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具书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散文分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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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读书乐(1)

“阅读”是散文中一种极为重要的体裁。我这里把书评、影评都归入同一范畴中,各选入优秀文章,做简要的分析和理解参考,供读者学习。我们要一再强调“语文”的基础性、底层性、决定性作用,即“语言文字文学”构成的“语文”学科,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基本形态。无论你今后从事何种领域的工作,做何种门类的研究,你都离不开最基本的“语言表达”。没有语言表达,就没有各门类学科的存在。

我曾在各学校与教师学生交流时,多次用电脑、网络的“底层技术”这个词来形容“语文”。同样,外文也是“语文”的一种。在学习本国语言文学时,21世纪的全球化新人,不应该放弃外文的学习。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观察世界、表达情感的独特角度和文化背景,懂得外文你才会知道原来人们还可以这样表达一种现象、一种情感。比如,中文“覆水难收”,英文有一个相对应的词组:wateroverthedam(水漫过大坝了)。虽然意思相近,但是从不同现象中观察、总结出同样的道理。这是人类文明中极有趣的现象。

学会阅读,并且从不同的书本、材料中读出新意,这是第二编“新解读”里就提到过的。那些文章面对的是综合材料,要做的研究、总结的工作量更大,花的工夫更多。而本编所选的文章,其评论、讨论的对象,相对比较具体,相关材料的搜集和积累,也相对比较容易。

阅读一本好书,看一部好电影,听一首名曲,这些都是我们学习和理解世界的最好方法,是跟最有智慧的人交谈的最直接手段。然而,如果你要跟朋友们分享这些好作品,就必须学会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且锻炼自己的归纳总结能力。例如,很多人现在都在使用网络在线视频观看影片,在观看之前,还会浏览这部作品的介绍、评价。这些介绍和评价就是精短的影评。但影评的好坏,归纳的妥否,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你读豆瓣网的评论,会发现高下之差,真有天壤之别。

阅读与表达,是本编想要介绍的核心内容。

阅读之所以是这么好的事,就是因为随时能与最有智慧的人交谈——只要你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好书,翻开,阅读。

叶兆言的《阅读吴宓》是写现代学者的一部力作,可谓“拨开云雾见青天”,需要很深的功力。余华的《高潮》写苏联时期音乐大师肖斯塔科维奇,用具象的文字表达抽象的音乐,有一种神远的味道。张闳分析革命经典课文《半夜鸡叫》,见微知著,值得学习。潘向黎对古诗的介绍,真真“诗是空气,诗是呼吸”,让那些久远的诗歌从课本中走入我们的生活。你要知道,在唐朝,诗歌跟我们现在随时随地发微博和微信一样。诗人一有灵感,就提笔书写。不仅写在纸上,还写在墙上。那些神来之笔写下的卓越诗歌,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一样,很快传遍大江南北。那时候,诗歌确实是能唱的,诗歌就是生活,诗歌就是现实。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主要作品有:《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五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集,以及各种选本等。叶兆言的写作充满了知性的质与美,在当代中国文坛中是真正的知识人写作。他的最新作品《一号命令》《驰向黑夜的女人》,显示了他更加准确而坚韧的语言功力。

民国的学者进入新时代纷纷被埋没,20世纪80年代之后,又纷纷进入人们的视野。阅读他们,了解他们,知道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盲目崇拜。

阅读吴宓

叶兆言

说来好笑,阅读吴宓,留心有关文字,成了近年来很当真的一件事情。起因只是他生于一八九四年,这是个特殊年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两国长达半个世纪的对抗拉开序幕,也正是这一年,孙中山给李鸿章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他的改良主义思想,遭到拒绝后,从此投身革命,坚定不移,直到死在北洋军阀时期的北京。很长时期,抗日和革命成了两个重要主题,研究中国,不论思考历史,还是评论文学,都无法回避。我习惯找出几位出生于这一年的人,把他们当成解剖近现代中国的标本,我的祖父也出生在这一年,这是很好的参照系数,它提供了一个横向的比较机会。阅读吴宓,我总是忍不住想,和他同年的祖父此时正在干什么,面对同样的问题,祖父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在厚厚的十本《吴宓日记》中,提到祖父只有一处,时间是一九四五年的一月九日,一次宴会上偶然相遇:

遂借赴华西大学内李珩、罗玉君夫妇邀家宴。座客桦外,有叶绍钧及谢冰莹女士。席散,同步归。

叶绍钧名字下面,有小字自注:“圣陶。苏州人。今为开明书店总编辑。与宓同年生。留须。温和沉默。”这是典型的吴雨僧风格,记账本一样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再看祖父的日记,略为详细一些:

五时半,至李晓舫家,晤吴雨僧、李哲生、陈国华、谢冰莹。雨僧与余同岁,身长挺立,言谈颇豪爽,近在燕大讲《红楼梦》,借以发抒其对文化与人生之见解,颇别致。主人治馔颇精,而不设酒,余以酒人,觉其勿习。八时散,复至月樵所,方宴刚夫妇,尚有他客六七人,墨先在。余乃饮酒十馀杯。十时归。

两则日记很客气,一层意思没有明说,都觉得对方不是原来的设想。他们属于两个不同阵营,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既对立,更隔膜。阵营不同,误解便不可避免。这次偶然相遇,消除了一定误解,又增加新的错误认识。如果继续交往,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但是沟通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吴宓不知道对方温和沉默,是因为没有酒;祖父觉得对方豪爽,却根本就是个假象。

分析

从祖父和吴宓的日记开始,写了对人一面理解和真实的差异。

吴宓不是一个豪爽的人,而且毫无幽默感,他的成名与挨骂有关。说起新文学史,谈到新旧之争,忘不了鲁迅的妙文《估学衡》。《学衡》是一个笑柄,一帮自恃很高的书呆子,刚从国外回来,觉得喝过洋墨水,对“西化”更有发言权,于是匆匆上阵,想一招致敌于死命,事实却证明根本不是对手,刚一出招,就被新文学阵营打得鼻青脸肿。不妨想象一下当时的新文学阵营如何强大:陈独秀和李大钊,鲁迅兄弟,胡适及其弟子罗家伦和顾颉刚,茅盾为理论主笔的文学研究会,邵力子主编的《民国日报》副刊《学灯》,这些高人联手,每人吐口唾沫,已足以把《学衡》的人淹死。当时同属于新文学阵营的创造社,还没有出手参战,这一派的好战,善于胡搅蛮缠,作为《学衡》总编辑的吴宓心里不会不明白。

事隔多年,重新回顾这场文化论战,心平气和地说,双方都该骂,而且细究骂人的内容,双方都有些道理。《学衡》站在旧文化阵营一边,仅此一点顽固,即使在今日,仍然该骂,该痛骂,而“五四”前后掀起的新文化运动,方向大致正确,但是存在很多问题,也应该指出来。我曾和祖父谈过读当年的《小说月报》,众所周知,《小说月报》改刊是新文学史上的大事,比较新旧两派小说,也就是阅读茅盾主编前后的《小说月报》,就其小说质量而言,被看好的五四时期新小说,并不比旧小说强。新小说在一开始很不好看,鲁迅或许是个例外,像他那样优秀的太少,新小说的拙劣有目共睹,后人评价高,更多的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事实上,作为当时的重要作者,祖父也承认新派的小说没有旧小说写得好。换句话说,新小说只能证明自己写得对,却不能证明自己写得好,达到了多高的境界。

认真阅读当时的小说,不难得到这样的印象,新小说气势汹汹,其实嫩得不像东西。就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尽管前景良好,未来一片光明,真实的现状却不敢恭维。新小说,不能卒读。鲁迅写得好,是因为旧小说也写得好,发表在改刊之前的《小说月报》的文言小说《怀旧》,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这似乎也反证了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中的观点,所谓“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学衡》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面反动旗帜,在一片喊新声中,《学衡》的声音显得很可笑。多年以后,吴宓自订年谱,痛悔当年的仓促上阵,尤其对第一期《学衡》的低质量感到痛心。作为创刊号,推出的一些“作品”让人无法恭维,鲁迅对其进行了辛辣的嘲讽,轻而易举挑出一大把错误。《学衡》批评新派不足,看出了对方毛病是对的,可是他们也是漏洞百出,正如吴宓自己承认的那样,“实甚陋劣,不足为全中国文士、诗人以及学子之模范者也”。吴宓把过错推到了一个叫邵祖平的人身上,他写道:

鲁迅先生此言,实甚公允。《学衡》第一期“文苑”栏专登邵祖平(时年十九)之古文、诗、词,斯乃胡先之过。而邵祖平乃以此记恨鲁迅先生,至有1951冬,在重庆诋毁鲁迅先生之事,祸累几及于宓,亦可谓不智之甚者矣。

这其实是为同人打掩护,想蒙混过关,鲁迅先生矛头直指梅光迪,直指胡先和柳诒徽,这些都是《学衡》的核心人物,想赖也赖不了。吴宓先生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们那几个人中间,除了柳诒徽,其他几位的旧学并不怎么样。《学衡》同人对旧的东西更感兴趣,在鲁迅看来,这帮人漏洞百出,只是假古董。他们守旧保守,但是在传统的旧学上,并不比新派人物强。一些文章把吴宓说成是旧学大师,这不确切,是过誉之辞,办《学衡》的时候,吴宓是刚从国外来的文学青年,旧学根底和大十多岁的鲁迅不能比,和大三四岁的陈寅恪和胡适也无法匹敌。就其性格而言,吴宓身上更多浪漫成分,根本不擅长做死学问,对于旧文化的钻研,他和新派的胡适、顾颉刚之间的差距,随着时间发展,也只能是越来越大。

分析

新旧之争,不像通常想的那么简单。在新旧交错时代,人与事都极其复杂。吴宓和鲁迅是一个很好的对比。

人们阅读的兴奋点,往往停留在新与旧上,以新旧为个人取舍标准,结果是新派看新,老派看旧,各取所需,老死不相往来。然而新未必好,旧也未必坏,关键要看货色。意气用事结果反而成不了事,“何必远溯乾嘉盛,说起同光已惘然”,这是陈寅恪父亲散原老先生的诗句,形容“五四”前后文坛正合适。这时期无论旧派新派,艺术成就都有严重的问题,人们重新回顾,各打五十大板并不为过。有一点必须指出,新代表出路,代表前途,已被事实证明,事至今日,做学问重犯前人的老毛病,再妄谈复古,不仅“不智”,而且可笑。

吴宓是研究外国文学的,喜欢拿中外作品相比较,因此获得了中国比较文学鼻祖的盛誉,这又是一种站不住脚的夸大其词。比较文学的说法,一向很可疑,最容易似是而非,事实上不比较没办法谈文学,而中外比较了一下,就和国外后来风行一时的“比较文学”流派有了血缘关系,显然一厢情愿。比较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这表扬对吴宓来说,只能隔靴搔痒,他的野心并不在于谋一个开山之祖的称号。我想吴宓把自己搁在旧派阵营中,内心深处一定很矛盾。综观他一生,似乎更适合成为新派阵营中的一员。这是个很尴尬的定位,他是《学衡》总编辑,而这头衔恰恰也是自封的。《学衡》诸人策划杂志时,为了“脱尽俗务”,本来不准备设总编辑,吴宓只是众人推举的集稿员。他自说自话在杂志上印上了总编辑头衔,为此,《学衡》诸君不以为然,曾讽刺挖苦过他,但是“宓不顾,亦不自申辩”。

编辑《学衡》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得罪整个新文学阵营不算,内部也经常有摩擦。吴宓自封为《学衡》的总编辑,一方面说“亦不自申辩”,另一方面又拼命解释:

至于宓之为《学衡》杂志总编辑确由自上尊号。盖先有其功,后居其位。故毅然自取得之。因此宓遂悟:古来大有作为之人,无分其地位、方向为曹、为刘、为孙(以三国为喻),莫不是自上尊号。盖非自上尊号不可。正如聪明多才之女子,自谋婚姻,自己求得幸福,虽在临嫁之日,洞房之夕,故作羞怯,以从俗尚。然非自己出力营谋,亦不能取得“Mrs.so&so(某某夫人)”之尊号。个人实际如此,可无疑也。

好一个“毅然自取得”,一番自白,吴宓之“迂”跃然纸上。这种辩护越辩越黑,亏他能想出。吴宓和《学衡》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读《吴宓日记》,可以发现很多不愉快的记录。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吴宓和邵祖平商量将他的诗稿推后一期发表,吴宓以别人无权干涉自己编务为由拒不答应,邵“拍案大声叱,声闻数室”,吴宓无可奈何,只能“予忍之,无言而出”。临了还是他做让步,在诸人眼里,他只是一位自封的总编辑。吴宓一肚子委屈,唯一出气的办法,是把这些事都写进日记,他很看重自己的日记,而且自信以后将成为历史的见证,因此措辞十分讲究,尤其在褒贬人物的时候:

予平日办理《学衡》杂务,异常辛苦繁忙。至各期稿件不足,心中焦急。处此尤无人能知而肯为设法帮助(仅二三私情相厚之友,可为帮顾)。邵君为社中最无用而最不热心之人。而独喜弄性气,与予一再为难。予未尝不能善处同人,使各各满意。然如是则《学衡》之材料庸劣,声名减损。予忠于《学衡》,固不当如是徇私而害公。盖予视《学衡》,非《学衡》最初社员十一二人之私物,乃天下中国之公器;非一私人组织,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杂志。故悉力经营,昼作夜思。于内则慎选材料,精细校。于外则物色贤俊,增加社员。无非求其改良上进而已。使不然者,《学衡》中尽登邵君所作一类诗文,则《学衡》不过与上海、北京堕落文人所办之小报等耳。中国今日又何贵多此一杂志?予亦何必牺牲学业时力以从事于此哉?

予记此段,非有憾于邵君。特自叙其平日之感情与办事之方针耳。

吴宓在日记和自编年谱中,不止一次写到对《学衡》同人的不满,他说梅光迪“好为高论,而完全缺乏实行工作之能力与习惯”。为自己的妥协让步,把不满意的稿件编入《学衡》感到痛心,“宓本拟摒弃不登者,今特编入,以图充塞篇幅而已”。吴宓对如何办《学衡》有一套完整的想法,这想法过于理想,因此实施起来,非常困难。传说钱锺书曾说过吴宓先生太“呆”,这一说法已得到杨绛先生的坚决否认,认为是好事者附会,然而这种附会,多少是说出了一点真相,那就是吴宓确实有点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