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言
《望江南花赋》见于张惠言于嘉庆五年(1800)亲自编定的《茗柯文初编》。据《文稿自序》,该编”自戊申至甲寅“,可知此赋作于1788-1794年之间,即成进士之前。又据《送钱鲁斯序》,”乾隆戊申,自歙州归……已而余游京师……留京师六年“,可知这段时间作者旅居北京参加会试。其《与钱鲁斯书》又有”《望江南花赋》一首近作,亦附往足下观之,可以识仆比者结兴之所存“之语,足见此赋之寄托遥深。作者自乾隆五十一年(1766)中举,凡七试礼部,故因草名望江南,而有思归之意,又因其春夏不花而有孤寂之感,自在不言之中;可贵的是更能以此花”华不饰悦,香不越林,群不比标,偏不戾参“的品格寄托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初衷难移,本色不改的情怀,体物细微真切,写情含蓄蕴藉,自有一种醇厚绵长的君子之风和诗意之美。
庭有小草,宵聂昼炕[1],茎不盈尺[2],黄花五出[3],四柎交蓓[4],僢而同氐[5],□□必其偶[6],纵午相代[7]。开秋发芳[8],风严霜颓[9],而彼寸柯[10],方□□厥章[11]。客有言其名者,是曰望江南之花。既感其道[12],爰为赋焉[13]。
何小草之珍玮[14],感兹名之见奇[15]。其纤支附柯、简节薄叶之□□生也[16],翳弱草[17],萦芜垂[18]。根萌谌荏[19],枝条倚靡[20]。游尘离焉[21],颓飙吹焉[22]。于是晚春早夏,百卉茂止[23]。纡丹睨其左,错紫睥其右[24]。亄费翚散、饶部澜漫于其侧[25],拂兮其不逮时也[26]。委委猗猗[27],诚未足以命知其异也[28]。抽兮首兮[29],□乎其不为之友也[30]。
尔其□□朝阳而布叶[31],矫夕仪而敛阴[32]。托秋霜而表荣[33],倚曾墀而效心[34]。华不饰悦[35],香不越林,群不比标[36],偏不戾参[37]。独专专兮沈沈[38],体志安隐[39],醰醰深深[40]。凄凄兮秋风,飘飖兮吹我襟。初服兮敢化[41],恐冉弱兮弗任[42]。谅君子之不佩[43],怅永望兮江南[44]。
(《茗柯文编》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1]”宵聂“句:《尔雅·释木》:”守宫槐,叶昼聂宵炕。“邢昺疏:”聂,合也;炕,张也。“宵聂(zhé),夜晚合拢。聂,通”折“,叠合。昼炕(hāng),白天张开。
[2]盈:满。谓茎干之高不足一尺。
[3]出:花瓣的分歧。此指花瓣。
[4]”四柎“句:四个花托交错托起花苞。柎(fū),花托。蓓,蓓蕾,花苞。
[5]”僢而“句:花蕾向背而生,同出一根。僢(chuǎn),同”舛“,相背。氐(dǐ),根本。
[6]”□□必“句:花枝摆动时必定成双成对。□□(yíng),《唐韵》:”草旋貌。“
[7]午:一纵一横曰午。代:交替。
[8]开秋:初秋。阮籍《咏怀》(其七):”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发芳:开花。
[9]严:猛烈。颓:降落。
[10]寸柯(kē):形容极短的枝茎。柯,树枝,此指茎干。
[11]□□(fū):《集韵》:”花之通名,铺为华(花)谓之□□。“厥:其。章:文采,言花色正盛。
[12]”既感“句:已为其生存方式所感动。
[13]爰(yuán):乃,于是。
[14]珍玮(wěi):珍奇美好。
[15]兹:此。见(xiàn):同”现“,显现。
[16]”其纤“句:它的纤弱的茎干、单薄的枝叶贴着地面生长时。□□(lì),《说文》:”草木附丽地而生也。“
[17]翳(yì):遮蔽。
[18]萦:缠绕。垂:《玉篇》:”草木花叶垂也。“
[19]萌:芽。谌(chén)荏(rěn):《楚辞·九章·哀郢》:”谌荏弱而难持。“谌,实在,诚然。荏,软弱。
[20]倚靡:同”猗靡“,随风飘动貌。
[21]离(lì):通”丽“,依附。
[22]颓飙(biāo):暴风。颓,《诗·小雅·谷风》:”习习谷风,维风乃颓。“孔颖达疏引李巡曰:”暴风从上来降谓之颓。“飙,《尔雅·释天》:”扶摇谓之猋(飙)。“郭璞注:”暴风从下上也。“
[23]百卉:泛指花草。卉,草的总称。《诗·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止:语助词。
[24]”纡丹“二句:行文互文而语意双关,即纡丹错紫睥睨其左右,意谓望江南花的周围百花错杂,姹紫嫣红;又喻指身旁尽是纡朱拖紫的高官,地位显贵。纡(yū),回绕。错,交错。丹、紫,既指花色,亦指高官所佩印绶的颜色。睥(bì)睨(nì),斜视。
[25]”亄费“句:极言望江南花的旁边群芳竞艳,百花烂漫。亄(yì)费,左思《三都赋》:”简其华质,则亄费锦绩。“李善注:”亄费,锦文貌。“翚(huī)散,形容花色艳丽,流光溢彩。翚,羽毛五彩的野鸡。《尔雅·释鸟》:”伊洛而南,素质,五色皆备,成章,曰翚。“郭璞注:”翚亦雉属,言其毛色光鲜。“饶部,多种。饶,多。部,类别。澜漫,分散、杂乱貌。侧,旁边。
[26]拂:违背。不逮时:生不逢时。逮,及,到。
[27]委(wēi)委猗(yī)猗:随顺貌。
[28]”诚未“句:实在不能说明它的与众不同。
[29]抽:植物发芽。首:头。此指露出苗头。
[30]□(lì):折断。
[31]”尔其“句:你迎着朝阳绽开绿叶。□□(lì),《说文》:”□□,求视也。“段玉裁注:”求视者,求索之视也。“布,铺开。
[32]”矫夕“句:对着暮色收叶纳凉。矫,矫正,纠正。夕仪,夜色。仪,容貌。
[33]托:凭借。表荣:开花。表,显现。荣,草类开花。
[34]曾(céng):同”层“,重叠。墀(chí):台阶。效心:表白心志。
[35]”华不“句:华丽但不文饰自己,取悦于人。
[36]”群不“句:合群但无偏无党,并不突出自己。比,勾结。《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标,标举,显示。
[37]戾(lì):乖张。
[38]专专:专一。宋玉《九辩》:”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沈沈:同”沉沉“,深沉貌。
[39]志:心志。
[40]醰(tán)醰:情趣含蓄深厚。王褒《洞箫赋》:”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深深:深而又深,犹言极深。《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41]”初服“句:本色岂可改变,初衷怎敢转移。以望江南花之本色不移比喻自己初衷难改。初服,指未做官时的服装。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化,变化,改变。
[42]冉(rǎn)弱:荏弱,柔弱。弗任:不堪承受。
[43]谅:料想。
[44]怅:失意貌。
评
序文前八句先从望江南花的习性、形状、花色、姿态写起,以赋其形;中四句方言明其”开秋发芳“的独特品格,以写其神;后四句借”客“之口道出花名”望江南“,以”既感其道“自然引出正文。赋文前段铺写望江南花平凡柔弱的品性与生不逢时的境况,群芳与小草,热烈与冷寂,形成鲜明对照,失意之怀隐然可感。后段描绘其傲霜独放、从容敦厚的生存方式与精神状态,并于泰然处世、热爱生命的君子之风中透出怀乡思归的赤子情怀,照应开头,点出花名,颇具回环往复之致。
此赋继承了六朝小赋长于言情的传统,又能变化出托意幽深、运笔精微、意内言外、尚朴求真的独特韵味。望江南花温柔敦厚、坦诚精专的品格正是作者学人风范的写照,马积高先生以为这一形象表现了张惠言”不媚俗、不傲世的沉静的思想风格“(《赋史》),诚为的评。进而言之,这浸注着张惠言人生感悟与生命体验的望江南花,又何尝不是包括作者在内的乾嘉时期一代学人的思想风格呢。惟有精诚之志,而无浮躁之心,这便是望江南花的风格,也是张惠言自己的风格,更是乾嘉大师们的风格!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