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05— No.110)
No.105
张平没有食言,度过了一个短暂而惶恐的周末之后,周一早上升旗仪式的时候,就有些同学开始散播各种关于每学科学年最高分的消息。我才听说有些同学周六周日的时候被叫到学校帮忙核分数排榜出成绩单,在明确分工的流水作业下,成绩就像某种产品一样从打印机中连续不断地吐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自己考多少分,一点儿都不关心,甚至希望它出不来才好呢,谁一不小心把教务处点着了,电脑和卷子一起烧光,天下太平。
我再次高举着相机,对着四周乱拍。
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心人物看不清,只有一个背影,似乎是楚天阔吧?
一个女生捧着不知道什么书低头专心地看,眉头微皱,因为背后一个把发尾挑染成红色的莫西干头的男生嬉皮笑脸地在背后拽她的辫子。
还有好多焦距模糊的照片,但是总能找到一两张陌生的脸孔,清晰,鲜活。
我低头看着,在嘈杂兴奋的人海中。突然间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
之后还会有很多很多考试,如余淮所说,是的,我们都会习惯,习惯到想不起来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和排名。他们自然也不会记得这样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这样一个毫无特征的升旗仪式。
可是我记得。他们自己随手丢弃的青春影像,都在我手里。我是整个操场上,最最低调的富豪。
我觉得自己笑得也许很悲壮。可是没有勇气自拍。
我拍下了他们的青涩年华,却把自己的那份遗忘在了照片的背后。
No.106
每一科老师进门时都会怀抱一大摞卷子,急匆匆地迈步进来,巡视教室朝课代表示意,然后将卷子递到他们手里,一言不发地倚着讲台,看课代表指挥几个同学分发卷子。
屋子里面嗡嗡嗡响个不停,可是仔细一看,似乎大家都没有讲话,神情肃穆,充满期待又有点儿恐慌。
所以我就很奇怪。这种嗡嗡的说话声究竟是来自哪里的呢?
韩叙是数学课代表,张峰面无表情地将一沓卷子交到同样冷面如霜的韩叙手中,仿佛是魔教的传位仪式一般庄重。
数学是我考得最烂的一科,成绩却是第一个发下来。明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偏偏心里仍然在打鼓,丝毫没有那种心如死灰的自觉。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数学就数学吧,一下子死利索了,也是一种福气,剩下的科目就会只高不低了。
可是当韩叙顶着一张死神般的苍白小脸走近我的时候,我仍然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竟然是余淮的手。
我能感觉到他和我的身体一起震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还是因为我的手冰凉如死尸。
然而他并没有挣脱。
那一刻大脑已经不运转了。卷子轻飘飘地从上空落下来,就像电视剧里太监扔给冷宫娘娘的三尺白绫,清高缥缈得十分嚣张。
148?
No.107
我张大了嘴,尚存的理智让我歪脑袋瞟了一眼左侧装订线内的名字。
哦,余淮的。
他皱着眉,用闲置的右手拽到他面前,开始认真盘查到底那两分扣在了哪里,一边翻,一边说:“你手怎么那么凉啊?期中考试而已,真这么害怕啊?两眼一闭就过去了!”
我狠狠地甩下他温热的左手,可是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反驳他。不过这样一闹,反倒不紧张了,手指虽然仍然很凉,却不再僵硬。
“不好意思啊,”我讪笑,“我……不是故意……”
余光瞟见他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但是语气仍然很淡。
“冰死我了,下不为例。”
切。我撇撇嘴。
不过,下不为例指的究竟是不能抓他的手呢,还是不能在手很凉的时候抓他的手呢?
如果我焐热了,难道就可以吗?
他的那张脸太淡定了,我很难不胡思乱想。正在此时,两三张卷子像是被风吹过来一般飘到我眼前。
什么都不用看。那惨不忍睹的鲜红分数让我立刻确信这是我的那张,急忙趴在桌子上护住,紧张地朝四周看。
余淮眨眨眼刚想说点儿什么,突然简单面红耳赤地喊我。
“……耿耿……你扑住我的卷子干什么……刚才不小心……你还给我行吗……”
我讪笑,站起身把卷子递还给了她。
原来这种分数不是只有我能考出来。简单果然是能够共患难的姐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她。
No.108
一整天的轰炸结束,我已经麻木了。老师讲卷子的时候,我就用红色的中性笔认真地记,记得满卷子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迹,妄图将鲜红的分数淹没在我自己掀起的红色海浪中。
至少这样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刺眼。
成绩单发到手里,左起姓名,然后是数学、语文、外语、物理、化学成绩,一个总分加和,紧接着是历史、地理、政治成绩,最右边是八科成绩加总。
也就是说,有两个总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个总分。历史、地理、政治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毕竟大多数人还是要学理科的。
我发现,成绩单排榜上的第一名竟然是β——正在疑惑,看了一眼最右边,她的总分可比我还低啊?
这时候张平在前面清了清嗓子:“咱们成绩单呢……我跟徐延亮商量了一下,用的是随机排序,就不搞那么血腥的大排名了。乐意研究的同学自己根据右边的总分排一下大致的名次我也不反对,看看自己是第几梯队的,也有个努力的方向。我就说一下前三名吧,第一名是韩叙,第二名是余淮,第三名是朱瑶。韩叙和余淮都排进了咱们学年的前三十名,大家鼓掌祝贺一下哈。”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排名不代表名次不存在,但至少,面对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成绩单,估计大家也只是看一眼总分,估摸一下大致顺序,不会太过计较。我的面子某种程度上得以保全,不由得朝张平感激地一笑。
他竟然看到了,也很得意地扬扬下巴,摸摸后脑勺。
当然我也听到班里有人很不满地抱怨:“搞什么啊,乱七八糟让我怎么排啊!”
我黯然。和我这样只想遮羞的人不同,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搞这种维护隐私的排名表是非常浪费大家时间、精力的无用功。我想为张平鸣不平,却又没有底气。
我小心翼翼地问余淮:“喂,你是希望名次排出来还是不排出来?”
他心不在焉:“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我叹口气。的确。反正他就在前三名。
他又转过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其实还是不排的好,多无聊。”
我很大力地点头,眼睛有点儿酸:“是啊,是啊。……多无聊。”
他沉默良久,我突然感觉手背一暖。
这次是他主动地捏了捏我的手,很小心地,很兄弟情义地,说:“会好的,慢慢来。”
No.109
我爸在饭桌上问起期中考试的事情,我没搭腔,只是告诉他,周三就开家长会,五点整。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再接再厉:“那你们成绩都出来了是吗?”
我张了张嘴——不是不想告诉他,只是不想当着齐阿姨和林帆的面说出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不管怎么丢人,我只丢给自己家的人看。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外人。
饭桌上有几秒钟的安静,突然齐阿姨站起来盛汤,笑着说:“刚考完,哪能那么快啊。耿耿,还要不要汤了,阿姨给你再盛一碗?”
我把碗乖乖地递过去,感激地一笑。
晚上,我趴在书桌上什么都不想做,门也没关,隐约听见客厅里面我爸和齐阿姨的谈话声,中间夹杂着齐阿姨刷碗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
“你去单独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情绪不大对。我和帆帆在的话儿她有话也没法儿跟你说。”
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自己老爸迟钝得很,倒是一个外人心思透彻,把你看得一清二楚,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动不起来。
我爸依言进屋,顺手带上门,隔绝了林帆的四驱车和齐阿姨的刷碗声,把一杯牛奶放到我的桌上。我趴着没起身,闷闷地说了一声“谢谢老爸”。
“考得……不理想?”他试探地问。
我“嗯”了一声。
“……排多少名啊?”
“我也不知道,我们班没排名。”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极其感谢张平。
“……那……”他似乎没话说了,站起来踱了两圈,在我背后拍拍,又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常事,别太往心里去。会好起来的,毕竟你入学就跟人家有差距,这个要承认,一步一步来。”
他这么温柔,我反倒从一开始的一肚子怒火转为埋怨自己不争气。的确有一段时间将怨气都归结为父母逼迫我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变态学校,然而这一刻,却深深地感到乏力。别人的孩子都有能力给爸妈带来荣耀,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呢?
我点点头,鼻子堵了不敢出声,侧脸紧贴在桌面上,动起来的时候有点儿疼。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隐藏在脸颊和桌面之间,他看不到。
“要是理科学着吃力,不用着急,高一一过去,咱们就学文科,乖。”
No.110
于是那些烦恼好像突然就都不存在了,我只记得我是要学文科的,我现在的痛苦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等来属于我的一切,只是不适合,不是笨,真的不是笨,更不是世界末日。
如果是余淮,一定会不屑地问,你怎么知道学文科就一定会好起来?
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即使老天爷下定了决心要灭了我,我也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失去了所有希望和勇气。我只有两个选项,你总要给我一条活路,总要给我一条路来走。
早上睡不着,索性很早就出了门,到教室的时候里只有几个同学,零零散散坐在座位上低头温书,都是我不熟悉的人。我一屁股坐上教室最后面的窗台,背后是熹微的晨光,面前是空洞的后门。教室里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窗台上堆满了各种杂物、练习册卷子,还有一个足球、一个篮球,在网兜里,是余淮他们的宝贝。我缩进杂物的空隙中,把大半身子藏在窗帘后,脊梁骨紧贴着清晨冰凉的玻璃,寒气阵阵。十一之前大扫除的时候,张平还曾经面对窗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痛心疾首,哭丧着脸,大手一挥,将两件校服、一沓废纸扫到地上,大声说:“这他妈还过不过日子了?!”
全班爆笑。他自己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不行啊,这样真不行,你们长大了……过日子也不是这么过的……你们这帮孩子啊,女生没个女生样,男生……更别提了,长大有了老婆,都得被狠狠修理!”
大家继续笑得东倒西歪,余淮趁机大声接了一句:“老师,这是经验之谈吧?”
张平红了脸,挥挥手:“你小子……给我等着!”
我慢慢想着,嘴角弯上去,满心欢喜。那种与“过日子”有关的细碎温暖的小情绪溢满心间,却又有种好时光即将结束的惶恐感。
会惶恐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