冻着自己?”

艾晚想了想,觉得艾早说得有道理。如果花儿开出来会冻伤,她宁可它们不开。

艾早这时已经洗过了脸,对着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使劲地用沾了清水的梳子梳她的头发。艾早的头发又粗又密,用牛皮筋扎成两大把,弯弯地垂在耳朵边,像两支绵羊角。那时候的中学女生,除了短发,都是梳这种羊角辫。艾早的头发因为硬,睡过一夜后,被压住的一边就会往上翘,看起来像是跟另一边的头发在赌气,她每天起床后都要花时间跟她的不听话的头发作战,努力把它们弄得服服贴贴。

妈妈经常说:“女孩子家,头发是最要紧的,头发不梳好,人就显邋遢,走出去不像个样子。”

妈妈一说这句话,艾晚就要赶快摸自己的头发,唯恐她的头发没梳好,“显邋遢,不像样子。”还好,艾晚的头发跟艾早不一样,姐姐的是又粗又密,妹妹的却是又黄又软,总是低眉垂眼、俯首贴耳在耷拉在额前和耳后,一丁点调皮捣蛋的心思都没有。半年前,妈妈嫌艾晚的头发太稀,编出来的小辫子细成了麻杆,太不精神,干脆把她拖到理发店,让那个瘸子师傅剪成一个“童花头”。艾晚嘴里不敢说“不”,可是心里一个劲地想哭,因为她一直希望自己像电影里的姑娘们一样,有一条长长的大辫子,黑油油地挂在后腰上,每走一步,辫梢儿一甩,像活泼泼的小人儿跳舞。现在她的头发这么短,只能在做梦的时候梦见长辫子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应该明白了,艾晚在家里的地位就是这样,是一个最多余的、最不受重视的人。妈妈比较怕艾早,非常宠艾好,只有在面对艾晚的时候才能随心所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爸爸是个好好人,凡事顺着妈妈,他尽管对小女儿有怜爱,当着妈妈的面,从来不敢做得太过份。

艾晚听胡妈说过,妈妈在生下艾早和艾好之后,曾经还生过一个孩子叫艾多。从这个名字就可以听出来,生下艾多已经是“多”了。胡妈说妈妈是一不小心才怀上艾多的,她本来不想要,可是那时候外婆还活着,不许妈妈打胎,怕菩萨怪罪。胡妈还说,艾多生下来的时候可漂亮了,皮肤白得像花粉,眼睛蓝得像海水,脸颊娇嫩,嘴唇鲜红,鼻梁高高,鼻尖翘翘,比画报上的娃娃还好看,妈妈做月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儿子。每回妈妈抱他出门,总有路人走过来赞赏,夸孩子长得漂亮,将来是当电影明星的料。胡妈说,谁知道呢,那孩子长那么漂亮,就是个异数呢,不是人世间留得住的呢。

“他几岁才死?”艾晚问胡妈。

“两岁嘛。也就是平平常常的病,拉痢,一拉就拉得没了人形,胳膊都扎不进针。哎哟,真可惜那么好看的一个小伙儿。”胡妈的眼睛里还有无限留恋。

胡妈说妈妈这个人要强,最喜欢的儿子死了,她怎么都不甘心,一门心思地想再要一个填补那孩子的缺,结果怀上的就是艾晚。艾晚生下来时,妈妈一看她黄皮寡瘦淡眉细眼,又是个不带把儿的女孩子,顿时失望,抱在怀里都不愿意拿正眼去看她。

之后妈妈对艾晚的抚养,自然也不会上心。胡妈抱怨说,艾晚小时候妈妈奶水不够,连奶糕都舍不得买,煮饭滗出一碗稠米汤,往奶瓶里一灌,就当了艾晚的正经食物。相比起来,姐姐艾早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奶,家里可是专门花钱雇了胡妈当奶娘呢。

尽管这样,黄皮寡瘦弱不经风的艾晚,却在这个家里顺顺当当无病无灾地长大了。艾晚现在读青阳小学二年级,成绩不算特别好,可绝对说不上差。老师批评她上不了大台面,一开口就脸红,为了避免脸红,她上课总是不发言。艾晚也不喜欢跟人争执,跟同学相处总是你好我好,和和气气,老师写在评语上的话是“没有原则性”。每周轮值,她搬不动桌椅,但是擦玻璃和扫地舍得花力气,所以期未总能拿到一个“热爱劳动”的小奖状。还有,她写作业习惯把字写得很小很小,小得跟黑蚂蚁一样,眼神不好的老师批改她的作业很费劲。好的是艾晚的作业态度认真,错误不多,老师随便看一眼就能放心。

老师来家访,不无遗憾地告诉妈妈:“你家这个小的,跟哥哥姐姐相差太远了。”

艾晚当然能听懂她什么意思。老师曾经也是艾早和艾好的老师,对那两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印象深刻,才有了这番感叹。

因此艾晚很早就明白,她是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她爸爸妈妈把活泼给了艾早,把聪明给了艾好,把漂亮给了艾多,轮到她出生时,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只能平淡无奇地活着了。

也因此,艾晚知道她必须乖巧,听话,懂眼色,不声不响地跟在哥哥姐姐身后,见缝插针地长。她不能够超越他们。她也不可能超越他们。

此刻,在艾早一迭声地催促下,艾晚匆忙地穿衣,洗漱,在脖子上系一根红领巾。匆忙地把昨晚来不及收拾的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塞进书包。最后,依然要以最匆忙的姿态,扑向饭桌,对付她的早饭。青阳的学校上学早,七点钟学生就要到校早读,早晨的时间一刻千金,如果她迟到,她要被老师罚站,她在期未结束拿回家的成绩册上也会多出“上课有迟到现象”这个评语。艾晚可不愿意她的评语过份糟糕。

饭桌上热气腾腾,爸爸早已经去街口早点铺子里买来了油条,满满地盛了一笸箩,放在桌子中间。全家五口人,每人可以分到两根,就着一碗泡饭三五根萝卜条,热热呼呼地吃下肚。艾晚喜欢爸爸在家的日子,他总是很勤快地做家务:买早点、打煤球、洗衣服、擦锅台。爸爸一做家务,妈妈的脾气明显变好,她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给孩子们买点小零嘴:几只小鸭梨啦,一小包盐炒花生米啦,还有咸津津的盐金枣,放在舌尖上,半天都不会化开。

艾晚家在餐桌上的格局是这样的:一张四方桌,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和姐弟三人每人坐一边。爸爸一回家,艾晚就自觉自愿地挤到艾早旁边去。实际上艾晚也没有挤艾早,她会尽量地缩紧肩膀和手肘,把自己挂在桌子的一个尖角上。艾晚人小,又瘦,手肘不摊开的话,真是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有一次妈妈偶然注意到饭桌上的格局,用筷子敲了敲艾晚的手:“艾晚你怎么搞的?缩头缩脑跟个小媳妇一样。坐过来一点!桌角对着心脏,吃饭会堵。”

艾晚心里一热,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妈妈这么关注她,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在妈妈的注视下,艾晚象征性地往艾早身边靠一靠,占据了姐姐的一点点地盘。

到下一次吃饭,艾晚又缩回去,依旧挂在桌角上。内心里,她期盼妈妈依旧关心她,再次提醒她坐到桌子中间来。可是妈妈只顾着给艾好夹菜,跟爸爸讨论要不要挤出钱来买一种五年期国债,敦促艾早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少看小说书,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艾晚坐在哪儿,坐成什么姿态。

艾晚有一点点失望。真的只是一点点。艾早夹给她一颗鱼眼珠之后,她就心平气和了。她觉得自己这么坐着很自在,她不需要别人关注太多,她吃下去的饭也没有堵在心里,消化良好,一切正常。相反,如果她有一天真的成为家庭的关注中心了,她反而会坐卧不安,问心有愧。

爸爸张罗着给大家盛泡饭,拿油条。妈妈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朝南的一面,手里托着一只小花碗,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泡饭,让米汤尽快地凉下来。她穿着素花的紧身小棉袄,外面罩一件黑呢子短大衣,清汤挂面的头发剪到齐耳根,规规矩矩地往脑后梳拢,露出宽展展的还很年轻的脑门。艾晚很遗憾妈妈一直不肯烫头发。她们班同学米爽的妈妈上个月把头发烫成一个大波浪,在街上走来走去可神气了!艾晚不服气地想,米爽妈妈还长着一张满是雀斑的小花脸呢,我妈妈要是烫了头发的话,不知道要比米爽妈妈好看多少倍。

妈妈催着艾早吃油条:“多吃点,高三学习紧张,营养要跟上。”

艾早把油条夹在筷子上,竖着举起来,头仰着,从下往上地咬,很不当回事的样子。她最烦别人提学习上的事,可是又不太好当着全家人的面顶撞妈妈,就故意用这种吊儿郎当的姿态回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