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这样一种男女关系,他们不是爱人,不是情人,不是亲人,他们是在精神世界里存活的那一个,彼此欣赏,体贴懂得,心灵契合,惺惺相惜。在距离外,他们一个如鱼,在水里自由游弋;一个似鸟,在天空自在翱翔。两不相干,却又关系紧密,他们谈山论水,赏花观月,少有烟火气。
她是他的红颜,他是她的蓝颜。
且让时光逆转,再回到那个花开繁茂的人间四月天。年轻的梁太太林徽因,衣食无忧在她的雕花窗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因受徐志摩的影响,这期间,她的志趣,更多倾向于文学,除了自己写,她还大量阅读,关注时下的创作。
沈从文的《边城》,就是在这样的阅读中,撞进她的眼里的。她对这篇小说欣赏不已,认为其构思奇妙,纯美凄清,娓娓道来。这样的好感,一直到她故去,都未曾改变。她晚年躺在病榻上,跟人聊起文学,还说《边城》是最好的小说。
之前,她与沈从文算是故交。徐志摩在世时,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梁家的下午茶,他也是座上客。彼时,仅比她大两岁的沈从文,已有大量作品问世,名气很响。且和扬振声合编了《大公报·文艺副刊》,把这份副刊办得有声有色。
林徽因极看重沈从文的作品,自然推及到写这些作品的人,尤其是看了《边城》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亲厚。
几年后,林徽因在流亡途中,经过沈从文的老家,一家人特地作了逗留,想看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她给当时在武昌的沈从文写信: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
他们一家受到沈从文大哥的热情接待,这给林徽因苦寒孤寂的流亡生涯,增添了一丝温暖。她充满欢喜地写道: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这种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我们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不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可是我真感到有无比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信的最后,她特别强调: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这种亲切,与其说是沈从文给予的,莫如说是他笔下的文字唤起的。那些纯真凄美的文字,已然生根在她的心里。当它们与真实的画面劈面相遇,便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
他称她,一个绝顶聪明的小姐。
像多数仰慕她的人一样,在太太客厅里,他也是微笑地望向她的那一个。她的话总是讲得又快又兴奋,他除了点头赞赏,还是点头赞赏。
他羡慕她的活泼,他是个多么内向甚至带点怯弱的男人。
或许正是他这样的天真和怯弱,让她有保护的冲动。她是个性子要强的人,服软不服硬,与她那个同样性子刚强的娘,常常好似钢碰上钢,火花四溅。然遇到他的温软,她也立即变得温软。
他依赖她,像孩子依赖母亲。一遇麻烦就找她商量,请她拿主意。在情感上,他亦是个天真的,常常像肆意的藤蔓,要把枝枝丫丫伸展到别处去,这给他带来麻烦和苦痛。费慰梅就曾亲眼目睹过,一天早晨,沈从文差不多是哭着赶到梁家来,寻求林徽因的安慰。原来,他年轻的爱妻张兆和回了南方的娘家,他每天都给她写信,把他的感觉、情绪和想法告诉她,连同他给一位北京的年轻女作家写了封长信,表达爱慕和关心之情的事,也坦诚告诉了她。这引起妻子的嫉恨,妻子回信就不那么客气了,让他痛苦不已,不得其解。他在林徽因跟前辩护,当我爱慕和关心某个人时,我就是这么做了,我怎么可能不写信告诉她呢?我可以爱这么多的人和事,我就是那样的嘛。
林徽因简直被他逗乐了:
……那个沉默寡言的、善解人意的、又有感情又有生气的人,他本身是个小说家,是这方面的天才!他陷入这个困境,就跟任何一个年轻和无经验的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时的感受一样。他身上的诗人气质背叛了他,并且在生活及其冲突面前感到如此困惑和不知所措,使我想起了雪莱并回忆起志摩如何同世俗的悲伤奋斗。我不由得感到天真的欢乐。他那天早晨是何等的迷人和讨人欢喜……
她坐在那儿,听他诉说,跟他谈话,像个小母亲似的斥责他、劝说他,同他讨论生活及其不平,人的天性及其魅力,理想和现实等等,突然觉得自己的苍老和疲乏。心底里,她是多么羡慕他的勇气和一往无前的天真啊。
在给他的另一封信里,她也表露出她的这种羡慕:
二哥:
世间事有你想不到的那么古怪,你的信来的时候正遇到我双手托着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在廿四个钟头中,我前前后后,理智的,客观的,把许多纠纷痛苦和挣扎或希望或颓废的细目通通看过好几遍,一方面展开事实观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绪历史,别人的性格情绪历史,两人或两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绪和历史,我只感到一种悲哀,失望……
在这样的消极悲伤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进!
在她,也有倾诉的意思了。像小母亲偶尔对孩子抱怨过日子的劳累,自然而然。
情感的纠结只是一段插曲,他们聊得更多的是文学。当时,能跟她的文学鉴赏旗鼓相当的,也唯有他了。徐志摩留下的空白,在很大程度上,被他填上。这或许是她把他当成蓝颜的缘由之一。
这段时期,也是她文学创作的鼎盛期。她的诗才喷涌而出,在他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接二连三地发表作品。如烟花,陡地炸开一团一团的绚烂,让人目不暇接经久难忘。她诗人和文学家的地位,是在这个时候确立的。
1935年,徐志摩的学生,一个才华横溢年仅27岁的诗人方玮德得肺病去世,林徽因极度悲痛,她爱惜他的才华,哀叹他的年轻,她想起志摩来,天堂里,他们会相会吗?她含泪写下了《吊玮德》,在诗末,她写道: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她是在悼玮德,也是在悼她的灵魂的知音徐志摩。她的悲她的痛,都落在沈从文眼里,他懂。他能做的,是陪伴。此后不久,方玮德的恋人黎宪初小姐,把她和方玮德过去往来的情书,全部交给了沈从文保管整理。林徽因成了第一读者,怀念逝者的心,减缓了疼痛。
1935年11月,《大公报》被日本人下令无限期停刊,并很快组建出一份联合亚洲先驱报来代替它。林徽因接到了这份改头换面的报纸,并约她给该报的文艺副刊写稿。她生气地发现在该报工作的大约有50位中国人。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林徽因诘问。她扔掉报纸,还是气愤难平。最后,梁思成把报纸扔进了火炉。
她给沈从文写信,探寻这事:
二哥:
怎么了?大公报到底被收拾,真叫人生气!有办法否?
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篇幅大极,似乎内中还有文艺副刊,是大规模的组织,且有计划的,看情形似乎要《大公报》永远关门。气糊涂了我!我只希望是神经过敏。社论看了叫人毛发能倒竖。
这日子如何“打发”?我们这国民连骨头都腐了!有消息请告一二。
徽因
她与他,休戚与共,息息相关。
九年流亡,她尝遍人间疾苦。与他,却未曾断过音讯。他们几度离散,几度相聚,其中悲喜交集,不一而足。
好的情绪坏的情绪,她都愿拿出来与他分享,就像他把他的与她分享一样。初到昆明,她在情绪里浮沉,她给沈从文写信,一方面是为了对朋友们的牵挂一个交待,一方面也是为了倾诉。情绪总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还好,她总能找到寄托: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的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悠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在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前更有分量了……
……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天天早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济济,哪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权贵,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说了……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有一堆内地县名根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铁骨铮铮,一个弱女子的怜悯和热血,让沈从文在原先的仰慕里,又添一份敬重。
北平解放后,饱受战争摧残的知识分子们,有的被新时代接纳,并受到尊重,戴上了耀眼的光环。有的却被打入另册,跌入深渊。林徽因和沈从文这对知己,命运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新社会给予林徽因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崇高的社会地位,沈从文却受到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他先是被北京大学解聘,接着被称之为“反动作家”,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把他拒之门外。就在那次文代会上,郭沫若斥责他为“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他行伍出身的胞弟沈荃,同许多起义投诚人员一起,遭到错误对待,被判处死刑。这些接二连三的突变和打击,让他夜不能寐,眼前出现幻象,耳朵出现重听。在极度痛苦中,他曾割腕自杀,幸被抢救过来。
沈从文病倒了,由身到心。
最急的是林徽因。她和梁思成商量,把沈从文接到清华园来。林徽因觉得,身体上的疾患可治,心病却难医。沈从文要的,是在愉悦的环境中,慢慢疗伤,而清华园的氛围,幽静安宁,非常适合他来养病。
结果也真是这样,沈从文来了没几天,受他们快乐情绪的影响,又得她亲自照拂,饮食起居,无微不至,他的情绪平稳很多,夜里也能睡个囫囵觉了。
当一切安排妥当,心细如麻的林徽因,又忙着给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回信,事无巨细地向她作了汇报,以使那个远在家乡的人儿安心:
三小姐:
收到你的信,并且得知我们这次请二哥出来的确也是你所赞同的,至为欣慰。这里的气氛与城里完全两样,生活极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样的打发日子,老邓、应诠等就天天看字画,而且人人都是乐观的,怀着希望的照样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减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压迫。
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时半就同老金一起过我家吃早饭;饭后聊天半小时他们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
中午又来,饭后照例又聊半小时,各自去睡午觉。下午四时则到熟朋友家闲坐;吃吃茶或(乃至)有点点心。六时又到我家,饭后聊到九时左右才散。这是我们这里三年来的时程,二哥来此加入,极为顺利。晚上我们为他预备了安眠药,由老金临睡时发给一粒。此外在睡前还强迫吃一杯牛奶,所以二哥的睡眠也渐渐地上了轨道了。
信写至此,她因事搁下。等再拿起时,她觉得之前说得过于潦草,怕张兆和因此担忧,所以接下来又补充了一番话:
徽因续写:
二哥第一天来时精神的确紧张,不晚显然疲倦但心绪却愈来愈开朗。第二天人更显愉快但据说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换了一种安眠药交老金三粒(每晚代发一粒给二哥)且主张临睡喝热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别早。今早他来时精神极好。据说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会儿”说是昨夜的药比前夜的好,大约他是说实话不是哄我。看三天来的进步,请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给药了。我们熟友中的谈话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过虑的,尤以熙公的为最有力,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同初来时不同了。近来因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们这边吃饭,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客人,他那边更少人去,清净至极。今午二哥大约到念生家午饭。噜噜嗦嗦写了这大篇无非是要把确实情形告诉你放心,“语无伦次”一点,别笑话。
这里这几天天晴日美,郊外适于郊游闲走,我们还要设法让二哥走路——那是最可使他休息脑子,而晚上容易睡着的办法,只不知他肯不肯,即问
思成、徽因同上
你自己可也要多多休息才好,如果家中能托人一家都来这边,就把老金家给你们住,老金住我们书房也极方便。
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纵使不落井下石,也会渐渐疏离,以保存自己。林徽因却反其道而行之,朋友越是在难处,她越是挺身而出。何况,她也是病人一个,肺病已到晚期,整夜咳嗽,她却全然忘却自己,不顾“身份”的悬殊,不畏人言,去悉心照顾被打入另册的沈从文。她只遵从内心善良的呼唤,她做人的真,把“情”“义”两字,书写成隽永。
沈从文后来致力于文物研究,特别是对古代服饰的研究,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专著,成为有名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而这,恰恰是林徽因曾经所热衷的。或许,他是用这种方式,在报答她的知遇之恩。斯人已去,她人性的光芒,却如一轮太阳,照亮这个世界的卑微和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