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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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答客难

东方朔

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县)人。汉武帝时著名辞赋家。官至太中大夫,给事中。为人放荡不羁,滑稽谐谑,被武帝视同俳优。作品有《答客难》《非有先生论》《七谏》等。以《答客难》最为著名。

《答客难》借客主问难的形式描述了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不为时所用的苦闷心态,掩抑怅望的痛苦、彷徨与无奈,诚令人既敬仰又酸鼻。而行文显得雄辩滔滔,气势逼人,非大手笔不能为。对“客”的反击、回敬,笔锋犀利老辣,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客难东方朔曰:[1]“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2]而都卿相之位,[3]泽及后世。[4]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5]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6]著于竹帛,[7]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8]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9]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10]旷日持久,[11]官不过侍郎,[12]位不过执戟,[13]意者尚有遗行邪?[14]同胞之徒,[15]无所容居,[16]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17]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知也。”[18]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19]力政争权,[20]相禽以兵,[21]并为十二国,[22]未有雌雄,[23]得士者强,[24]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25]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26]泽及后世,子孙长享。[27]今则不然。圣帝流德,[28]天下震慑,[29]诸侯宾服,[30]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31]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32]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33]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34]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35]虽欲尽节效情,[36]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37],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38]悉力募之,[39]困于衣食,或失门户。[40]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41]曾不得掌故,[42]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43]

“虽然,[44]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45]”《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46]‘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47]苟能修身,[48]何患不荣![49]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50]乃设用于文、武[51],得信厥说,[52]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53]此士所以日夜孳孳,[54]敏行而不敢怠也。[55]辟若鹡鸰,[56]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57]‘天有常度,[58]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59]《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60]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61]冕而前旒,[62]所以蔽明;[63]黈纩充耳,[64]所以塞聪。’[65]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66]赦小过,[67]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68]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69]盖圣人教化如此,[70]欲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71]

“今世之处士,[72]魁然无徒,[73]廓然独居,[74]上观许由;[75]下察接舆,[76]计同范蠡,[77]忠合子胥,[78]天下和平,与义相扶,[79]寡耦少徒,[80]固其宜也,[81]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乐毅,[82]秦之任李斯,[83]郦食其之下齐,[84]说行如流,[85]曲从如环,[86]所欲必得,功若丘山,[87]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语曰:‘以筦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88]岂能通其条贯,[89]考其文理,[90]发其音声哉!繇是观之,[91]譬犹鼱鼩之袭狗,[92]孤豚之咋虎,[93]至则靡耳,[94]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95]虽欲勿困,[96]固不得已,[97]此适足以明其不足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98]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中华书局影印本)

[1]客:指博士诸先生。难(nàn):非难,诘责。

[2]苏秦、张仪:均为战国时纵横家。苏秦以“合纵”为宗,游说燕、赵、韩、魏、齐、楚六国联合抗秦,曾被六国推举为纵约长。张仪以“连横”为宗,游说六国背纵约而事秦。当:遇,逢上。万乘之主:拥有兵车万乘之国的君主。万乘,极言兵车之多,喻国势强盛。

[3]都:居。卿相:战国时显赫的官位名称。

[4]泽:恩泽。

[5]子:古代尊称男子语。大夫:秦汉官职,东方朔曾任太中大夫。修:修炼。先王之术:指古代帝王治国之道。

[6]讽诵:熟读。《诗》:指《诗经》,系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先秦称为《诗》,汉尊为经典,称《诗经》。《书》:指《尚书》。《尚书》为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时代典章文献的汇编。相传曾经由孔子编选,被列为儒家经典之一。百家:指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的著作。不可胜数:多到无法计算。胜,尽。

[7]竹帛:竹简、绢帛,古代书写工具,功能类似于纸。

[8]服膺(yīng):牢记于胸,衷心信服。膺,胸。释:放。

[9]博闻辩智:见识广博、明智。

[10]事:侍奉。圣帝:指汉武帝。

[11]旷日持久:时间拖得很长。旷,空费、耽误。

[12]侍郎:汉代皇帝侍卫官名。

[13]执戟:指皇帝身旁执戟的侍卫官。

[14]意者:推测。遗行:过失。

[15]同胞:同父母所生的兄弟。

[16]容居:容身居住。

[17]喟(kuì)然:叹气的样子。长息:长叹。

[18]是:这。备知:尽知,全部知晓。

[19]朝:朝拜天子。

[20]力政:以武力征战为治国方略。政,同“征”。

[21]相禽以兵:用武力互相兼并征服。禽,同“擒”。

[22]十二国:指齐、楚、燕、韩、赵、魏、秦、鲁、卫、宋、郑、中山。

[23]雌雄:指强弱、胜败。

[24]士:特指有治国本领的知识分子。

[25]谈说(shuì):游说,以计策谋略劝说君主。

[26]廪(lǐn):粮仓。

[27]享:享受恩泽。

[28]流德:恩德流布。

[29]震慑(shè):震惊慑服。

[30]宾服:归顺、臣服。

[31]覆盂(yú):瓦盆底小口大倒置则平稳。喻国家局势稳定安宁。

[32]不肖:与“贤”相对,指品行不好。肖,像。

[33]天道、地理:指天地运行发展变化的规律。这几句是说,遵循,顺应天地运行发展变化的规律,人或物都没有不各得其适合自我的归所的。

[34]绥(suí):安抚。

[35]尊、卑:均为以动用法,以……为尊,以……为卑下的。抗:高举。抑:压抑、压制。这数句是说士的荣辱沉浮全凭帝王主观上的喜怒好恶而定。

[36]尽节:尽臣子之节。效情:向君王报效忠贞之情。

[37]竭精谈说(shuì):竭尽精力去游说。

[38]辐(fú)凑:车辐集中于轴心,喻人或物聚集趋向一处。辐,车轮中连接轴心和轮圈的直木条。

[39]之:这里指官位。

[40]门户:借指门道,门路。

[41]仆:我。并生:同时存在。

[42]掌故:指掌管礼乐制度的小官位。

[43]异:不同。

[44]虽然:尽管这样。

[45]修身:指提高自身修养。

[46]“鼓钟于宫,声闻于外”:见《诗·小雅·白华》,意谓宫室内敲击钟鼓的声音传得很远。宫,宫室。

[47]“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见《诗·小雅·鹤鸣》。原句为“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意谓在极为弯曲的沼泽中,仙鹤嘹亮的鸣叫声传播四野,响彻云霄。九,虚数,极言弯曲之貌。皋,沼泽。

[48]苟:如果,假如。

[49]荣:显荣。

[50]太公:指姜太公吕望(字子牙),曾辅佐周武王灭商,以功封于齐地。体行仁义:身体力行于仁义道德之事。

[51]设用:施展才能。

[52]信:通“伸”,陈述并被采纳。厥说:他的主张,见解。厥,其,他的。

[53]七百岁:从姜太公被封于齐至田和代齐,约七百年。

[54]孳(zī)孳(zī):同“孜孜”,勤勉。

[55]敏行:敏于行动。怠:懈怠。

[56]辟:同“譬”,如同,好比。鹡(jí)鸰(líng):鸟名。《诗·小雅·小苑》有“题彼鹡鸰,载飞载鸣”之句。此处喻指勤勉、努力。

[57]恶:厌恶。辍(chòu):停止,中止。广:广阔。匈(xiong)匈:同“汹汹”,吵吵闹闹的样子。易:改易、变更。这几句是说,上天并不由于人的厌恶寒冷而中止冬季的来临,大地并不由于人的厌恶危险而中止地貌多种多样的广阔,有德行的人不由于识见短浅之人的吵嚷而改易他的行为。

[58]常度:经常不变的法则。

[59]计其功:计较它的功利。

[60]“礼义之不愆(qiān),何恤(xù)人之言”:《诗经》无此诗句。句意谓如果礼义上没有差错,又何必顾忌别人的议论呢?愆,差错、过失。恤,担忧,忧虑。

[61]“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见汉戴德《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宫》:“故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句意谓水太清则鱼不能藏身,人过于苛察求全责备,就不能容众,也就没有朋友了。徒,同类伙伴。察,苛察。

[62]冕(miǎn):古帝王卿大夫所戴礼帽。旒(liú):古帝王礼帽前后的玉串。

[63]蔽明:遮蔽视力。

[64]黈(tǒu)纩(kuàng):黄色丝绵。充:塞。

[65]聪:听力。

[66]举:用。

[67]赦:宽恕。

[68]求备:求全责备,指过于苛求。

[69]枉:曲。直:改正。揆(kuí):揣度,推测。索:求索,寻求。这几句语出《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宫》,意谓:纠正人的错误,应使人认识改正;对人宽恕柔和,是为使其自觉上进;对人揣情度理地诱导,是为使其自己去求索。

[70]教化:政教、风化。

[71]敏:品德敏勉。广:学问广博。

[72]处士:有才能而未被录用为官的士人。

[73]魁(kuǐ)然:孤独的样子。魁:同“磈”。

[74]廓(kuò)然:寂寞的样子。

[75]许由:相传是帝尧时代品行高洁的隐士,尧欲让帝位于他,许由不受而逃。

[76]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佯狂避世,因其迎着孔子的车而歌讥嘲孔子醉心功名利禄的歌曲,故称接舆。

[77]范蠡(lí):越王勾践的谋臣。看破事君如伴虎的政治内幕,功成身退,泛舟五湖而去。

[78]合:同。子胥:即伍子胥,楚大臣伍奢次子,为报父仇,投奔吴国,辅佐吴王阖闾攻破楚都,鞭楚王之尸雪恨,后被谗杀。

[79]相扶:相合而行。

[80]耦(ǒu):同“偶”,双。

[81]固其宜也:本来是应该的。

[82]乐毅:战国时燕昭王之臣,曾大破齐国,下其七十余城。

[83]李斯:秦始皇之臣,辅佐始皇统一全国。

[84]郦食(yì)其(jī):汉高祖刘邦谋臣,以舌辩著名,曾说服齐王广降汉。

[85]行:通“畅”。

[86]曲从:委曲己意以顺从他人。

[87]功若丘山:功绩之大有如丘山,喻功绩广大。

[88]筦:同“管”。蠡(lí):瓢。筳(tíng):小竹枝。前两句均喻以浅见揣度深广。以筳撞钟是说,以小竹枝之类的小器物敲不响大钟鼓。

[89]条贯:条理、系统。此指“以管窥天”之“天”的条理系统。

[90]文理:纹理。此指海水波动之貌。

[91]繇:同“由”。

[92]繇(jīng)鼩(qú):一种体小嘴尖的老鼠。

[93]豚(tún):小猪。咋:咬。

[94]靡:通“糜”,烂,粉碎。

[95]下愚:愚蠢之人,此指“客”。非:非难。

[96]困:窘困。

[97]固不得已:一定办不到,决然不可。

[98]适:恰好。明:表明。权变:变通,随机应变。或:同“惑”,迷惑、不解。大道:指知人论世之道。

东方朔《答客难》采用了客主对答的形式。全赋由设问对答而可分为客方诘难、主方对答两部分。关于客方诘难,根据《史记·滑稽列传》褚少孙补曰:“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议论,共难之。”可知本赋之“客”,系指博士诸先生。“客”首先发难:作为“士”的杰出代表人物,苏秦、张仪等人高居卿相之位,享尽荣华富贵,且恩泽施及后世。东方先生也“好学乐道”、“博闻辩智”、“海内无双”,可是,他事奉武帝“旷日持久,积十数年”,却不过做执戟侍从这样低贱的郎官,是不是主观上有什么过错呢?东方先生官卑禄薄,以至于连亲兄弟也失于照应,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显而易见,“客”的诘问欲抑先扬,扬的目的却是为了抑,充满讥诮、嘲弄意味。

“客”方预料中的喜剧场面并没有出现。素以诙谐滑稽著称的东方先生,在捍卫自身人格尊严时所采用的,是正剧方式。他的答辩从“喟然长息,仰而应之”的感叹中开始。这里既饱寓怀才不遇的慨叹,也有昂头挺胸、针锋相对论战的果敢。“是故非子之所能备也”这一全盘否定句式表明:东方先生虽怀才不遇,并不失居高临下的气势,博士诸客虽诘难如斯,却难以掩饰他们的短浅识见。“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一向好绕圈逗乐的东方先生,此时则直面论辩焦点,径将苏秦所处时代与自己所处的汉武时代进行对比。东方先生剖析道:苏秦、张仪生当周室衰微、诸侯争霸、礼乐崩坏、动荡不已的战国乱世,当时决定天下发展大趋向的力量之一就是“士”。“得士者强,失士者亡”,士在诸侯各国图存亡、求富强、谋称霸的激烈争战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正是这种历史时势造就了苏秦、张仪之类的当时英雄。至于汉武帝时代则属于封建社会的太平盛世,“圣帝德流”、“诸侯宾服”,“天下平均,合为一家”。时代对人才的渴求程度与战国时代相较,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贤与不肖,“何以异哉”?这就造成了才智之士施展才能,建立功业机遇的相对减少。如此犀利的剖析,为自己“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的尴尬处境作了貌似圆满的回答。东方先生更进而剖析,盛世之下,一个人的荣辱浮沉,进退黜陟,往往不由个人才能决定,才智之士的“争”是徒劳无益的,因此应“遵天之道”,“顺地之理”,以便使“物各得其所”。他用几个对比的无主句指出,帝王对时代英才“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举之则上青云,抑之则下深渊,“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将封建体制下才智之士无以自主他的命运,个人的升沉荣辱全凭帝王的喜怒好恶支配这样一种黑幕予以揭穿。正因这样,东方先生断言:倘若苏秦、张仪失去了适合自己施展才能的时代而生于汉武时代,甚至还远远比不上我东方先生呢!这可谓东方朔式的“黑色幽默”了。至此,文章轻而易举地得出了“时异”因而“事异”的结论,指出人才的得时或者与时代“错位”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文章接下来讨论太平盛世中怀才不遇者应不应该积极努力、追求功业的问题。可以看出,东方朔对官卑不遇虽有牢骚,但仍对人生抱有期待,较少悲观自馁,还在等待时机。这就告诉“客”方:今日不遇,未必将来不遇。

之后文章又举许由、接舆、范蠡、伍子胥等著名历史人物,正面回答才学之士终其一生不为时所用的问题,指出由于“天下和平,与义相扶”,人才不易骋其才能而有所建树,对这种现象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至于在历史上建立了勋业的人物,如乐毅、李斯、郦食其等,他们之所以青云直上,功成名遂,正因他们是“遇其时者也”。这就从正、反两方面证实了“时异事异”、“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的观点。

最后,文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连用“以筦窥天,以蠡测海,以筳撞钟”、“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这样几个贴切比喻,反嘲博士先生们其实都是些故作文雅的“下愚”,既“不知权变”,也不明“大道”,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非难嗤笑东方先生这位一时怀才不遇的“处士”呢?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