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
在王夫之今存不多的几篇赋中,《惜馀鬒赋》是一篇代表作。此赋是王夫之于康熙十三年(1674)替他的学生唐端笏写的。这一年正是吴三桂正式起兵反清之年,因此,赋虽代唐端笏立言,但处处流露着自己的心志情怀。”惜馀鬒(zhěn)“:爱惜剩馀的头发。鬒,稠密而黑的美发。清兵入关,强令汉族人剃发,实行民族同化。吴三桂起兵后,又以”蓄发、复衣冠号召天下“(《胜朝粤东遗民录·屈大均传》),一些遗民对他存有幻想。王夫之和唐端笏入清后以遗民自居,坚决不与清廷合作,所以对吴三桂举兵也有一时的心动。但是,当吴三桂不久僭号称帝时,就坚决不理会他了(见《祓禊赋》)。这就是《惜馀鬒赋》的写作背景。此赋所说者,并非仅仅是爱惜剩馀的头发,而且含蕴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精神。
翳桐圭之睦怡兮,启虞胙于荣河[1];历遥绍以迄今兮,孰枝叶之易柯[2]。感膺生之不夙兮,日景倏而西驰[3];犹及夫摇光之末兮,载夕照之希微[4]。
皇天不植余于邱陇兮,托根荄以成质[5]。听零露之倾凋兮,随樵苏而萧瑟[6]。庚不被羽毳于余躬兮,翾风跂行于中野[7]。翦以为卫之白兮,□□以为旄之赭[8]。
顾文身之蜑族兮,睨雕题之裔土[9]。欲导余而往孳兮,余颤回而不顾[10]。相朔漠之与日南兮,匪卬心之所留[11]。东不嬉夫榑桑之炎烈兮,西旋驭于不周[12]。
睇土中而宛诣兮,曰轩与舜之所治[13]。象穹天而表崇隆兮,总元鬒之崔嵬[14]。仰歆夫皇天之嘉则兮,内恭承于所生[15]。夫何狂飙暴□□之沓至兮,余九龄而既婴[16]。
晋弱年而修度兮,谁锡余以西阶之旨醴[17]。念嘉会之莫觌兮,耿潸潸而出涕[18]。沧沆芒芒兮,天之无门[19]。罻罗繁张兮,地之无垠[20]。胥高旻之下兮,眇焉中沦[21]。郁纡行求兮,觊自靖之有循[22]。
虽摧折于方今兮,聊不辱于百年[23]。心随陨而不舍兮,若割肌之犹连[24]。眷匪他之余贻兮,天申锡以在躬[25],维二人之浩荡兮,恩永世以不穷[26]。
畴捐弃之可忍兮,怀余誓以惟谨[27]。羌不随夫落叶兮,逐夕风而飘陨[28]。申旦旦以眷盼兮,无方寸之或离[29]。泯不告夫今之人兮,维二子其余知[30]。□狷心之幽阒兮,几黄垆之葆真[31]。胸不知中道之枉偾兮,痛皇天之不仁[32]!
丁昭阳之赤奋兮,玄冬届而犹暑[33]。云垂垂而萧灭兮,日赫赫其恒午[34]。荧惑妖于既夕兮,斩余心于须臾[35]。欲奔身而壮拯兮,俄灺烬而无馀[36]。
往之者不可追兮,怅皇皇其焉寻[37]。将繁霜之宜杀兮,余既保乎中林[38]。茕茕余魂兮,若宵望而营于旷野[39]。憾有索而不获兮,又焉得夫询者[40]。
缅乐春之鼎折兮,在既瘳而未康[41]。彼启足而犹然兮,非泯忽之可顽[42]。仲子缨绝于濮邦兮,必载结而乃殉[43]。外饰不均于切肤兮,何零丧之可频[44]!
余眐眐以怵疑兮,天阊诉而无梯[45]。就巫咸以释愁兮,古之人其不余稽[46]。涕承辅而猖狂兮,我行野而孰谋[47]?即败叶之狷老兮,挹余袖而载犹[48]。侘傺不可以度亡兮,矧色养其心恬[49]。忧与豫之不相杂揉兮,谁两情之可兼[50]?
顾余疑之未涣兮,迪端策于神告[51]。宛灵氛之俯通兮,遇剥震于宗庙[52]。曰:既繇辨以迄肤兮,历惨凶之必屡[53]。终硕果之隐存兮,憺不惊夫霜露[54]。
始自今以延延兮,羌百龄而犹参[55]。蟊食蓏其弗能避兮,护穉实于枝南[56]。霜不可得而坠兮,雹逡巡而难侵[57]。终获车以永载兮,缓余马之骖□□[58]。往者既已反乎皇天兮,遗来者之归后土[59]。惟兹心之为硕兮,永不食于终古[60]。
(《王船山诗文集·文集》补遗,中华书局1962年)
[1]翳:遮蔽。桐圭:桐树叶剪成的圭。据《吕氏春秋·审应览·重言篇》载,周成王曾用桐树叶剪成玉圭形状送给弟弟叔虞作为封土建国的凭证。睦怡:和睦安适。启:开启,建立。虞:即唐叔,周成王的弟弟。因封于唐,故称唐叔。胙:通”祚“,皇位,国统。荣河:县名。战国时为魏汾阴邑,汉称汾阴县。周代的唐国,在河、汾两水之间,即春秋时代的晋国。
[2]历:经过。遥绍:遥远、悠长的承继。迄今:直到今天。孰:谁,哪个。易:改变。柯:草木的枝茎。
[3]膺生:受生。膺,受,当。景:通”影“。西驰:向西方奔跑。
[4]摇光:星名,也叫”瑶光“,北斗星的第七星。希微:稀疏微薄。
[5]皇天:上天。植:种植。邱陇:同”丘陇“,田野。根荄(gāi):植物的根。荄,草根。成质:成为事实。
[6]听:听任,任凭。零露:落下的露水。倾凋:倒塌,凋谢,这里引申为侵害。随:依随。樵苏:斫柴割草。萧瑟:寂寞凄凉。
[7]庚:通”更“。被:通”披“。羽毳(cuì):羽毛,引申为翅膀。毳,鸟兽身上的细毛。翾(xuān)风:流风,顺风。跂行:爬行。中野:荒野。这两句是说,又不给我生出翅膀,让我在荒野中顺风爬行。
[8]翦:通”剪“,斩断,削减。卫:羽卫,仪仗。白:指白色的装饰。□□(tuán):割,截断。旄:用牦牛尾做装饰的旗帜。赭:红土,这里指装饰成土红色。
[9]顾:看,望着。文身:在人身体上绘成或刺成带颜色的花纹或图形。蜑(dàn)族:古代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睨:斜视。雕题:雕刻了前额。题,额。《礼记·王制》:”南方曰蛮,雕题交趾。“裔土:土裔,土著。
[10]孳:繁殖,滋生。颤回:徘徊。不顾:不回看,不顾惜。这两句是说,那些蛮族要引导我在那里生长繁衍,我犹豫地拒绝了。
[11]相:看看,察看。朔漠:指北方。日南:郡名。这里泛指南方。匪:非。卬(áng):我。意谓,北方和南方都不是我心中所留恋的。
[12]嬉:游乐,喜欢。榑(fú)桑:亦作”扶桑“,传说中的神树,为日出的地方。炎烈:极度炽热。旋:回归。驭:驾御马匹。不周:山名,在昆仑山西北。屈原《离骚》:”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13]睇(dì):斜视。土中:国土之中。宛诣:仿佛到达。轩:黄帝轩辕氏。舜:舜帝。所治:所统治的地方。
[14]穹天:苍天。古人以为天的形状圆如穹隆,故称。崇隆:高而无极的样子。总:结,系。元:同”玄“,黑色。崔嵬(wéi):山石高而不平的样子。这里指发髻高耸。
[15]”仰歆“二句:我仰望皇天,对上天的美好法则心悦诚服;我内心恭敬地承受着父母赐给我的一切。歆,欣羡,悦服。内,内心。所生,指父母。
[16]狂飙:狂风。暴□□(dóng):暴雨。沓至:纷至沓来。婴:加。句谓,我(指唐端笏)已经九岁了,时代的变乱加在我身上。
[17]晋:进。弱年:幼年。修度:整治初度,即纪念生日。屈原《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锡:赐给。西阶:西面的台阶。古代行冠礼,冠者立于西阶。见《仪礼·士冠礼》。旨醴:美好的甜酒。醴,甜酒。句谓,我二十岁生日时举行加冠仪式,是谁站在西阶赐给我美酒?
[18]嘉会:美好的聚会。觌(dí):相见。耿:心中不安的样子。潸(shān)潸:泪流不止的样子。
[19]沧:寒冷。沆(hàng):沆瀣,夜间的水气。芒芒:同”茫茫“,广大的样子。门:天门。
[20]罻(wèi):小网。《礼记·王制》:”鸠化为鹰,然后设罻罗。“垠:边。
[21]胥:都,全。高旻:高空。旻,天空。眇:微小。中沦:沦陷其中。
[22]郁纡:忧思萦回。行求:前往寻找。觊:希望。自靖:自我打算。靖,谋。有循:有一定的遵守原则。
[23]摧折:挫折,打击。方今:现在。聊:姑且,暂且。《楚辞·九章·哀郢》:”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百年:指人的一生。
[24]”心随“二句:头发被剃,真舍不得,心也随之陨落了,好像连肌肉一起割去似的。
[25]眷:回顾,回想。匪他:不是其他。余贻:即贻余,赠给我。申锡:明确赐给。在躬:在自己的身体。意谓,仔细想来,头发也是上天赐给我的。
[26]二人:指父母。《诗·小雅·小宛》:”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浩荡:水势汹涌、壮阔的样子。这里指伟大、无穷。
[27]畴:谁。捐弃:抛弃。这里指抛掉头发。怀:思念。谨:严谨,严肃。
[28]羌:句首语气词。逐:追随。夕风:晚风。飘陨:飘零,陨落。
[29]申:表达,表明。旦旦:诚恳的样子。《诗·卫风·氓》:”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眷盼:眷顾,盼望。方寸:谓一寸见方,言其小。或离:离开一点。
[30]泯:尽,全都。维:通”惟“,只有。余知:了解我。
[31]□(bì):关闭。狷心:褊狭的心。幽阒(qù):昏暗,寂静。几:庶几,差不多。黄垆:犹黄泉,地下。葆真:保存本性。
[32]胸:心中,怀抱。中道:中途。枉偾(fèn):冤屈地跌到。
[33]丁:当,遭逢。昭阳:岁时名。太岁在癸曰昭阳,即癸年。赤奋:岁时名,即赤奋若,太岁在丑的岁名。这里指癸丑年,即康熙十二年(1673)。玄冬:冬季。届:至,到。
[34]萧灭:即”消灭“,消失。赫赫:炎热的样子。
[35]荧惑:火星的别名。因隐现不定,令人迷惑,故名。妖:指妖光。斩:斩断。
[36]奔身:自身奔向。壮拯:壮烈的拯救行动。俄:须臾,时间短。灺(xiè)烬:蜡烛的灰烬。灺,蜡烛烧剩的部分。
[37]往:过去的事。怅:失意,懊恼。皇皇:同”惶惶“,内心不安的样子。焉寻:何处依附。寻,依附,寄托。
[38]”将繁“二句:浓厚的霜将要杀死草木,我藏在深林,保护身躯。
[39]茕(qióng)茕:孤独的样子。宵望:黑夜悄望。营于旷野:围绕在广阔的原野四周。
[40]憾:遗憾。询者:咨询的人。
[41]缅:缅想,追想。乐春:孔子的弟子曾参的学生乐正子春。鼎折:鼎断了足,这里比喻伤了脚。瘳而未康:病愈但未完全康复。事见《礼记·祭义》:”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门弟子曰:’夫子之足瘳矣,何也?‘乐正子春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今余忘孝之道,是以有忧色也。‘“
[42]彼:指乐正子春。启足:抬脚走路。泯忽:泯失,疏忽。顽:顽钝。
[43]仲子:孔子的学生子路。缨:系在脖子上的帽带。濮邦:卫国。载结:戴上缨结。载,戴。这两句是说,子路在卫国殉难,临死时也要把冠缨系结端正。
[44]外饰:表面的装饰。不均:不等于。切肤:犹言”切身“,指头发与皮肤相连。零丧:零落、丧失,指头发被剃。频:次数多。
[45]眐(zhēng)眐:独行的样子。《楚辞·哀时命》:”魂眐眐以寄独兮,汨徂往而不归。“怵(chù)疑:恐惧而怀疑。天阊:天门。
[46]巫咸:古代传说中的神巫。释愁:消除忧愁。不余稽:不能考证我的问题,即不理解我。
[47]涕承辅:泪流满了两腮。辅,通”□□“,腮。猖狂:这里指涕泪纵横的悲伤样子。行野:行走在野外。孰谋:与谁商量。
[48]败叶:残败的树叶。狷老:拘谨的老人。挹余袖:拂起我的衣袖。载犹:充满计谋。
[49]侘(chà)傺(chì):失意的样子。屈原《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度亡:没有限度。矧(shěn):况且。色养:指承顺父母颜色,孝养侍奉父母。《论语·为政》:”子夏问孝,子曰:’色难。‘“何晏注:”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心恬:内心安静。
[50]忧与豫:忧愁与快乐。杂揉:同”杂糅“,混杂在一起,屈原《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两情:指忧与豫。可兼:同时拥有。
[51]涣:散开。迪:启迪,开导。端策:正确计谋。
[52]宛:好像。灵氛:古代的神巫。俯通:下来启示。剥:《剥》卦,《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卦辞认为,遇剥卦运数不利。震:震动。
[53]曰:指剥卦所说。既繇辨以迄肤:从床板殃及人身。《周易·剥卦·初六爻辞》:”剥床以足,蔑贞,凶。“又《六二爻辞》:”剥床以辨,蔑贞,凶。“又《六四爻辞》:”剥床以肤,凶。“惨凶:悲惨和凶险。
[54]”终硕“二句:终于有一颗大的果实痛苦地存在,安然不怕霜露的侵袭。隐,痛苦。憺,安然。
[55]延延:长貌。这里指长长的头发。羌:发语词。百龄:百岁。犹参:仍然丛立着。参,”参参“,丛立的样子。
[56]蟊(máo):吃禾苗根的害虫。蓏(suǒ):瓜类植物的果实。护:保护。穉(zhì)实:幼小的种子。穉,同”稚“。
[57]逡巡:迟疑徘徊,欲行又止。
[58]永载:永久地承载。缓:慢慢地跑。骖(cān)□□(tuó):同驾一车的三匹鳞状黑斑纹青马。
[59]往者:指旧日剃发。反:违反。遗来者:指留下来的头发。后土:地下。
[60]”惟兹“二句:只有这颗心好比硕大的果实,永远不会被吃掉。
评
这篇赋由三部分构成。从”翳桐圭之睦怡兮“到”余九龄而既婴“,为第一部分。叙述唐端笏的得姓和降生的情景。作者首先引用周代唐叔虞的故事,暗示唐是圣贤之后;又说他不幸生于国家快要衰亡之时,但选择降生的地方却是黄帝虞舜治理过的中国。其中蕴含着深厚的爱国感情。第二部分从”晋弱年而修度兮“到”何零丧之可频“一大段,写唐端笏剃发以后的内心悲痛。剃去头发,好像心陨肉割;父母赐给的发肤,岂可轻易毁弃。他盼望着头发再生长的时候,心中充满着期待。第三段从”余眐眐以怵疑兮“到结尾,抒发在吴三桂起兵反清时唐端笏(实即作者)内心的矛盾,以及最终决定要为保留”馀鬒“而斗争。他找巫咸问吉凶,求灵氛占卜,内心忧伤而矛盾,但最终仍下决心:”唯兹心之为硕兮,永不食于终古。“爱国之心,至死不渝。
这篇”代言“赋虽是王夫之替学生唐端笏而写,但由于二人所处环境相同,个人经历与追求相似,因此赋中所抒之情毫无阻隔,”代言“痕迹不明显。赋中大量运用比兴手法,如”日景西驰“、”夕照希微“、”植于邱陇“、”零落倾凋“、”□□旄之赭“、”罻罗繁张“、”玄冬犹暑“、”荧惑妖夕“、”灺烬无馀“、”硕果隐存“等,均含言外之意。另外,赋中还运用了不少典故,也加大了赋的容量,如”桐圭“、”榑桑“、”轩“、”舜“、”西阶“、”黄垆“、”葆真“、”荧惑“、”巫咸“、”色养“、”灵氛“、”硕果“、”蟊食“、”乐春鼎折“、”仲子绝缨“等。这些典故的运用,既使此赋含蕴深刻,又典重高雅。
(张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