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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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鸟赋

贾谊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贾生既已适(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本篇篇首记作于“单阏之岁”,据钱大昕之说,当汉文帝七年(前173年)。

单阏之岁兮[1],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2],集予舍[3]。止于坐隅兮[4],貌甚闲暇[5]。异物来萃兮[6],私怪其故[7]。发书占之兮[8],谶言其度[9]。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10]。”请问于兮:“予去何之[11]?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12],语予其期[13]。”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14]: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15],或推而还[16]。形气转续兮[17],变化而蟺[18]。沕穆无穷兮[19],胡可胜言[20]!祸兮福所倚[21],福兮祸所伏[22];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23]。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24];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25]。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26];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27]。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28]。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29]!水激则旱兮[30],矢激则远;万物迴薄兮[31],振荡相转[32]。云蒸雨降兮[33],纠错相纷[34]。大钧播物兮[35],坱圠无垠[36]。天不可预虑兮[37],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38]?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39];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40]。合散消息兮[41],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42]!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43]?化为异物兮[44],又何足患[45]?

小智自私兮[46],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47],物无不可[48]。贪夫殉财兮[49],烈士殉名[50]。夸者死权兮[51],品庶每生[52]。怵迫之徒兮[53],或趋西东[54];大人不曲兮[55],意变齐同[56]。愚士系俗兮[57],窘若囚拘[58];至人遗物兮[59],独与道俱[60]。众人惑惑兮[61],好恶积亿[62];真人恬漠兮[63],独与道息[64]。

释智遗形兮[65],超然自丧[66]。寥廓忽荒兮[67],与道翱翔[68]。乘流则逝兮[69],得坻则止[70];纵躯委命兮,不似与己[71]。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72];澹乎若深泉之静[73],泛乎若不系之舟[74]。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75]。德人无累[76],知命不忧[77]。细故蒂芥[78],何足以疑。”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单(chán)阏(yè):《尔雅·释天》:“太岁……在卯曰单阏。”《史记·天官书·索隐》引李巡:“阳气推万物而起,故曰单阏。单,尽也;阏,止也。”《集解》引徐广说:“文帝六年,岁在丁卯。”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以为“徐氏不知古有超辰之法,故云六年也”,而定丁卯为文帝七年。则文帝五年贾谊出为长沙王太傅,七年作《鸟赋》。

[2]庚子:庚子的一天(古以干支纪日)。日斜:太阳偏西。斜,《史记》作“施”(音yì),同义。

[3](fú):即猫头鹰。《西京杂记》卷五:“贾谊在长沙,鸟集其承尘。长沙俗以鸟至人家,主人死。谊作《鸟赋》,齐生死,等荣辱,以遣忧累焉。”集:鸟止。予舍:我的居室。

[4]坐隅:座位的一角。

[5]闲暇:从容不迫,悠闲自得。

[6]异物:怪物。萃:“”字之借。(cuì),止也(王念孙《读书杂志》说)。

[7]私:暗自。故:缘故。

[8]发书:打开书。占之:占卜鸟入舍此事之吉凶。

[9]谶(chèn):预言吉凶之语。度:数。此句言:占卜之书上的谶语即说明了吉凶的定数。

[10]去:死去。

[11]予去何之:我死后形神将归于何处。下面说:“吉乎告我,凶言其灾。”言外之意是活在如此之世,未必比死去好。

[12]淹速之数:犹言距死去的时间还有多久。淹速,快慢。数,度。

[13]语(yù):告诉。期:期限,确定的时间。

[14]请对以臆:请让我按自己所推度的(替它)来回答。臆,通意,意料。《汉书》即作“意”。以下借鸟口吻,抒发作者关于人生的看法,为全文主体。

[15]斡(wò)流:运转。《鹖冠子》云:“斡流迁徙,固无何处。”本赋表现思想与《鹖冠子》相近,亦颇用其语意。

[16]推:推移。此连上句云:运转变化,有时又推移而至原来的位置,意为万物之运转变化循环反复。

[17]形、气:皆我国古代哲学概念。“形”指天地间成形之物;“气”指构成万物的物质。形散为气,气聚为形。我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认为形和气不断转化、相互延续,故云“形气转续”。

[18]蟺:通“蝉”。而:通“如”。《史记索隐》引韦昭说:“而,如也,如蝉蜕化也。”

[19]沕(wù)穆:深沉。《史记索隐》:“沕穆,深微之貌。以言其理深微,不可尽言也。”李白《明堂赋》:“春风沕穆,鸿恩滂洋。”注:“沕穆,深彻貌。”

[20]胡可胜言:怎能说得完。意谓非言语所能尽理。《鹖冠子》曰:“变化无穷,何以胜言。”

[21]倚:因,寄托。

[22]伏:潜藏。《鹖冠子》曰:“祸乎福之所倚,福乎祸之所伏。”

[23]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鹖冠子》云:“忧喜聚门,吉凶同域。”赋中以上二句即用此。聚门,聚于一门。域,处所。

[24]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春秋末年,吴越相争,吴王阖闾中箭身死。其子夫差立,日夜练兵,三年,大败越,越王勾践以甲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山,吴师追而围之。越王听范蠡之计,卑身事吴王,吴王不听子胥之谏而赦之。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身自耕作,拊循士民,发愤强国,十七年而灭吴。

[25]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句践已平吴,乃以兵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贡,号称霸王。”《鹖冠子》曰:“失反为得,成反为败。吴大兵强,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句践霸世。”句,同“勾”。

[26]斯:李斯。遂成:成功。“遂”与“成”同义。李斯游于秦,身为相,而二世时因赵高之谗,受五刑而死。五刑:秦朝所定五种刑法。《汉书·刑法志》:“汉兴之初,虽有约法三章,网漏吞舟之鱼。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案指父族、母族、妻族)之令。令曰:”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此当系秦朝”五刑“之遗,唯李斯为腰斩而非笞杀。

[27]傅说(yuè):商代名臣,曾获罪在傅岩之地服苦役修路,武丁用之以为相。胥靡:古代一种刑罚,用绳索将罪人系在一起,使服劳役。相:辅佐。武丁:商朝贤王,即殷高宗。

[28]纠纆(mò):数股合成之绳索。《字林》:”纠,两合绳。纆,三合绳。“《鹖冠子》:”祸与福,如纠纆也。“

[29]孰:谁。极:止。《鹖冠子》:”终则有始,孰知其极。“《老子》:”孰知其极。“河上公注:”祸福更相生死,孰知其穷极时也。“《鹖冠子》承《老子》而贾生承《鹖冠子》。

[30]旱:与”悍“通,迅猛。此连下句言水受激则其流速,箭受激则射程远。李善注:”矢飞水流,各有常度,为物所激,或旱或远。斯则万物变化,乌有常则乎?“

[31]迴薄:往返不停地相撞。薄,逼近。

[32]振荡:即震荡。转:转化。此句言万物彼此震荡影响,相互转化。《文选》五臣注李周翰云:”言人因祸之激而至于福,因福之激而至于祸,迴环振荡,相转无常。“

[33]云蒸:水因热而化为气,上升于天;雨降:气受冷而凝为水,下落成雨。

[34]纠错:纠缠错杂。纷:纷乱。

[35]大钧:造化。钧本是陶工制器的工具,可以旋转。以喻造化。播:布,散布。

[36]坱(yǎng)圠(yà):无边际貌。垠:边际。上二句言:造化创造万物,布于大地,无边无际。”万物“四句言万物变化中关系之纠错复杂,此二句言天地间万物数量、种类之多(意谓更增其复杂性,而不可胜言)。

[37]预:参与。《史记》《汉书》皆作”与“。此连下句云:天和道都高深莫测,人是难以思虑筹划它的发展变化的。《鹖冠子》:”天不可预谋,道不可预虑。“

[38]迟速:快慢。《鹖冠子》:”迟速止息,必中参伍。“又云:”同合消散,焉识其时。“赋中二句由此化出。

[39]工:指冶炼工匠。以上二句言:将整个天地看作炼冶金属的大熔炉,以自然之造化为工匠。何焯《义门读书记》:”’且夫‘以下,推而言之,以自广也。“

[40]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阴阳参合而万物变化,阴阳乃促成万物之变化者,故喻为炭;万物既为本,又为化,故喻为铜。

[41]合:聚,与散相对而言。消:灭。息:生,与消相对而言。此连下句言:万物或聚或散,或生或灭,其因果之关系极为复杂,难于简单地归纳出一个定则。《庄子·至乐》:”人之生也,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鹖冠子》:”同合消散,孰识其时。“

[42]未始:未尝。极:终极。

[43]忽然:偶然。控:引持。抟(tuán):抚弄。此处引申为珍惜。上二句言万物变化之中,偶然而生为人,其生前有物,死后亦有物,生为人何足自珍。

[44]异物:指人死后身体所化之物。

[45]患:忧虑。上二句言人死而化为另外的东西,是自然之理,不必因此而忧虑。

[46]小智:见识狭小、目光短浅的人。《列子》:”小智自私,怨之府。“《庄子·秋水》:”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鹖冠子》:”小智立趣,好恶自惧。“此皆可以看出贾谊思想同道家之关系。

[47]达人:通达知命之人。《史记》作”通人“。

[48]可:宜。连上句,言通达之人看问题看得宽阔远大,对万物一视同仁,故变化为任何之物均无不宜。

[49]殉财:为财而死。殉,李善注引臣瓒曰:”以身从物曰殉。“《列子》:”胥士之殉名,贪夫之殉财。“

[50]烈士:重义轻生、坚贞不屈之士。《庄子·秋水》:”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殉名:为名而死。

[51]夸者:好虚名、喜权势之人。《文选》李善注引司马彪《庄子注》曰:”夸,虚名也。“死权:死于权,为权而死。《鹖冠子》:”夸者死权,自贵矜容殉名。“

[52]品庶:众庶。每:孟康曰:”每,贪也。“《史记》作”凭“,义同。

[53]怵(xù)迫之徒:被利诱和驱迫的人。怵,利诱。《史记·苏秦列传》:”臣窃望大王之国不下楚。然横人(按指主连横者)怵王交恶虎狼之秦以怵天下。“连下句《史记集解》引孟康说解云:”怵,为利所诱也;迫,迫贫贱。西东,趋利也。“《管子·心术上》:”人之可杀,以其恶死也;其可不利,以其好利也。是以君子不怵乎好,不迫乎恶。“

[54]或趋西东:指为了趋利避害而奔波。西东,原作”东西“,据《考异》校改。

[55]大人:指道德修养极高之人。李善注:”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不曲:指不为权势物欲所屈。曲,屈。

[56]意变齐同:王念孙曰:”’意‘读为’亿万年‘之’亿‘,《史记》正作’亿‘。’亿变‘犹上文言千变万化也。’亿变齐同‘,即《庄子》齐物之旨。“”齐同“犹言等同。此句言,在大人看来,世间万物之千变万化,最后也都等同齐一,并无高低贵贱大小之别。

[57]愚士:愚昧的男子。系俗:系于俗。系,牵系、束缚。俗,俗累。

[58]窘:困迫。囚拘:即拘囚。以上二句言愚蠢的人总是摆不脱世俗的束缚,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像囚犯一样不能自主。

[59]至人:《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又《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指道德修养至高无上的人。遗物:遗弃物累。《鹖冠子》:”圣人捐物。“遗,忘。物,外界的事物。

[60]道:老庄哲学中的一个概念。指事物存在和变化的最普遍原则。以上二句言:至人不能遗弃物累,而独能与生养了万物的大道存在。《鹖冠子》:”至人不遗,动与道俱。“

[61]众人:凡庸的人。惑惑:王先谦《汉书补注》云:”《说文》:’惑,乱也。‘’惑惑‘,谓惑之甚。“此句言凡庸之人深惑于世俗之利害得失。

[62]好(hào)恶(wù)积亿:喜好和厌恶的思想积满胸中。亿,同”臆“,满。《说文·肉部》:”臆,肊或从意。“《广雅·职韵》:”臆,气满。“。

[63]真人:李善注引《文子》:”得天地之道,故谓之真人也。“恬漠:淡泊无欲,虚静不扰貌。恬,安。漠,静。《庄子·天道篇》:”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道德之至。“

[64]息:止,处。此句言与大道同虚静而处。

[65]释智:丢弃智慧。遗形:忘却外物之存在。

[66]超然:超脱于万物之外。自丧:忘却自身。《庄子·大宗师》假托颜回之语:”堕支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道,此谓坐忘。“司马彪曰:”坐而自忘其身。“此”自丧“犹《庄子》所云”坐忘“。

[67]寥廓忽荒:李善注:”元气未分之貌。“《广雅》曰:”寥,深也,廓,空也。“为深远空廓貌。

[68]与道翱翔:指与道浑然一体,进入绝对自由的境界。此是道家所追求的所谓”逍遥游“的境界(参《庄子·逍遥游》)。《鹖冠子》亦曰:”与道翱翔。“

[69]乘流:飘浮于河流之上。逝:往,此指随水而流逝。《鹖冠子》:”乘流以逝。“

[70]坻(chí):水中高地。上二句以无知无识之物(如木枝草叶)之顺水漂流喻人生,表现了道家顺天委运的思想。

[71]纵:放纵,听任。委命:听众命运支配。此二句言:把躯体交托给自然与命运,不把它看成是自己的私物。《鹖冠子》:”纵躯委命,与时往来。“

[72]二句言:活着时像无所凭依于天地之间,死去则像永远地休息了。《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73]澹(dàn):恬静、安定。《老子》:”澹兮其若海,NFEB1兮其若止。“赋中此句言:心情平静,如沉渊之水那样沉寂、宁静,没有波澜。《庄子·在宥》:”老聃曰:其居也渊而静,其唯人心乎?“

[74]泛:顺流飘浮。《鹖冠子》:”泛泛乎若不系之舟。“

[75]养空:涵养其空虚之性。浮:任其自然地浮游于人世。此以不系之舟或草叶木枝之类漂浮水上随意而行比喻人生。

[76]德人:有修养的人。《庄子·天地》:”苑风曰:’愿闻德人。‘淳芒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累:思想负担,患得患失的忧虑。

[77]知命:知天命。上二句是说:有修养的人不会因为外物的得失而产生思想负担,他们能知天命,所以没有任何忧愁。

[78]细故:琐碎的事故。蒂芥:即芥蒂,细小的事物。此归结到赋开头所写因鸟问死生之事的情节。作者借鸟之口说:”死生迟速,乃是细微之事。“这是以道家思想自为排遣。

本赋借作者推度鸟之意而抒发自己当时对人生、世界的看法。赋中化用《鹖冠子》中文字,甚至直接用《鹖冠子》原文多处。《汉书·艺文志》道家有《鹖冠子》,作者为楚人。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汉初帛书《鹖冠子》,证《鹖冠子》确为先秦之书。贾谊在长沙,得读此书。因《鹖冠子》以黄老刑名为本,而带有阴阳术数、兵家的色彩。本来贾谊的思想即与之有相似之处,而在受打击排挤之时,觉得《鹖冠子》《庄子》同生死、顺天委命的思想可以排遣忧愤,故极易合拍。看来此赋是在长沙读《鹖冠子》一书后受其影响而作。

赋之第一段写作赋之由,开头先记年、月、日、时,交代情节简要,而具形象的生动性。赋由于鸟之入舍而作,内容又是作者问鸟,由鸟之表情猜度其意,代为回答,构思奇特新颖,出人意表。文中写鸟之形象,既合于鸟类的特征,又与”寓言“的形式相适应。如”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四句,承上启下,导入主体部分,甚为自然。其主体部分虽为议论,但出自胸臆,豁达中见悲愤,非无病呻吟、模拟文字可比。故不失为一篇有特色的上乘赋作。《文心雕龙·体性》云:”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清张惠言《七十家赋钞目录序》云:”其趣不两,其于物无犟,若枝叶之附其根本,则贾谊之为也。其原出于屈平,断以正谊、不由其曼。“可助对本篇之理解。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