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而且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阳船”。这种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这种船只的出处是麻阳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见到妇人孩子童养媳,弄船人一面担负商人委托的事务,一面还担负上帝派定的工作。两方面都异常称职。沅水流域的转运事业,大多数由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荣的结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条麻阳街。“一切成功都必需争斗”,这原则也可用作麻阳街的说明。据传说,这条街是个姓滕的水手双拳打出来的。我们若有兴趣特意到那条街上走走,可知道开小铺子的,做理发店生意的,卖船上家伙的,经营皮肉生涯的,全是麻阳人,我们就会明白,原来参加这种争斗,每人都有一分。麻阳人的精力绝伦处,或者与地方出产有点关系。麻阳出各种橘子,糯米亦极好,作甜酒特别相宜。人口加多,船只也越来越多,因此沅水水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阳人的。大凡船只停靠处,都有叫乡亲的麻阳人,乡亲所得的便利极多,平常外乡人,坐船时于是都叫麻阳人作“乡亲”。乡亲的特点是面目精悍而性情快乐,作水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时必装扮成为一个小乡绅,如驾洪江油船的大老板一样穿袍穿褂,着生牛皮盘云靴子,戴有皮封耳的毡帽或博士帽,戴分量沉重的金戒指,皮包肚里装上洋钱,短烟管上悬个老虎爪子,一端还镶包银皮。见人就请教仙乡何处,贵府贵姓。本人大多数姓滕,名字带富宜贵。对三十年来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熟习,都关心。欢喜讲礼教,臧否人物,且善于称引经典格言和当地俗谚。恭维客人时必从恭维上增多一点收入,被客人恭维时便称客人为“知己”,笑嘻嘻的请客人喝酒。
妇女在船上不特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一个好帮手。妇女多壮实能干,大脚大手,善于生男育女。
麻阳人中另外还有一双值得称赞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实无匹敌,是塑像师张秋潭那一双手。
在常德水码头船只极小,漂浮水面如一匹叶子,数量之多如淡干鱼,是专载客人用的“桃源划子”。木商与烟贩,上下办货的庄客,过路的公务员,同是这种小船的主顾。船身既轻小,上下行的速度较之其他船只快过一倍,下滩时可从边上小急流走,决不会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赶程,不会受关卡留难。因此在有公路以前,这种小小船只实为沅水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紧张,收入却较多。装载客人且多阔佬,同时桃源县人的性格又特别随和(沅水一到桃源后就变成一片平潭,再无恶滩急流,自然影响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气就马虎得多。很多是瘾士,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灯。有些家中人说不定还留在县里经营一种不必要本钱的职业,分工合作,都不闲散。且能作客人向导,带访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地方去。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驶,停泊到常德码头应当称为“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几种,有从芷江上游黔东玉屏来的,有从麻阳河上游黔东铜仁来的,有从白河上游川东龙潭来的。“玉屏船”多就洪江转口,下行不多。“龙潭船”多从沅陵换货,下行不多。“铜仁船”装油碱下行的,有些庄号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处是颜色黄明照眼,式样轻巧,如竞赛用船。船头船尾细狭而向上翘举,舱底平浅,材料脆薄,给人视觉上感到灵便与愉快,在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弄船人语言清婉,装束素朴(有些水手还穿齐膝的长衣,裹白头巾,整洁和船身极相称。船小而载重,故下行时船舷必缚茅束挡水)。这种船停泊河中,仿佛极其谦虚,一种作客应有的谦虚。然而比同样大小的船只都整齐,一种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齐。
此外常德河面还有一种船只,数量极多,有的时常移动,有的又长久停泊。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头、方尾、无桅、无舵。用木板作舱壁,开小小窗子,木板作顶。有些当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逃逋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纳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卖烟和糖食小吃猪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卖卜的,圆光关亡的,无不可以从这种船上发现。船家做寿成亲,也多就方便借这种水上人家举行,因此一遇黄道吉日总是些张灯结彩,响器声,弦索声,大小炮仗声,划拳歌呼声,点缀水面热闹。
常德县城本身也就类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学家戴修瓒,国学家余嘉锡,是这只旱船上长大的。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涨水时水就到了城边,决堤时城四围便是水了。常德沿河的长街,街市上大小各种商铺,不下数千家,都与水手有直接关系。
杂货店铺专卖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说是它们全为水手而预备的。
至如油盐、花纱、牛皮、烟草等等庄号,也可说水手是为它们而有的。此外如茶馆、酒馆,和那经营最素朴职业的户口,水手没有它不成,它没水手更不成。
常德城内一条长街,铺子门面都很高大(与长沙铺子大同小异,近于夸张),木料不值钱,与当地建筑大有关系。地方滨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泽地,产鱼虾,莲藕,因此鱼栈莲子栈延长了长街数里。多清真教门,因此牛肉特别肥鲜。
常德沿沅水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县,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渔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这路线尚无好事的考古家说起。现在想到桃源访古的风雅人,大多数只好坐公共汽车去。到过了桃源,兴趣也许在彼而不在此,留下印象较深刻的东西,不是那个传说的洞穴,倒是另外一些传说所不载的较新洞穴。在桃源县想看到老幼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光景,并不容易。
不过或者因为历史的传统,地方人倒很和气,保存一点古风。也知道欢迎客人,杀鸡作黍,留客住宿。虽然多少得花点钱,数目并不多。可是一个旅行者应当知道,这些人赠送游客的礼物,有时不知不觉太重了点,最好倒是別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为记起宋玉所赋的高唐神女,刘晨阮肇天台所遇的仙女,想从经验中去证实故事。换言之,不妨学个“老江湖”,少生事!这些人并不是为外来游客预备的,木竹牌商人是唯一受欢迎者。好些极大的木竹牌,到桃源后不久就无影无形不见了,照俚话所说,是“进了桃源的洞穴”的。
覃振先生刘铏军长同是桃源县人。桃源县有个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五四运动谈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的女学生。
《常德的船》为沈从文后期散文集《湘西》的首篇,体现了作者这一时期散文的特色。按照沈从文自己的说法,《湘西》诸篇的写作,乃是“……作为关心湘西各种问题和对湘西还有兴味的过路人的一份‘土仪’。如能对旅行者和寄居者减少一点不必有的忧虑,补充一点不可免的好奇心,此外更能给他一点常识——对于旅行者到湘西来安全和快乐应当需要的常识,或一点同情,对这个边鄙之地值得给予的同情,就可说是已经达到拿笔的目的了。”(见《湘西·引子》)这给我们赏析《湘西》诸篇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提示。
《常德的船》,正是沈从文为帮助他人对于湘西的认识而精心谱写的一曲充满乡情的船歌。
(一)以船写人,暗寓褒贬。
《常德的船》从表面上看,主要是以旅行者的视角,以旅行者沿途见闻,介绍了沅水上的几种“大同小异”、“形制复杂不一”的船。如三桅大方头船、乌江子、洪江油船、辰江船、麻阳船等等。但沈从文写作的目的显然不止于要向旅行者介绍这些船只,这种介绍里还蕴含着更深的意味。他说:要认识湘西,“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因此,作者乃是在写船的过程中,写操纵着这水上工具的湘西民众。以船写人,以船喻人,可说是本篇的最大特色。
循着这样的思路去欣赏,读者不难发现,在沈从文的笔下,船与船户往往有着某种共通的性格特征。如乌江子船身异常“秀气”,“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样,一看很干净,秀气斯文”。而洪江油船则“富丽堂皇,气象不凡”,“俨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呢,“严庄中带点从容不迫神气”,“且豪爽大方”,“水手多强壮勇敢,眉目精悍”。作者不但将通常形容于人身上的词汇用于形容船只,有时候甚至很难分别他是在写船呢,还是在写人。
你还能发现,这种对于船与船户的描写中,还寄寓着作者明确的情感取向。对于上面提及的“乌江子”、“洪江油船”等,沈从文表露了一种欣赏、赞许的口气;而对于“辰溪船”、“桃源划子”等,他的态度绝没有先前那样的客气了,他写道:“辰溪船”又名“广舶子”,“它的特点和上述两种船只比较起来,显得材料脆薄而缺少个性。……款式都不怎么高明”。而且船身脏,危险性多,不受搭客的欢迎。不仅如此,“这种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给人印象如一个破落户”。如果说,这种对船的描写中,已明显可见作者的情感态度和批评口吻,那么,对于弄船人的批评态度就更为直截了当了:弄船人“对于清洁时间就不甚关心”,“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其反感、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沅水上的其他船只,如“白河船”、“洞河船”、“麻阳船”等,沈从文也都程度不同地在对船的描写中寓有褒贬,刻画了这些船户的性格,沈从文的态度就在不同船只与船户间的对比映照中,得以一一呈现。这种对船户性格的剖析里,未尝不带着沈从文对于湘西民族性格的思考。
(二)看似琐屑,实则情深。
粗读《常德的船》这篇散文,往往会感到一种叙述上的琐碎。这在沈从文是自觉的,他在交代写作目的时就说,乃是要将有关湘西的“这一类琐细小事,分别写点出来,作为关心湘西各种问题和对湘西还有兴味的过路人的一份‘土仪’”(见《湘西·引子》)。于是,沈从文对于船的形制、船户的性格、动作、穿着、言谈、交际礼数、开船仪式等等,都写得那么耐心而细致,这种不厌其烦的描述中,也未尝不带有向世人展览湘西真正的“好处”的某种努力,作者写作这些散文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让人们认识湘西地方的“好处”和“坏处”(见(湘西·题记))。这是乡情使然,外人对于湘西社会的误解和湘西人自身对湘西缺少真正认识,是长久郁积在沈从文胸中的一个心结。从这一角度来看,这种叙述上的琐碎,恰恰是极能反映沈从文对湘西的深情的。
“常德县城本身也就类乎一只旱船……”在这篇散文的最后几节,沈从文写船乃是为了写人,以及向世人“展览”湘西人物、物产的意图变得愈发显豁。
在这短短几节中,沈从文几乎是热情难抑地推出了女作家丁玲,法学家戴修瓒,国学家余嘉锡,不下数千家的商铺,以及油盐、花纱、牛皮、烟草、木料、鱼虾、莲藕、牛肉、“桃源”等等可以让湘西人引以为自傲的人和物,通过这种恣情肆意的笔触,谁还不能感受到他浓郁的乡情呢?(周伯军)