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馀姚人。其父尊素为明末东林党人,被魏忠贤陷害,崇祯改元定逆案,宗羲年十九,只身赴京讼父冤,以铁锤毙伤魏阉党羽许显纯等,庄烈帝叹为忠义孤儿。后领导复社成员声讨阉党阮大铖,福王时被捕,几遭不测。南都破,从孙嘉绩、熊汝霖起兵江上,号“世忠营”。兵溃后,又在四明山举旗拒清。不久入海投鲁王,被任为左副都御史。桂王败没,遂知天下事无可为,自是隐居,聚徒讲学,专意著述,巍然为东南文献者三十年。清廷累征,坚辞不就。他是清初著名的学者和思想家,对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均有研究,史学造诣尤深。文学方面,强调诗文必须反映现实,表达真情实感。文多表彰先烈,所谓其文则史;诗摹山谷,硬语盘空,而有情致。著作有《南雷文定》《南雷诗历》《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等数十种。
这是一篇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并具的赋作。我们清楚作者为明朝遗民,但对于他入清后因抗清遭捕而被迫避地之详情却一无所知。幸而有此赋,我们方得知晓这位清初大儒在那一时代的艰难处境和凄楚心灵。
嗟我生之不辰兮,逢家难于髫年[1];兰芽之方茁兮,霜雪从而萎焉;覆巢无完卵兮,羌变姓于佣保之间[2]。幸先皇之御历兮[3],大憝授首而鲸鲵之[4];维时哭祭于阙下兮[5],醢奸骨以为牺[6];先皇登万岁山而见之兮[7],曰此忠死之孤儿也。虽红日之照融兮,实魑魅之繁徒[8];宦奄人而归来兮[9],孰不注东林以仆姑[10];鸟声惨为车载板兮[11],兽幻而为山都[12];余反首茇舍兮[13],念门户之榛芜。
启艺苑之春华兮,收儒林之秋实;窃自比于管乐兮[14],宁窭薮乎蓬筚[15]!夫名教之利刃兮[16],固不便乎腐朽者之风逸;遂狺狺骂为党人兮[17],祸覆丛夫俊及。彼两京之颠覆兮,曾不偿孔壬之恩雠[18];我亦何罪何辜兮,窃独罹此横流[19]?朝不坐宴不与兮,私天下为一家之忧;榜朝堂而名捕兮,围门闾以戈矛[20];待变熊蟠之熟兮[21],寄命日影之留;令无伏床之泣兮[22],友鲜复壁之收[23]。
而乃壁地于□□兮,观日月之出没;经乱礁之岝萼兮[24],想文山之竭蹶[25];草木无所附丽兮[26],但见饥鹰千群之倏忽。泊牡砺之滩头兮,昔光尧于是乎至止;数百年若旦暮兮,诚流涕而不能已。彼琴堕有还时兮,今庶几其复尔;俨佛像于南田兮,遥千里而见之。历以中土之耳目兮,只嵬琐而自疑[27];凫雁唼呷于鸿波兮[28],岛屿之逶迤也[29],熠耀明灭于红窗兮,星宿之推移也。何马兰之弱草兮[30],数十尺而扶疏[31],行者往来其下兮,每堕蕊之纷如;瑞香亦五色兮[32],与荼蘼而间诸[33];凡岛中之花鸟兮,视人世而竟殊。当夫百妖露、天水同,群鱼飞雾,海市当空;帆俄顷而千里兮,浪百仞而万重;纵一泻之所如兮,何天地之不通?越长岐与萨师玛兮[34],乃□□天□□。方销兵而忘战兮,粉饰乎隆平,招商人以书舶兮,《七录》□NFECA□于东京[35];金石古奇器兮,比户能辨其真赝[36];华堂隔以绫幔兮[37],月夜而筝笆笙管之齐鸣。余即恶其侈忲兮[38],日者亦言帝杀夫青龙(甲乙,帝杀青龙,不可东行,见《墨子》)[39];返余旆而西行兮[40],胡为乎□中?而那避地于万山兮,目视夫霄汉;绝村落之烟火兮,支土锉于岩畔[41];接十寻之瀑布兮[42],使受役于城旦[43];查梨琐碎于秋林兮,丹合妩媚于春涧;与猿鸟而争食兮,偕樵苏而相乱。当夫寒食之时,青松散粉兮,黄雾弥天;杜鹃环冈兮,红霞匝地[44]。复有苦鸟鸣夜兮,林花莫不为之憔悴;处处哭声,朝朝丧槥[45]。抱膝而歌《蒿里》兮[46],墓林纸钱又乘飙而突戾[47]。严霜倒飞,白发孤灯;不转水乐[48],但闻鸟更;将放笔而就寝兮,开户视夫中星;斯时高冈之麂下兮[49],似老人且欬而且行[50]。旋继之以猛虎兮,风飒飒而屋瓦不宁[51];习既久而不怪兮,反有以助余之凄清。而其雪合空山兮,黄独无苗[52],梅花有骨;木客之迹无数兮[53],樵人之径皆没;谁谓莫往莫来兮,亦有麋鹿之搪揬[54]。甘露降于寒松兮,映初日之明荧;兹馨烈之鬯达兮,岂等级于醁醽[55];限之以一垣兮,凝至和于中庭。亦有高人访道,至我庐边;古松流水,算子铿然[56]。悲屠龙之技兮[57],仅世外之可传!盖将埋名与草腐兮,不虞为野火之所妒;以渊明之苦节兮[58],天亦不怜其迟暮(陶有《遇火诗》)[59];况余之琐琐兮,又焉能免夫孤露[60]?悲药圃之就荒兮,听流水之侵路。仿依斋之易卦兮,聊避地于市廛[61];求昔时之屠狗兮[62],游酒人以忘年[63]。释亡命之疑兮,因避地于城郭;守不见诸侯之介兮,齐咎誉之寂寞。
最此二十年兮,无年不避,避不一地;念迁播之未定兮[64],老冉冉其已至[65]。于是返故居,揵六枳[66],蓬蒿满,琴书肆[67]。苟歌哭之有当兮,岂怨风雨之不蔽?寻松阳湖之迹兮,按黄竹浦之记[68]。放翁称夫蜀山兮[69],九灵发其蓝水;二兰绝江可望兮,双瀑举足可企。何坠简之纷如兮,留久湮之秘;圈鸡牧豕其间兮,不辞为乡里之所鄙。
讵料龙蛇起陆兮[70],百毒一时而汇;蚍蜉直欲撼大树兮[71],蜂虿亦结而成队[72];《仆区》之法亡兮[73],桑梓涤而无类。未十年而又避地兮,奉老母而窜于海隅;累故书之千箧兮[74],歉家具之一车[75];襁女孙之三孩兮[76],因世乱而怜渠[77];一室分为庖湢井臼兮[78],盈丈而共鸡犬图书。谈文正之遗事兮,犹仿佛乎牛屯;九亭石屋之延连兮,昔汝湖之所园也。羌独不得际于斯时兮,宁功名之足论?游东山之古寺兮,怅亡宋之哭声(宋亡,邑之士人,衰衣聚哭此寺);历千载而不散兮,悲天运之复丁[79]。东观□□兮,曾中流而击楫;挽坠日于虞渊兮[80],恨此志之未捷。虽同舟之已尽兮,而老兵退卒或留于灰劫,相与指点残阳之下兮,无异寻乎梦中之蝶。盖闻承平之父老兮,终身不见夫兵革;独丧乱之于余兮,前未往而后复迫;疲曳而不免避地兮[81],尚惶惶其何适?
乱曰[82]:采野葛以为粮,饮之以鹄血兮;结蓼花以为佩,美人复贻予以苦蘖兮[83];彼桃李之艳阳,阻风波而莫适兮;苟前修之不爽[84],又何庸厌射兮!
(《黄宗羲全集》第一〇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
[1]髫(tiáo)年:青少年时期。髫,古代儿童头上下垂的短发。
[2]羌:句首语气词。佣保:雇工。也作“庸保”。
[3]先皇:指明崇祯帝。御历:指皇帝登位,君临天下。
[4]大憝(duì):元凶,首恶。憝,奸恶。授首:指投降或被杀。鲸(jīng)鲵(ní):本指鲸鱼。雄曰鲸,雌曰鲵。
[5]维时:斯时,当时。
[6]醢奸骨以为牺:指自己在诏狱锥杀牢子叶咨、颜文仲,为罹难诸君子复仇事。醢(haǐ),古代的一种刑罚,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牺,古代作祭品用的毛色纯一的牲畜。
[7]万岁山:山名,即今琼华岛,又名琼岛,在北京北海公园内。金元明清皆为皇帝禁苑。
[8]魑(chī)魅(mèi):传说中山林里能害人的怪物。杜甫《天末怀李白》诗:“魑魅喜人过。”
[9]奄人:宦官。也作“阉人”。
[10]注:击,投。仆姑:箭名。《左传·庄公十一年》:“乘丘之役,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
[11]车载板:鸟名。即鸺鹠。王安石《车载板》诗之一:“朝暮惟有鸟,自呼车载板。”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三·鸱鸺》:“一种鸺鹠,大如鸲鹆,毛色如鹞,头目亦如猫,鸣则后窍应之,其声连啭,如云’休留休留‘,故名曰鸺鹠。江东呼为车载板,楚人呼为快扛鸟,蜀人呼为青哥儿。”
[12]山都:兽名。《尔雅·释兽·狒狒》郭璞注:“其状如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则笑。交广及南康郡山中亦有此物。大首长丈许,俗呼之曰山都。”
[13]反首:乱头散发。茇(bá)舍:除草平地,以为宿所。也作“拔舍”。《左传·僖公十五年》:“秦获晋侯以归,晋大夫反首拔舍从之。”
[14]管乐:管仲与乐毅。管仲,春秋齐之名相;乐毅,战国燕之名将。后管乐并称,指有抱负有治国才能的人。
[15]窭(jù)薮:犹言局缩。窭,也作“寠”;薮,也作“数”。蓬筚(bì):蓬户筚门,贫者所居。
[16]名教:以正名定分为中心的封建礼教。
[17]狺(yín)狺:借指攻击的谈论。
[18]孔壬:大奸佞。也作“孔任”。孔,甚也。任,佞也。
[19]横流:动荡的局势。
[20]榜朝堂而名捕兮,围门闾以戈矛:指自己为南明弘光政权逮捕事。名捕,指名逮捕。
[21]待变熊蟠之熟兮:“蟠”字误,当为“蹯(fán)。此句典出《左传》。《左传·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左传·文公元年》:”冬十月,(楚太子商臣)以宫甲围成王。王请食熊蹯而死,弗听。“注:”熊掌难熟,冀久将有外援。“熊蹯,即熊掌。
[22]令无伏床之泣兮:典出《后汉书》。《后汉书·范滂传》:”建宁二年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
[23]友鲜复壁之收:典出《后汉书》。《后汉书·赵岐传》:”(孙嵩)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藏岐复壁中数年。岐作戹屯歌二十三章。“复壁,两重而中空的墙。
[24]岝(zuó)萼(è):山高的样子。
[25]文山:即文天祥。竭蹶:力竭颠仆。
[26]附丽:附着,依附。
[27]嵬琐:即委琐,容止鄙陋的样子。
[28]唼(shà)呷(xiā):水鸟或鱼吃食。
[29]逶(wēi)迤(yí):弯曲而延续不断貌。也作”逶移“、”萎迆“、”萎蛇“、”委移“。
[30]马兰:草名。又名马兰头。其叶似兰而大,其花似菊而紫。嫩叶可作蔬菜,亦入药。弱草:小草。
[31]扶疏:繁茂纷披貌。
[32]瑞香:花名。大者名锦熏笼。
[33]荼蘼:即酴釄,花名。以色似酴釄酒,故名。
[34]长岐、萨师玛:皆日本地名。
[35]《七录》:是继《七略》《七志》以后的一部图书分类目录专著。阮孝绪撰。□NFECA□(wěi):盛。东京:日本首都。
[36]赝(yàn):假的,伪造的。
[37]绫(líng):细薄、有花纹的织品。幔:帐幕。
[38]侈忲:同”侈泰“、”侈汰“。奢侈无度。
[39]日者:古时以占候卜筮为业的人。《墨子·贵义》:”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青龙:东方之神。
[40]旆(pèi):泛指旌旗。亦泛指车驾或车辆。
[41]土锉(cuò):瓦锅。古时蜀人呼釜为锉。
[42]寻: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43]城旦:秦汉时刑名。《史记·秦始皇本纪》:”今下三十日不黥为城旦。“集解:”如淳曰:律说’论决为髡钳,输边筑长城。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城旦,四岁刑。“
[44]匝(zā):环绕。
[45]槥(huì):小棺材。
[46]《蒿里》:古挽歌名。
[47]飙(biāo):暴风。戾(lì):凶暴,猛烈。
[48]水乐(yuè):指流泉所发出的悦耳声响。
[49]麂(jǐ):兽名。牡者有短角。
[50]欬(kài):咳嗽。
[51]飒飒:风声。
[52]黄独:植物名。《本草纲目》名赭魁。别名土芋,土卵,土豆。蔓生,根如芋。或谓根唯一颗而色黄,故称黄独。可入药。
[53]木客:传说为山中怪兽。形颇似人,手脚爪如钩。
[54]搪揬:冒犯,抵触。也作”唐突“,”搪突“。
[55]醁(lù)醽(líng):美酒名。
[56]算子:竹制的筹。铿:象声词,指代较响的声音。
[57]屠龙:《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后因称高超的技艺去屠龙之技。
[58]渊明:即陶潜。
[59]迟暮:暮年,晚景。
[60]孤露:亦称”偏露“。孤单无所荫庇的意思。
[61]市廛(chán):商店集中的处所。
[62]屠狗:以屠狗为业的人,喻从事卑贱职业者。
[63]酒人:酒徒,好酒之人。
[64]迁播:迁徙。
[65]冉冉:逐渐。
[66]揵(qián):竖立。枳(zhǐ):枳树,有刺。《后汉书·冯衍传》:”揵六枳而为禽兮,筑蕙若而为室。“
[67]肆:陈设。
[68]黄竹浦:作者故乡,在浙江馀姚。
[69]放翁:即陆游。蜀山:蜀地的山。
[70]讵(jù):哪里。
[71]蚍(pí)蜉(fú):大蚂蚁。韩愈《调张籍》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72]虿(chài):蝎子一类的毒虫。
[73]《仆区》:春秋楚刑书名。《左传·昭公七年》:”吾先君文王作仆区之法。“《释文》:”服(虔)云:仆,隐也;区,匿也;为隐匿亡人之法也。“
[74]累(lěi):堆叠,积累。箧(qiè):小箱子。
[75]歉:缺少,不足。
[76]襁(qiǎng):婴儿的被子。女孙:孙女。
[77]渠:第三人称代词。她们。
[78]庖(páo):厨房。湢(bì):浴室。臼:舂米的器皿。
[79]天运:自然的气数。丁:当,遭逢。
[80]虞渊:古代神话所说日入之处。
[81]疲曳:衰弱委顿。《后汉书·冯衍传》:”贫而不哀,贱而不恨,年虽疲曳,犹庶几名贤之风。“注:”曳犹顿也。“
[82]乱:古代乐曲的最后一章。辞赋篇末总括全篇要旨的话也叫”乱“。
[83]贻:赠送。予:我。蘖(niè):被砍去或倒下的树木再生的枝芽。引申为植物的芽。李贺《咏怀》诗:”头上无幅巾,苦蘖已染衣。“
[84]前修:古代有品德的人。爽:差错,过失。
评
虽然此赋文字已部分脱落,但不会影响我们了解作者在小岛,在山中,亦在异地他乡之市廛与城郭避过难,事定返里,不足十年又只好亡命走海隅等这样一些事实。作者抒写避地时用墨多寡不一,写景生动灵活,笔触细腻,抒情则苍凉悲慨,哽咽失声,情景得以相融,我们因此亦真切地触摸到作者极端痛苦之深心。倘说岛景之描摹尚是渗透较少自我的单纯描摹的话,那么对山景之描写,作者便有了选择。景物成了作者心境的外显,如寒食节的墓林哭声,霜秋之夜的虎麂横出,冬季的雪没樵人之迹,都是源自作者无奈而且凄凉的内心悲鸣。
赋内作者自称丧乱相迫,苦不堪言,惶惶然不知自己将最终走向何处,委实如此。作者将己之不幸以多种方式展示出来,从髫年失父,自己突遭阉人之逮,到因抗清而被清廷赶向野岭荒山,到居处失火。不论后世如何对他的学问、人品加以美誉,当时他确实经受了不少常人难以体验之苦楚。正是这种苦楚,使他所写此赋真挚动人,以血泪写就的字句令我们内心不再平静。他悲叹自己有大才却无法施用,恸哭前朝之败亡,回忆自己身怀抗清复明鸿志,意气激昂,曾往日本国乞师,但一切终究都落空。这一切情绪穿插于优美写景之间,让情感氛围弥盖通篇,并让我们不得不相信,这种压抑不平的悲哀之气已不随篇章之终结而静止,而且一直向虚无的远处延伸而去了。
篇末,作者向我们揭示了他高洁的志向:他虽生活艰苦,长年避居,但为了能保持自己的节操,什么物质上的折磨均一无可畏。
(查紫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